凌晨的爆炸

曹學(xué)林

一

依傍在國道邊的米鎮(zhèn)，如趴臥著的一條狗，喧囂了一整天帶大半夜，現(xiàn)在也累了，安靜地閉上眼歇息。公路上也沒有車輛行駛，隨著月亮西沉，路燈漸次熄滅，濃重的黑暗把整個小鎮(zhèn)的街巷屋宇完全籠罩了。正是天空夜色最濃、人們睡意正酣之時，一切仿佛都靜止了，自然界的萬物好像都進入了夢鄉(xiāng)。

然而，就在這寂靜的凌晨，就在人們都已酣睡于夢中之時，一家化工廠的鍋爐忽然爆炸了：

“轟——”

聲音有點沉悶，有點像壓低嗓門的狗叫，聽到的人可能也不多，除了車間上夜班的工人外，現(xiàn)場也只有兩個人——一個被炸傷昏了過去，一個嚇得尿了褲子。褲子尿濕，但頭腦還清醒，連忙給110打電話，給老板打電話。于是，不一會兒，米鎮(zhèn)的安靜就被打破，尖利的“哇嗚——哇嗚——”的警笛聲就在夜空里響起。

可此刻，老板在哪里？

從晚上八點多鐘離開酒桌就來到“水簾洞”泡澡，與敲背小姐鬧騰了半夜的侯杰，正軟癱在包房的床上，迷迷糊糊地入睡。他就是化工廠的老板，也是這“水簾洞”的主人。米鎮(zhèn)人都知道，侯杰有三好：一好喝酒，二好泡澡，三好小姐。他只要喝了酒，必到浴室休閑。鎮(zhèn)上雖有幾家休閑中心，也有幾個有點姿色、手藝不錯的小姐，但他總覺得不夠檔次，也不方便，后來干脆自己辦了個浴場，在里面專設(shè)了個包間。每次侯杰來，領(lǐng)班的都預(yù)先做好安排，小姐們也都拿出真功夫，只要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出手都很大方。小姐們當(dāng)面叫他侯老板，背后喊他“猴兒急”，他聽了也不生氣，還說干這事誰不急？這休閑中心取名“水簾洞”，也是他的創(chuàng)意。他不是姓侯嗎，“侯”“猴”一家，孫悟空不是有個老巢叫水簾洞嗎？猴兒們在那里是何等的快活！不過，侯杰也是有脾氣的，他在“水簾洞”休閑，任何人不得打擾，誰要是找他，給他打電話，要是他正在好事上，會罵得你狗血噴頭。因此，廠里人只要看不見他，就是有再急的事，也不愿跟他聯(lián)系，免得討罵。

現(xiàn)在鍋爐爆炸了，發(fā)生了這樣天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訴他呢？

可是，嚇得尿褲子的鍋爐工手機打了半天，只是“嘟——嘟——嘟——”響個不停，卻始終沒有人接。直到在大堂值班的小紅匆匆忙忙來到包房前，“嘭嘭嘭”敲門：“不好了，不好了，侯總，廠里打電話來，鍋爐爆炸了！鍋爐爆炸了！”他才猛地驚醒：“什么……什么……哪里炸了？哪里炸了？”

“侯總……嗚嗚……化……化工……廠里……鍋……鍋爐……炸了……！”小紅已經(jīng)嚇得哭起來，話都說不連貫了。

“啊，鍋……鍋爐爆炸了？！”待到明白了是咋回事，剛剛坐起的侯杰大叫一聲，隨后轟然倒地。

侯杰在米鎮(zhèn)是個人物。

說他是個人物，并不是說他有顯赫的官位權(quán)勢，或是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或有什么異秉奇能，能黑白兩道通吃。他其實是一個小人物，充其量是個小老板，但他的經(jīng)歷卻有點傳奇。他曾經(jīng)是個“上海人”，會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還在國營企業(yè)當(dāng)過幾天分廠廠長，又因一件轟動全縣的盜竊案而被關(guān)押，差點受了大冤屈，故而在米鎮(zhèn)，甚至在全縣，他都有一定的知名度。

侯杰能成為“上海人”，緣于他的父親。他父親解放前討飯到上海，先是拉黃包車，后來進了一家日本人辦的電珠廠學(xué)吹小燈泡。解放后，電珠廠收歸國有，他父親就成了國營廠的一名正式職工。侯杰出生后，跟母親一起去了上海，加上哥哥、姐姐，一家五口蝸居在一條弄堂的小棚屋里。住了不幾年，母親、哥哥、姐姐就回老家參加農(nóng)業(yè)合作化了，而他留在了上海，一留就是十幾年，完全成了一個上海人。上學(xué)念書的空閑里，他還到父親廠里學(xué)會了吹燈泡。后來，廠里精簡人員，父親被下放回老家，他也就跟著一起回到了米鎮(zhèn)。不過那一口上海話卻一直沒能徹底變過來，直到現(xiàn)在，張開口，有時還“阿拉上海寧”，跟外地小姐廝混，還叫人家猜他是哪里人。有次有個小姐說：“聽老板的口音好像是上海人？”他高興得又多加了一張百元小費，引得小姐不停發(fā)嗲，“我就說嘛，老板是上海人嘛，就是跟這里人不一樣嘛！”

他問：“哪兒不一樣？”

“大方嘛！”小姐嗲聲嗲氣地說。

“人家都說上海人小氣，你怎么倒說上海人大方了？”

“你就不一樣嘛！就不一樣嘛！”

“哈哈哈……不一樣？是這錢不一樣吧……”他哈哈大笑，隨手又掏了一張百元大鈔塞到小姐胸前。

由于侯杰在上海生活過好長一段時間，跟他一起上學(xué)的那些發(fā)小一直都與他保持聯(lián)系，還有幾個鐵桿的朋友常來米鎮(zhèn)找他玩，有時他也去上?！鞍紫喟紫唷?。物資緊張的年代，要買一輛“永久”或“鳳凰”自行車，只要找他，十有八九能搞到。他的父親在隊里勞動幾年后，剛巧縣里辦電珠廠，生產(chǎn)出口電珠，聽說他是從上海電珠廠下來的大師傅，就將他請去做技術(shù)顧問。知道他兒子也會吹燈泡，也一起招去當(dāng)了工人。適逢改革開放，工廠辦了幾年，就像汲足了肥料的莊稼一個勁地瘋長，躋身外貿(mào)出口大戶。業(yè)務(wù)太多了，廠領(lǐng)導(dǎo)決定辦分廠。正好米鎮(zhèn)有一家企業(yè)廠房閑置，雙方一拍即合，簽好協(xié)議，租賃廠房開辦分廠。那時侯杰已被提拔為車間主任，領(lǐng)導(dǎo)一商量，就將侯杰安排到米鎮(zhèn)分廠做廠長。立馬，米鎮(zhèn)上的人對侯杰算是另眼相看了：到底是從上?；貋淼?，就是不一樣??！幾年時間，他就做上廠長了，兒子比老子還要厲害呀！

其實，名叫分廠，實際也就是總廠的一個車間。分廠廠長與車間主任也差不多，除了安排生產(chǎn)、負責(zé)技術(shù)外，沒什么其他權(quán)力。好的是到家門口了，不用再來去奔波了。以前他在總廠，沒有宿舍，每天都要從家騎車去縣城上班，來回幾十里路，起早帶晚的，確實夠辛苦。廠里照顧他父親，安排了一小間房，也只能擱下一張小床，碰到落雪下雨，才跟父親擠上一夜。結(jié)婚后，老婆在米鎮(zhèn)，他在城里住的次數(shù)更少了。現(xiàn)在回了家，工作在分廠，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通過關(guān)系，找了廠長、支書，也將老婆、小舅子都弄到了分廠。這樣，他可以說順心如愿，接下來就看他如何顯身手了，要是把分廠搞得紅紅火火，還愁領(lǐng)導(dǎo)不重用？

然而，誰也未料到的是，出了一件盜竊案，主犯被槍斃，而他差點被冤枉。接踵而至的是外貿(mào)業(yè)務(wù)大幅度下滑，企業(yè)嚴(yán)重虧損，最后分廠不得不關(guān)門，總廠在慘淡經(jīng)營幾年后，也宣告破產(chǎn)。

二

那天早晨，李駝子仍然像往常一樣，躬著腰，扛著魚竿到老龍河邊去釣魚。這是他常來垂釣的一個地方，這兒早先是個碼頭，廢棄已久。河岸有點向里凹陷，形成一個河灣，岸坡上是一片蓊郁的樹林，林間草地里隱約有一條小道通向河邊，河里長滿蘆葦蒲草。知道這兒的人不多，是個清靜的去處。每次，李駝子都早早來到這里，然后坐在草地上，吸上一支煙，待時辰差不多了，揮起釣竿，蹲在水邊，靜靜地垂釣。這一次，李駝子釣著釣著，忽然發(fā)現(xiàn)水邊的蘆葦有點異樣，一排排都呈倒伏狀，還有的被折斷了，似有什么東西在上面碾壓過。這里有誰來呀？他有些不放心，就用魚竿撥了撥那些蘆葦水草，這一撥，他吃了一驚：水下有一個圓形的發(fā)黃發(fā)亮的東西！他慢慢用釣竿將它往岸邊勾，然后一手扯著岸邊的柳枝，一手伸入水中拖拽，撈上岸一看，是一圈銅帶，很薄很薄，紫里泛黃，黃里閃光，足有幾十斤重，不是蘆柴根撐著，早就沉到水底了。這是從哪里來的呢？

李駝子用手摸了摸，掰了掰，又仔細看了看，斷定是紫銅的銅帶，肯定很值錢，不禁心中有了幾分驚喜。不管哪兒來的，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意外之財，先弄回去再說。他魚也不釣了，收起魚竿，脫下衣服，將銅帶包起，扛到肩上就往回走。走了幾步，他又突然停下來，這東西這么貴重，怎么會掉在這里？不是卸貨時落下的，就是什么人偷的，我弄回去會不會說不清呢？不，不能貪這點便宜！還是報告派出所，免得惹麻煩！

李駝子報告了派出所。

派出所立即派警察來現(xiàn)場勘察，初步認定這是一起盜竊案件。遺落在河邊的銅帶是盜竊分子從船上往岸上搬運時，不小心滑落到水里的。警察們還從河邊提取了好幾個腳印，除了李駝子的腳印外，另有幾處相同的腳印，都是這一兩天留下的。警察問李駝子最近一次來釣魚是什么時候，李駝子說是三天前。這樣，警察們就在全鎮(zhèn)的工廠企業(yè)中排找，誰家使用這種銅帶？誰家這三天里發(fā)生過財產(chǎn)少失事件？很快，結(jié)果就出來了：這種銅帶是縣電珠廠米鎮(zhèn)分廠生產(chǎn)出口電珠用的，而且只有他家使用，價格很貴，是外國進口的。但這幾天有沒有發(fā)生少失，要找倉庫保管員來清倉盤點。侯杰剛開始并沒有多重視，直到倉庫盤點結(jié)果出來，他才慌了神。銅帶一共少失六匝，總計有一百多公斤，而更讓他驚異的是，在對分廠全體員工進行鞋印比對時，河邊發(fā)現(xiàn)的那個鞋印，竟與他宿舍里的一雙鞋驚人地吻合！

他偷了銅帶？他是竊賊？分廠廠長是竊賊？

真是笑話！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他認為是笑話，警察卻沒有心思跟他開玩笑，很快他就被帶進了派出所審訊室。

當(dāng)他被當(dāng)做犯人接受警察審訊時，他真是肺都氣炸了！他暴跳如雷，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叫：“我怎么會偷銅帶？我怎么會偷銅帶？我是廠長，我要銅帶還要偷嗎？”

警察對他說：“我們以事實為依據(jù)。你沒有偷，可河邊的鞋印與你宿舍里的鞋怎么會一樣的呢？”

“我怎么會知道？商店里的鞋又不是賣給我一個人！你們應(yīng)該將所有可能穿這種鞋的人都調(diào)查一遍！”侯杰沒好氣地說。

“你這話倒提醒我。”警察說，“你想想，你有沒有看到過其他人也穿過你這種鞋呢？”

“其他人？”侯杰在腦中搜索，突然想到一個人來，“三癩小，三癩小倒是有一雙這樣的鞋，但他不在我們廠里……我們是朋友，那次我到鎮(zhèn)上百貨商店買鞋，遇到他也去買鞋，我們同時看中了這一款，一試穿尺碼也一樣……后來我請他到廠里來玩，四處看了看，還留他在這里吃的飯。難道他會偷？”

侯杰的話為警察提供了新的線索，也由此將他的朋友三癩小送上了“斷頭臺”。三癩小大名王山曉，因頭上有塊癩疤，又排行老三，從小就有了個綽號“三癩小”。經(jīng)過公安警察調(diào)查，銅帶確實是三癩小偷的。自那次侯杰請他去廠里，發(fā)現(xiàn)倉庫里堆著的那些黃燦燦的銅帶后，他就打起了主意。幾次踩點后，他發(fā)現(xiàn)銅帶倉庫靠近河邊，有一個很低的窗戶，沒有任何防盜設(shè)施。第一次他從窗戶外面爬進來，就用繩子吊出來一匝，沒費什么力氣，賣給廢品收購站，得了幾百塊錢，雖然心里害怕了好久，但廠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就心安了，也膽大了。第二次，用同樣的方法偷了兩匝，賣了一千多元。兩天前是第三次偷，這次偷了三匝，不過在用船轉(zhuǎn)運時掉了一匝，因為是晚上，也不知掉在了哪里，第二天還沿河邊找了找，也未找到，不過心里一直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想不到這么快就出事了。剛剛被抓時，他也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嚴(yán)重，可以說真的不懂法，以為退個贓，判個兩年三年的，出來還是一條好漢。哪知最后判了死刑！那時的《刑法》規(guī)定，偷竊數(shù)額特別巨大就可能判死刑。三癩小偷盜的是國營企業(yè)進口的珍貴銅帶，是生產(chǎn)出口產(chǎn)品的，直接損失超過四萬多元，屬于數(shù)額特別巨大，因而被判了死刑，并在國慶節(jié)前公審執(zhí)行。

侯杰得知這個結(jié)果，嚇得好長時間都不敢出來見人。他覺得是他害死了三癩小，是他出賣了朋友！要是他不在這兒辦這個分廠，要是他不告訴警察三癩小也有一雙那種鞋子，要是他壓根就不會吹燈泡，不進電珠廠，這些事就都不會發(fā)生?。《嗌俅螇糁?，他都夢見了行刑的場面，他看到三癩小那顆被打開了花的癩頭，每次都渾身大汗淋漓，從夢中驚醒過來。

有時，侯杰想到自己也被關(guān)了幾天，就會原諒自己，覺得三癩小是罪有應(yīng)得。誰叫你偷銅帶呢？那可是國有資產(chǎn)啊！那可是生產(chǎn)出口產(chǎn)品為國家賺取外匯的??！你這不是找死嗎？要是案件破不出來，要是警察認定是我偷的，是我監(jiān)守自盜，我恐怕也死無葬身之地??！而要是那樣，倒是你害了我了！命該如此，命該如此，三癩小，你可不要怨我！

由于出了這樣的大案，侯杰也有失職之過，總廠就免去了他的分廠廠長職務(wù)，調(diào)他回總廠上班，不過車間主任已經(jīng)不可能再做了，便安排他去一線吹燈泡。侯杰一氣之下辭了職，父親見兒子這個結(jié)局，也以年齡大為由提出辭呈，父子二人一起回了家。

回家容易，但回來之后干什么呢？總不能就這樣歇著呀！父子倆一商量，順應(yīng)潮流，解放思想，辦起了家庭式小工廠，吹起了小電珠。父親做師傅，侯杰跑供銷。

三

天剛蒙蒙亮，侯杰化工廠鍋爐爆炸的消息就傳遍了米鎮(zhèn)的角角落落。

按說，侯杰的化工廠爆炸與米鎮(zhèn)其他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炸就炸了唄，只要沒有炸到你，只要你家里沒有人在那兒工作，沒有被炸傷，與你何干呢？甚至有些人還應(yīng)該幸災(zāi)樂禍呢！你侯杰不是個人物嗎？這幾年你又辦燈泡廠，又辦化工廠，又開桑拿浴，你有的是錢，不要說炸一次，就是炸兩次、三次，也不會炸窮了。你玩小姐玩的錢也夠炸幾次的了，你活該！

但還是有好多人早早地趕到了化工廠，他們擠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門口，吵吵嚷嚷，他們要找侯杰，他們要找侯總經(jīng)理。

“侯總，你出來！”

“侯杰，你出來，我們找你說話！”

……

辦公室的門關(guān)著，廠區(qū)內(nèi)也沒有一個人。傳達室老朱告訴他們：“總經(jīng)理沒有來?！?/p>

他們又趕到“水簾洞”休閑中心，可休閑中心大門也是緊閉著，一個人也沒有，晚上很熱鬧的地方，這會兒卻靜得沒一點兒聲息。這也是休閑中心的特點，休閑中心是下午、晚上營業(yè)，早上打烊關(guān)門。他們沖到門口，“嗵嗵嗵”地拍著關(guān)得如鐵桶似的大門，一邊拍，一邊叫：

“侯杰，你出來！”

“侯杰，你個狗日的快出來！”

“姓侯的，你可不要坑我們！”

……

他們有錢借在侯杰這里。為什么他們有錢不存在銀行里，而是借給侯杰呢？侯杰的利息高，比存在銀行里有賺頭。現(xiàn)在，侯杰的化工廠發(fā)生爆炸事故了，侯杰會不會完蛋？借給他的錢會不會血本無歸？他們很擔(dān)憂。他們希望侯杰能挺住這個難關(guān)，工廠能繼續(xù)辦下去，他們的錢能安全地拿回來。他們一早就來找侯杰，是想探聽情況，他們也知道這個時候要侯杰還他們的錢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只想見到侯杰，聽他給個答復(fù)，好讓他們稍稍放心。

然而，他們沒有見到侯杰。

而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有這么多的人都來找侯杰，借錢給侯杰的人是如此之多，他們就有些發(fā)慌了：

“你借了多少錢給他？”

“十五萬。你呢？”

“二十萬。這狗日的，說借一個月的，到現(xiàn)在一年了！”

“你們這點算什么，我五十萬呢！”

“說是五分的利息，這下子恐怕本都難保了！”

“這狗日的，他借了多少錢啊？”

“聽說有幾百萬！”

“不止，恐怕有上千萬……”

“這下子怕是不得過身了！”

“不一定，化工廠鍋爐炸了，廠房、其他設(shè)備還在，他的桑拿浴還在，以前辦的燈泡廠廠房、設(shè)備都在，不愁他跑得了……”

“不知他有沒有抵押給銀行，要是抵押掉了，不就完蛋了？”

“唉……”

侯杰在哪里？侯杰躲在“水簾洞”他的專用包間里。從昨晚到現(xiàn)在，他壓根就沒有出來，沒有露面。聽到鍋爐爆炸的消息后，他有過一時的驚呆，有過天塌地陷、末日來臨之感。燈泡廠虧損，資不抵債，不辦是死，辦下去是死，只能茍延殘喘。聽說化工廠無本大利，他一時心血來潮，孤注一擲，錢都是高利借來的，現(xiàn)在化工廠才投產(chǎn)幾天，鍋爐就爆炸了，這等于要了他的命！有兩個字一直在他的耳中轟鳴——“完了！完了……”

“侯總，這下可怎么辦哪？”小紅一句話將他驚醒，是呀，現(xiàn)在可怎么辦呢？

小紅是“水簾洞”休閑中心的經(jīng)理，雖然名義上侯杰的老婆是法人代表，但實際權(quán)力都在小紅手里，收款結(jié)賬，安排包房、小姐等，都是她全權(quán)負責(zé)，特別是收款，這是整個休閑中心的命脈，每天營業(yè)了多少錢，小姐們包房費是多少，侯杰老婆根本掌握不了。為什么將這樣的大權(quán)交給她？這里的原因盡人皆知。小紅是原來燈泡廠的會計，也是侯杰多年的相好，他老婆也默認了，類似于二老婆，雖然小紅有丈夫，但常年在外打工，只在春節(jié)時回來幾天。不過后來侯杰戀上小姐后，有些冷落了她，讓她掌握這樣的大權(quán)，也是給她的一種安慰和補償。

小紅雖然已經(jīng)三十多歲，但長得還算漂亮，也不顯老，特別是一雙眼睛很大很亮，為人玲瓏精明，有心計，知道侯杰終會離開她，也不計較他的朝秦暮楚，只要不苦了自己就行。她會籠絡(luò)人心，一些熟人、朋友來泡個澡，一般都不收錢，敲背、做腳的小姐也都聽她的，人前人后喊她紅姐。有人說侯杰這休閑中心就是為小紅開的，最后發(fā)財?shù)氖切〖t，完蛋的是侯杰。侯杰聽到了只是一笑，有時酒喝多了，說，她的不還是我的。

現(xiàn)在，侯杰自知不得過身了，聽到小紅問他怎么辦，他反過來向小紅討主意：

“小紅，你說咋辦呢？”

“咋辦？鍋爐炸了，化工廠完了，那些借錢給你的人肯定會來要錢，要我看，跑了算了！”小紅說。

“跑？那炸傷的人怎么辦？”侯杰有些拿不定主張。

“炸傷的人已經(jīng)送到醫(yī)院，你擔(dān)心啥？還會沒人管？當(dāng)務(wù)之急，你要趕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水簾洞怎么辦？”侯杰問。

“‘水簾洞？你寫個條子給我，說欠我錢，‘水簾洞抵押給我不就行了？”小紅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侯杰有些猶豫不決。

“你還不相信我？還怕我拐走你的錢財？”小紅倚到侯杰身邊，發(fā)了一個嗲，“人家都是為你好嘛！”

“也好，就這樣辦！”侯杰下定了決心，“這里一切就靠你了！老婆我也不通知她了，任何人問到你，你就三個字：不知道！”

商量好后，侯杰抱了一下小紅。他已好長時間沒有抱過小紅了，小紅也緊緊抱著他，好像要生離死別似的。抱著抱著，侯杰竟有了點欲望，可小紅阻止了：“這是什么時候呀，還有這心情？”她推開侯杰，叫他快點走。侯杰就換了衣服戴上帽子，急忙從暗門出去了。

四

侯杰的電珠廠本來是辦得不錯的。這電珠雖小，但利潤還可以。因為是家庭小廠，只用了十幾個人，都是手工制作，靠汽油加壓汽化后燃起的火頭，將玻璃管燒熔，吹制成玻璃泡，然后將燈絲裝到里面，最后再套進燈頭里，抽成真空，一只電珠就算制成了。一天也能生產(chǎn)上萬只電珠。

侯杰的父親做師傅，那些招來的工人，來時一竅不通，只幾天時間就能掌握門道，可以吹出像模像樣的燈泡了。工人們按件記工，吹多少拿多少。侯杰在外面跑供銷，他人際關(guān)系廣，上海的同學(xué)、朋友，在縣電珠廠工作時處的那些同事、朋友，都是他可以利用的關(guān)系。許多原來縣電珠廠的業(yè)務(wù)都被他拉過來了，上海也開辟了好幾家單位。由于會處關(guān)系，不但業(yè)務(wù)多，貨款回籠也快。因而開始的幾年，小廠辦得很紅火。

就是在跑供銷的時候，侯杰學(xué)會了喝酒、泡澡、找小姐。這也難怪，要與人家簽訂合同，不請人家喝酒，合同怎么簽得下來？喝過了酒，酒酣耳熱、臉紅脖子粗的，不請人家泡個澡，顯得不大氣，不夠義氣了！而泡了澡，要是恰好桑拿浴里有小姐，而客人又有了興致，不請人家開個葷，那就等于酒白喝、澡白洗了，如果這么一點氣魄都沒有，那就不夠朋友了，還談什么生意呢？

就這樣，侯杰在招待客人的同時，自己也一點一點上了癮。

“人生真是沒有白活??！”每當(dāng)說起這段經(jīng)歷，侯杰都要做這樣的感嘆。他最忘不了的是第一次。那次他帶客人去洗澡，澡洗完了正在大廳里休息。這時來了幾個小姐，袒胸撅臀的，問敲不敲背，還說很舒服的。他問客人怎么樣？客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笑了笑。他知道了客人的心思，就說敲一個吧。于是小姐們就將他們七拐八彎地各自領(lǐng)進了一個昏暗的小包房。侯杰在床上睡下來，小姐用拳頭胡亂地在他身上捶了幾下，然后問：“敲不敲大背？”他不懂“大背”是什么意思，就問什么是敲大背，那小姐說：“這都不懂？真是個嫩雞！”隨手在他褲襠里抄住那東西不放。他嚇得大叫：“你要干什么？快放手！”“叫什么叫嘛，讓你舒服的，又不是要你命！你的朋友不都在敲嘛！”小姐沒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拽得更緊了。一半是興起，一半也是想試一試，他答應(yīng)了小姐。

從此后，只要是跟客人一起洗澡，只要有小姐服務(wù)，他都主動地叫人。

有一次，他去了上海。在郊區(qū)的一家桑拿浴里，他跟小學(xué)同學(xué)、諢名叫“一條”的在包間里敲背。同學(xué)長得雖瘦，但猴精猴精，在一家百貨公司里做采購員，剛剛跟侯杰簽訂了一份兩萬塊錢的供貨合同。為了祝賀，也是因為老同學(xué)好久不見，喝了酒后就進了浴室干起這事。本以為與往常一樣平平安安，哪知正到好處，公安突然檢查，他與同學(xué)都被現(xiàn)場拿獲，罰了款，拘留了十多天，同學(xué)還被公司處分。從看守所出來，他發(fā)誓再也不做這樣的丑事了，再做就不是人了！可是安分守己了一段時間后，還是耐不住誘惑，以至于后來自己開起了休閑中心，還專設(shè)了一個秘密包間。

電珠的生意越做越大，原來家庭作坊式的小打小鬧已經(jīng)不能滿足發(fā)展需要了。侯杰決定成立一個公司，擴大生產(chǎn)經(jīng)營規(guī)模。他將早就撤走了的縣電珠廠米鎮(zhèn)分廠的廠房租用下來，又建起了油庫，新上了生產(chǎn)線，招收了幾十名工人。他父親并不同意他租這座廠房，認為這里不吉利，出過事，死過人。可他一定要租，他說在哪兒跌倒還要在哪兒爬起來。那時他在這里當(dāng)?shù)氖鞘苤朴谌说姆謴S廠長，現(xiàn)在他成了自己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把辦公室裝潢得很氣派，門口掛上了“總經(jīng)理室”的招牌，任何人進他的辦公室都要喊報告，否則他就會大發(fā)雷霆。

有次他父親進他辦公室沒喊報告，直接推門就進來了，他頭都沒抬，連叫：“出去出去，喊報告再進來?！苯Y(jié)果被他父親罵得狗血淋頭，他說我哪知道是你呢。還有一次他的老婆進來，也沒喊報告，他正好在辦公室與小紅扭扭抱抱的，冷不丁被她撞上，氣得大吼：“出去出去，喊報告，喊報告！”老婆罵了句“報你個頭”，轉(zhuǎn)身就走。

不要喊報告的只有小紅一人，而且設(shè)立報告制度還是小紅想出來的。辦公室布置好后，侯杰坐在皮椅子上，對小紅說：“看看，氣不氣派？”小紅看后說：“氣派是有，但還差一點威！”侯杰說：“什么是威？”小紅說：“‘威，就是人們敬畏你，怕你！”侯杰說：“我這是私人工廠，職工都是本村本鎮(zhèn)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誰怕你？”小紅說：“要么這樣，你讓進你辦公室的人喊報告，外人一看，你的‘威不就出來了？”侯杰說：“哎，這倒是個好主意！”

侯杰的電珠廠上了規(guī)模后，米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就都關(guān)心起他來了。今天你到廠里來視察，明天他到廠里來檢查，不管是誰來，侯杰都不敢得罪，都得當(dāng)神敬著，工商、稅務(wù)更是要當(dāng)祖宗供著。突然上面刮來一陣風(fēng)，鼓勵大膽投入、負債發(fā)展。天天鎮(zhèn)上都有人來做工作，勸他貸款，借得越多越好，好像不要還似的。還宣揚說，企業(yè)如能進入縣里多少名、多少強，還有獎，扶持政策還要優(yōu)惠。侯杰也有點頭腦發(fā)熱了，一心只想把企業(yè)弄大。他的父親以離廠為威脅，也沒有改變他的決定。他像瘋了一樣鬼迷心竅，最后，一個靠針頭削鐵賺點錢的企業(yè)，硬是被趕鴨子上架，成為了鎮(zhèn)里重點企業(yè)。不但將廠房買了下來，還又征用了十幾畝土地，建起幾棟廠房，擴了生產(chǎn)線，增招了員工。廠區(qū)里鋪設(shè)了水泥大道，栽植了許多樹木花草，還建了座大牌子，上面用紅漆寫上了廠里的精神口號。乍一看，廠房的氣派確實夠大的，每天百十號人上班，許多人侯杰都不認識，要是哪個工人要進他的辦公室，不喊“報告”真的不行了。

五

侯杰想不到自己成了一只喪家之犬，從“水簾洞”里的一處隱秘的小門落荒而逃。這個小門當(dāng)初設(shè)在這里，是為應(yīng)對公安突擊檢查，讓那些正在小姐身上忙活的客人“逃生”用的，現(xiàn)在卻成了自己的“救命”通道，真讓侯杰唏噓不已。他來到不遠的國道邊，攔下一輛汽車，未等車子停穩(wěn)，就扒著半開的車門擠了上去。他不敢有半點停留，他要趕快離開米鎮(zhèn)。那些圍在休閑中心門口鬧著要見他的喊叫聲還依稀傳來。他沒敢開停在后院的桑塔納，那是人家廠里抵算貨款給他的一輛舊車，不值幾個錢。留在那兒，讓人以為他還在家里，也是個掩護。上了汽車，他在車后角落里找了個位子坐下，用帽子遮著臉，稍微有點安心以后，去哪兒就成了首要的問題。是啊，去哪兒呢？哪兒有他的藏身之所呢？

去上海，找兒時的朋友？找“一條”？不行，不行，兒時朋友遇急難時，能兩肋插刀的也不多，只有“一條”夠義氣些，可那次把人家害得不輕，怎么好意思煩人家？去找縣電珠廠的老同事，請他們幫幫忙，找個地方先躲一下？不行，不行，自己是在電珠廠分廠廠長位置上下來的，后來自己干，同事們都知道干得不錯，還很羨慕，現(xiàn)在落得這樣下場，千萬不可讓他們知道，否則太沒臉面了！去找曾經(jīng)相處得有了一點感情的那個“大奶”小姐？據(jù)說她離開了“水簾洞”后就不再做了，回家結(jié)了婚，好像是在離這兒不太遠的鄰縣的一個小鎮(zhèn)上，手機里還有她的號碼呢，也許可以到她那里暫時歇個腳？不行，不行，自古婊子無情，況且人家已經(jīng)有了男人，到了那兒不被打出來才怪呢！

怎么辦？怎么辦？

侯杰表面上坐在車廂里不動聲色，實際上心里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他要趕快拿定主張，到底去哪兒，因為縣城馬上就要到了，而這輛搭乘的車卻只從縣城經(jīng)過，并不進站，是途經(jīng)米鎮(zhèn)、縣城的長途班車。如果他在縣城落腳就要下車，如果去外地當(dāng)然還可繼續(xù)乘坐。是先在縣城下車然后再作打算，還是跟著這輛車走到哪兒算哪兒？侯杰有些猶豫不決。這時，坐在旁邊一個小伙子接電話的聲音吸引了他：

“喂，你是哪一個？哦，是姐姐呀，我已經(jīng)在回家的車上了，估計下午到家吧……哦，你去車站接我？……好的，好的……你放心……下午見……”

姐姐？——對呀，我也有姐姐呀，怎么沒想到呢？姐姐家住在縣城西南邊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說是城里，不是，說是鄉(xiāng)下，也不是，那是誰也管不到、管不了的一個地方。姐姐家還有一個大院子，姐夫在建筑隊上干活，常年在外，姐姐在一家工廠上班，外甥在外地上大學(xué)。要是我到姐姐家去住一段時間，避一避風(fēng)頭，姐姐既不會拒絕我，還可以幫我探探情況，這倒是一個好的去處，就這樣定了，去姐姐家。哦，小伙子，謝謝你提醒我。

侯杰下車后，喊了個三輪車，徑直向姐姐家奔去。盡管這幾年縣城拆遷力度大，但郊區(qū)基本沒什么變化，雖然姐姐家侯杰沒來過幾回，但街巷路道記得很清。也是侯杰運氣好，正巧這天姐姐休息，沒有上班，一個人在家正在門口收拾菜地。遠遠看見弟弟來了，喊起來：

“啊，是侯杰呀，這么早你怎么到我這兒來了？是不是爸媽身體不好呀？你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侯杰急忙打著手勢，叫姐姐別叫，緊跑幾步到姐姐跟前說：“快帶我回家，進屋里再說?！?/p>

姐姐不知什么事，急忙領(lǐng)著侯杰進了院子關(guān)上門。

“什么事呀，兄弟？”

“哎呀，姐姐呀，不得了呀，我的化工廠鍋爐爆炸了呀！”侯杰哭喪著臉說。

姐姐吃了一驚：“鍋爐爆炸了？有沒有炸死人？”

“不，不知道，我不在現(xiàn)場……哦，可能炸傷了一個……總共只兩個人在鍋爐房里……”

“那你為什么不去現(xiàn)場救人？傷了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

“不知道……可能在醫(yī)院里……”

“你呀……這樣的事躲就能躲得掉？你呀……”

“不躲怎么行？好多人乘機鬧事，跟我要錢……姐姐，我在你這兒住幾天，你幫我打探打探那邊的消息……一旦情況好轉(zhuǎn)了，我再回去……”

“唉！”侯杰姐姐嘆了一口氣，她問弟弟，“還沒吃早飯吧？”

侯杰說：“還沒呢！”到這時，侯杰才感覺到肚子確實有點餓了，他說，“有沒有什么吃的呢，隨便喝碗粥也行……”

“你等著，我到街上去買幾個燒餅……”

侯杰在姐姐家住下來。

侯杰與姐姐感情比較深。還在上海時，姐姐就是侯杰的保護神，那時，鄉(xiāng)下的孩子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常有人欺負他們，特別是侯杰，性格又倔強，不受人氣，容易跟人打起來，由于年齡小，個子矮，打起來常常吃虧，這時總是姐姐站出來幫他。有一次，對方人多勢眾，姐姐也沒有打過，反被人家將頭發(fā)揪出一大把，衣服也撕了個大口子，回家不但沒有得到大人的支持，反而挨了媽媽的罵。侯杰很為姐姐委屈，但也不敢跟媽媽犟嘴，背后姐弟倆抱在一起哭了一場。

長大后，姐姐有什么事，侯杰也幫她。姐姐嫁的男人父母本來并沒有相中，但姐姐看上了，侯杰也就幫姐姐捎信聯(lián)絡(luò)。有時姐姐與姐夫外出約會了，父母問起來，侯杰也為她隱瞞。姐姐還沒有結(jié)婚就懷孕了，父親知道后暴跳如雷，說有辱家風(fēng)，發(fā)誓要將女兒趕出家門，不再過問她的事情。侯杰竟然爬到門口的一棵高樹上，對老子說：你要是不答應(yīng)姐姐的婚事，我就從樹上跳下來……老子一看，我的媽呀，那么高的一棵樹，跳下來還不摔死！連忙喊道：“杰兒，快下來，快下來……”姐姐也在樹下喊：“兄弟呀，你快下來呀，姐姐的事不要你管，要是你真的跌下來有個三長兩短，你叫姐姐還怎么活呀……”

侯杰最后當(dāng)然沒有跳下來，但他的這一舉動卻讓父親回心轉(zhuǎn)意，沒有再阻止女兒的婚事，姐姐對侯杰很感激，姐夫也把這個小舅子當(dāng)做親弟弟看待，只要小舅子來了，都要拿出最好的酒給他喝，兩人也對脾氣，邊吹牛邊碰杯，不喝得臉紅脖子粗舌頭在嘴里打渦不肯丟手。

在姐姐家，侯杰除了吃就是睡，他二門不出大門不邁，左右鄰居誰也不知道姐姐家還有一個人，米鎮(zhèn)也沒有人找到這里。不過米鎮(zhèn)的情況侯杰卻是一清二楚，姐姐就像個情報員，每天回來告訴他事情的進展?；S已經(jīng)被安監(jiān)局查封，鍋爐是個報廢品，沒有許可證……炸傷的人是細癩小，在醫(yī)院治療已經(jīng)脫離危險……債主們包圍了鎮(zhèn)政府大門要求政府出面處理……桑塔納車子也不知被誰弄走了……家已經(jīng)被人沖擊了兩次，老婆在家里只有不停地哭……還有小紅，那些人來封浴室，小紅說浴室是她的，她有憑據(jù)，那些人不但不聽，還將小紅推搡跌倒到地上，嘴里罵罵咧咧：“你這個臭婊子，侯杰騙我們的錢，你也得了好處，再不將侯杰交出來，揍死你……”

六

正在侯杰的電珠廠不斷擴大，變成電珠制造有限公司時，侯杰的父親，他的技術(shù)顧問卻突然病倒了。

侯杰的父親叫侯寶山。侯家不是米鎮(zhèn)本地人，而是從北方遷移過來的，據(jù)侯寶山自己說，他家跟相聲大師侯寶林同宗。但誰都說他吹牛，他是漢族，侯寶林是滿族，怎么同宗？不信歸不信，年輕時侯寶山確有點藝術(shù)天分，會說書，“樊梨花招親”“薛仁貴征東”等段子說得頭頭是道。在上海拉黃包車閑下來時，車夫們都喜歡聚在他車旁聽他說書。到電珠廠后，書沒時間說了，但還是多虧了他一張嘴，他學(xué)起了用嘴吹。吹什么？不是吹牛，是吹燈泡。電珠是一種小燈泡，手電筒、節(jié)日燈串、外國的圣誕樹上，用得都很多。那燈泡，有圓形的，有條形的，大的有指頭粗，小的只有筷頭大，用玻璃管吹成，必須一次成型，大小、厚薄一致。因此用嘴吹時，得掌握好力度、氣息、火候、時間，玻璃在火上燒到什么程度可以吹，一口氣吹的力度多大，吹多長時間等，都要掌握好，但又不好計時，不好稱量，全憑感覺，全憑經(jīng)驗。侯寶山進了電珠廠后，等于有了固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入，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了，因此他十分看中這份工作，不敢含糊。跟在師傅后面學(xué)得很認真，時間一久，感到這吹燈泡不僅是一項技術(shù)，也是一種藝術(shù)，全是玩的嘴上功夫。這輩子他就靠這一張嘴吃飯了。

確實，他是靠這張嘴吃飯的。盡管離開上海下放到老家，他依然是靠著這張嘴吃飯?？h電珠廠請他去做大師傅，兒子辦的私營電珠廠，他是技術(shù)顧問，可以說，沒有他，這些廠根本就辦不起來。也正因為這樣，他對電珠這一行業(yè)十分了解，這個行業(yè)其實是賺不了什么大錢的，做出口貿(mào)易還好些，做內(nèi)銷利潤更薄，但出口貿(mào)易又很有風(fēng)險，市場難以把控，質(zhì)量要求又高，動不動就退貨，所以看上去廠里天天忙個不歇，車間里燃起的火頭“呼呼”聲響成一片，光焰閃閃，成排成排的工人坐在那里嘴含玻璃管，湊在火上吹個不停，一張黑油油的臉被火光烤得通紅，但一年下來純利潤并無多少，弄得不好還會虧本。因此，當(dāng)侯杰提出要大發(fā)展時，侯寶山是不同意的。首先是攤子大了成本就增大，工人多了，費用就多，而投資的錢從何而來？業(yè)務(wù)又從何而來？靠向銀行貸，靠跟私人借，不是個長久之計。

侯寶山是從小謹小慎微慣了的人，做事一向求個“穩(wěn)”字?？珊罱懿恢辛耸裁葱?，膽子卻突然變得大起來。這讓侯寶山非常擔(dān)心，父子倆常為這事慪氣。一天，兒子跟老子說，明天上午，鎮(zhèn)黨委書記陪同縣里抓工業(yè)的書記來公司視察，點名要見你，說你為我們地方燈泡產(chǎn)業(yè)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到時你一定要給我長個臉面。老子說，我不去，我不想見這些當(dāng)官的。兒子急了，我已答應(yīng)書記，你怎么能不去？書記說幫我弄幾十萬塊錢貸款，你不去，貸款不是泡湯了？你一定要去！

侯寶山去了，可是比不去還要糟，他竟當(dāng)著縣鎮(zhèn)兩級書記的面說了句：“這小子現(xiàn)在是頭腦發(fā)昏，不聽我的話，這廠辦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倒的……”氣得侯杰當(dāng)場就要暈過去，鎮(zhèn)里書記也很尷尬，背后侯杰還被縣里書記狠狠批評了一頓，貸款的事兒當(dāng)然也沒了下文。侯杰回家跟老頭子狠狠吵了一架，徹底不理老頭子，也不再要他做技術(shù)顧問，自己將廠里產(chǎn)供銷一手包了下來，什么都是自己說了算，什么人也不能再阻攔他了。

侯寶山就沒事干，回家跟老伴在一起，照應(yīng)照應(yīng)孫子，忙忙家務(wù)?？梢驗榉蚱迋z這輩子過的都是分居生活，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兩人性格上不怎么投合，說不上三句話就能吵起來，互相挑對方的刺，揭對方的短，言語刻薄。在上海時，有一段時間，侯寶山跟同車間一個寡婦還有點勾勾連連的，過去老伴并沒有計較，現(xiàn)在老了，卻常常掛在嘴邊寒磣他，讓他在兒女面前難堪。后來，侯寶山就變得沉默，不再多說什么話，一個人默默地抽煙。再后來，就發(fā)現(xiàn)身體出現(xiàn)不適，去醫(yī)院檢查，查出是得了肺癌。

剛開始，侯寶山有點咳嗽，長時間不好，后來就低熱不退，臉上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潮紅。用了不少咳嗽的藥，都不管用。兒子叫他去醫(yī)院檢查，他堅決不去，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shù)，沒什么大事，你們有你們的事。侯杰說他不聽，就叫回了哥哥、姐姐，一起做老頭子的工作，最后終于去了醫(yī)院。CT檢查結(jié)果出來，侯杰和哥哥、姐姐一看不妙，醫(yī)生也建議他們到外面大醫(yī)院去治療。最后決定，先瞞著老頭子，想法聯(lián)系外面醫(yī)院。哪知醫(yī)院都聯(lián)系好了，醫(yī)生也都找好了，可老頭子就是不肯出去治療，說這點病他抗得住，還不是煙抽多了，這輩子又吃的吹燈泡的飯，那油煙吸進去多了，肺子怎么會沒一點問題？不僅不出去治療，在家還照常抽煙，甚至于比以前吸得還兇了，跟老伴又沒什么話說，有時一把火從早點到晚。

兒女們沒有辦法了，叫母親去勸，母親說隨他去吧。

也只好隨他去了。

直到有一天，侯寶山不停地咳嗽，咳出了一大攤血，然后再也沒能爬起來，兒子們用車子將他運進醫(yī)院，醫(yī)生一檢查，叫趕快回家，準(zhǔn)備后事。侯寶山也才知道自己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沒有后悔自己的固執(zhí)，沒有怪罪兒子，而是認為這是自己的命，命該如此，強求也沒有用。不過，他有一個愿望，要杰兒一定要滿足他，就是將他抬到電珠廠去，讓他看一看車間，看一看那電珠，看一看那“呼呼”冒著的火頭，甚至讓他再吹一口那玻璃管……兒子答應(yīng)了他，將他用輪椅推進了廠里。

到了廠里，他好像陡然有了精神似的，突然要從輪椅上下來。侯杰就攙扶著他下了輪椅，把廠里內(nèi)內(nèi)外外都跑了個遍?？赐炅耍麑鹤诱f：“你比我強，但沒有我穩(wěn)。要記住，電珠只有那么大，不然就不叫電珠了，要吹得恰到好處，吹大了，就要炸了……”還說，“不能做坑害鄉(xiāng)鄰的事，要對得起工人……”侯杰對老頭子本就有意見，聽他病成這樣還在教訓(xùn)自己，心里更不開心，但他不想再跟老子頂嘴，惹老子生氣，就答應(yīng)父親說：“放心吧，爸爸，你的話我記住了……”

在吹制車間里，侯寶山拿著一根玻璃管，想吹一吹，但手抖得厲害，連送到嘴邊的力氣都沒有，終究放棄了?？粗切苄苋紵幕痤^，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七

小紅留守在“水簾洞”，負責(zé)休閑中心的經(jīng)營，卻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簡單，盡管她拿出了侯杰寫給她的字據(jù)，說他欠小紅錢，桑拿浴抵押給她了，可沒有誰相信。在米鎮(zhèn)，誰不知道她和侯杰的關(guān)系，都是心照不宣而已?，F(xiàn)在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危及到自己借給侯杰的錢能不能有得還，還有誰再顧及誰的臉面？因此，當(dāng)那些人沖擊桑拿浴，要小紅交出侯杰，要小紅讓出桑拿浴時，她就無法招架，只能自討苦吃了。

小紅被那些急紅了眼的債主推搡在地，磕去臉上的皮，血流了一臉，她沒有害怕，沒有退縮，而是像個潑婦一樣，從地上爬起來，瘋了似的向那些人撞去，一邊撞，一邊哭嚎：“我跟你們拼了，你們有本事找侯杰去，我也是受害者，他借我的錢也沒有還，桑拿浴是我的，你們誰敢進來，我就跟你們拼命！”見小紅這個樣子，那些人也沒有主張了，都在往后縮，他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或許小紅真的不知道侯杰去了哪里，或許侯杰真的欠了小紅不少錢，誰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呢？

小紅見人們被她的舉動唬住了，又乘勝追擊，噼里啪啦說了一通話，更把那些人聽得愣住了。小紅說：“侯杰的化工廠鍋爐爆炸了，你們就認為他完了？就認為他借你們的錢還不起了？你們就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了？真是太讓人寒心了！你們說，侯總借你們的錢，答應(yīng)你們的利息，什么時候少了一分？都是本鄉(xiāng)本土一個鎮(zhèn)子上的人，何必逼人太甚呢？你們現(xiàn)在找侯杰，侯杰他有時間嗎？他不要去處理事故嗎？從昨晚鍋爐爆炸到現(xiàn)在，他壓根就沒到過這里，我拿誰交給你們呀……”

是啊，確實如此啊，鍋爐爆炸了，不等于侯杰就完了。當(dāng)初侯杰跟他們借錢，都是他們自愿借給他的，利息比銀行的高好幾倍，他們有的按月拿利息，有的直接在借錢時將利息就算在本金里了。應(yīng)該說侯杰還是重信用、講義氣的人，人家剛出了一點事，就這樣來逼債，實在說不過去，真的與侯杰對上面，還真不好意思開口呢！

“走吧，走吧，等侯杰把事情處理好再說，不愁他跑了……”有人這樣一說，立即就有人贊同，不長時間人群就散了。

這里的人散掉了，但鎮(zhèn)政府干部卻集中在會議室開會，商量侯杰化工廠鍋爐爆炸事故的善后處理問題。從夜里事故發(fā)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十幾個小時，受傷的人已送到縣醫(yī)院搶救了，事故現(xiàn)場也已得到控制清理，事故原因也正在調(diào)查，安監(jiān)局的領(lǐng)導(dǎo)也專程趕到米鎮(zhèn)坐鎮(zhèn)指揮，但老板侯杰一直沒有露面，打手機打不通，問家屬說不知道，問“水簾洞”休閑中心的經(jīng)理說不清楚，出這么大的事情，老板怎么能不聞不問呢？更讓鎮(zhèn)領(lǐng)導(dǎo)擔(dān)憂的是，那么多的人圍在“水簾洞”找老板侯杰要錢，要是涉及到高利貸或者非法集資，那問題就大了！

一定要找到侯杰！

鎮(zhèn)里分管事件處理的領(lǐng)導(dǎo)是一位姓張的副鎮(zhèn)長。張鎮(zhèn)長分管工業(yè)，也分管安全，平時跟侯杰關(guān)系不錯，都是稱兄道弟的，對侯杰的內(nèi)幕情況也有一點知情。他知道，侯杰的電珠廠虧了，已經(jīng)欠下一大筆債，后來辦的化工廠的錢全都是東挪西借的，這些資金不是銀行的，都是以高利吸收的本鎮(zhèn)人的存款。他其實是孤注一擲，想通過辦化工廠將電珠廠的虧損補回來，可他辦化工廠并不內(nèi)行，又急于上馬，買了個舊鍋爐，沒有通過檢測就開始投產(chǎn)，最終釀成大禍，好在還沒有人員死亡。事故發(fā)生后，到現(xiàn)在不見侯杰，八成他是躲起來了。

怎么能找到他呢？張鎮(zhèn)長反復(fù)分析，覺得小紅知道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他不動聲色，派人悄悄地盯在小紅身后，小紅的一舉一動都要向他報告，特別是如果小紅離開米鎮(zhèn)，必須立即跟上，她到哪兒就盯到哪兒。終于在第五天，盯梢的人告訴張鎮(zhèn)長，小紅去縣城了，派去跟蹤的人已經(jīng)緊緊地跟在她身后了。

原來，是侯杰叫他姐姐聯(lián)系上小紅，約小紅到城里去見面的。侯杰在姐姐家躲了幾天，實在不放心家里，雖然姐姐也打聽到一些情況，但畢竟說不明白。他最擔(dān)心的不是鍋爐爆炸，而是爆炸后帶來的連鎖反應(yīng)。他知道，這一次他是徹底完了。他用高利集資支撐起的一切因為這一次爆炸而坍塌了！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想回憶到底借了多少人的錢，竟發(fā)現(xiàn)回憶不清了，或者說不知道到底借了多少錢了。剛開始他是一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后來干脆沒有記賬，誰借錢給他，直接寫借條給人家，上面注明利率、還款時間，要是到時人家來要，沒有錢就以高利再借，有時人家來要賬時，都記不清什么時候借的了。但讓侯杰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是，只要他想借，都能借到錢，他的資金鏈條不會斷。其實，他的內(nèi)心清楚，人們要的是他的利，而他要的是他們的本！

侯杰知道，這樣的日子終有到頭的一天，這樣的騙局終有敗露的時候。他的心里很害怕，他不知道如何面對米鎮(zhèn)那些借給他錢的熟人、朋友。他祈求著能夠通過辦廠，賺到一筆錢將這些債務(wù)全部還清。所以在電珠廠半死不活后，他又辦起化工廠，他曾聽人說，化工廠一本萬利，他原本以為只要化工廠辦成了，就會翻身。包括他辦“水簾洞”休閑中心，表面上好像他喜歡泡澡，實際上也是想趁小姐吃香的時候，利用小姐的身體撈一筆。但現(xiàn)在這些都化成泡影了。

必須盡快見到小紅！

侯杰叫姐姐捎信，姐姐給小紅打了電話，小紅答應(yīng)來見侯杰。她將休閑中心的事情交代好后，妝飾打扮一番，就搭車進了城里。到車站下車后，小紅乘坐三輪車，穿過城區(qū)主街道，然后進入一條小巷，七拐八彎，經(jīng)過一片農(nóng)夾區(qū)，最后在一條小河溝畔的院子門前停下來。小紅打發(fā)走了三輪車夫，然后舉手在門上拍了幾下。不一會兒，里面有人開了門，小紅閃身進了屋。

屋里只有侯杰一人，侯杰的姐姐上班還沒回來。見到小紅，侯杰猛地抱住哭起來。小紅說：“你哭啥呀？你叫我來恐怕不是為了讓我聽你哭的吧？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小紅越這樣說，侯杰越哭得厲害，也將她抱得越緊。他一邊哭一邊說：“想不到我侯杰落得這樣的下場，躲在這兒不敢見人……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這時，大門又“嘭嘭嘭”地響起來，兩人都吃了一驚，不知是姐姐回來了，還是其他什么人。打開門一看，二人都驚呆了：門外站著張鎮(zhèn)長和幾個鎮(zhèn)聯(lián)防隊員。

八

父親侯寶山的去世對侯杰打擊很大。那幾天，他整日沉醉在酒中，以酒澆愁，廠里什么事都不管。小紅來告訴他，賬上只剩幾百塊錢了，這個月電費都不夠繳了，他也不聞不問。盡管父親后來跟他產(chǎn)生了矛盾，阻止他盲目擴張，使得他與父親產(chǎn)生隔閡，但父親在他心目中還是高大的。當(dāng)年父親在上海也是小有名氣的“電珠王”，不是父親，他也不可能干上這一行；不是父親，他也不可能有那段在上海生活的經(jīng)歷；不是父親，他也不可能到縣電珠廠工作；不是父親，他更不可能當(dāng)上縣電珠廠米鎮(zhèn)分廠的廠長。他與父親的矛盾其實是由于沒有很好地溝通造成的，他也是想抓住時機，干出一番事業(yè)，為父親爭一口氣，為家族添一分光啊！

他在家守著父親靈位，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侯杰又回到了廠里。這時生產(chǎn)廠長來找他，說工人走了有一大半了，廠里已處于半停產(chǎn)狀態(tài)，汽油沒有了，玻璃管料沒有了，銅皮沒有了，進貨沒有錢，工人的工資也幾個月沒發(fā)了。生產(chǎn)廠長最后說：“再這樣下去，廠子肯定要倒，得趕快想個辦法！”

是得趕快想個辦法，可想個什么辦法呢？主要是沒有流動資金，這不是隨便想個什么辦法就能解決的問題。征用土地、砌廠房欠下的錢還沒有還，按月還要付利息，銀行答應(yīng)貸款，又出爾反爾沒貸給他，鎮(zhèn)里書記說話也不算數(shù)，答應(yīng)說幫助協(xié)調(diào)，可至今毫無音信，請他們吃飯、洗澡倒是跑得快，提到錢的事就不搭腔了。當(dāng)初要不是聽信他們負債發(fā)展，也不會跨這樣的大步，也不會馱上這么多的債！還是父親說得對，可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還是要去找書記！

侯杰給書記打電話，可沒有人接，問鎮(zhèn)政府辦公室，回說書記到縣里開會去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又打電話給分管工業(yè)的張鎮(zhèn)長，張鎮(zhèn)長倒是接了電話，可一聽說是貸款的事，說了句“這事要找書記”就掛斷了電話。侯杰罵了句“王八蛋”，將電話摔到桌上，氣得在辦公室里團團轉(zhuǎn)。咬了咬牙，侯杰作出一個決定：賣廠，將新建的廠房連同土地都賣掉！仍然維持原來那個小規(guī)模的攤子，熬過這一陣子再說。

晚上在浴室洗澡，侯杰只草草沖了沖就上來了，幾個小姐來給他敲背，他都回絕了。也在浴室洗澡的包裝廠鄒廠長坐到他身邊，關(guān)心地問：“侯總這么愁眉不展的，愁什么呀？也不找個小姐放松放松？”鄒廠長諢名“皺眉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米鎮(zhèn)人個個知道他點子多。

侯杰嘆口氣說：“愁什么？還不是錢唄！當(dāng)初聽了他們的鬼話，現(xiàn)在碰到困難沒人問你了，這幫王八蛋！”

鄒廠長說：“我們這些小攤子，在他們眼里算什么呀，不要指望他們，自己想辦法。這幾年我就沒有為錢發(fā)愁過。”

侯杰一聽，急忙湊過來，問：“你有什么辦法？指點指點。”

鄒廠長說：“民間融資唄，你只要利息比銀行高，誰不將錢送給你？你問銀行貸款，找書記幫忙，要不要求爹爹告奶奶？要不要花錢請客送禮？你把這些方面花的錢加到利息上，不要你求他們，自然就有人主動將錢送來！有人送錢來，你就是老板！”

侯杰豁然開竅，這“皺眉頭”還真是點子多。不過他還有些將信將疑：“這事違不違法？能不能公開弄？”

鄒廠長說：“這是被逼出來的法子，什么違法不違法。不過當(dāng)然不能公開，只能暗里悄悄進行，一傳十，十傳百，快得很……”

侯杰如拾到了救命稻草，他興奮起來，抓住老鄒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我請你敲背！來，安排兩個小姐過來，要好，要漂亮！”

第二天，侯杰就按照鄒廠長交代的方法操作起來。果然，幾天之后，就有人送來了一筆錢：五萬！他給出的借款期限是一年，利率是二分，而同期銀行的一年期的存款利率才三厘多！而且，借款時，利息一次性從本金里提取出來，或者付給客戶，或者加到本金里，即借五萬，借據(jù)上寫六萬二千。

這真是太有誘惑力了！

果真是你傳我，我傳你，一個信息悄悄地在米鎮(zhèn)傳開：侯總那兒高利融資，你有沒有錢？放在銀行里不劃算，趕快取出來送到他那兒去，等到融資結(jié)束了，就不要了……

確實，融了幾筆之后，侯杰就沒有再要，只要廠子能轉(zhuǎn)起來就行，以后需要用時再融就行了。侯杰已經(jīng)對錢的事情不再犯愁了。

時間過得飛快，一年很快過去，廠子正常運轉(zhuǎn)，然而年底一算賬，加上沒有回籠的貨款，還虧損十幾萬，那沒有回籠的款子何時能收回還是未知數(shù)，而一年期融資的錢也已到期要還了。怎么辦呢？只能再融，用融來的錢還前面的錢，只能這樣循環(huán)，以融資來還融資，以借款來還借款了。

本來是要解決資金問題，現(xiàn)在問題卻越來越嚴(yán)重：融資越來越多，利息越來越多，企業(yè)賺不到錢，虧本的坑越來越大，如此惡性循環(huán)，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了！

他知道再融下去，將來不得過身！

但如果不融，他現(xiàn)在就不得過身！

與其現(xiàn)在就不得過身，不如到將來再說，也許有了好項目，還有翻身之日！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又通過融資辦起了化工廠，辦起了“水簾洞”休閑中心，連同電珠廠，組建了米鎮(zhèn)侯氏集團公司，他當(dāng)起了董事長！

侯氏集團公司成立的那一天，侯杰安排得很熱鬧，請了鎮(zhèn)文化站的舞龍舞獅馬燈隊來表演。鑼鼓喧天聲中，臨時搭建的舞臺上，龍騰獅躍馬奔，圍觀的人群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表演結(jié)束后，舉行掛牌典禮。侯杰邀請了鎮(zhèn)委書記為他剪彩揭牌，雖然他并不愿意請他，但還得要書記來為他撐門面、造威勢，有書記參加，在群眾眼里，那就是官方認可的，支持的，地位就不同。因此不僅請書記來剪彩揭牌，還包個大紅包，當(dāng)然來者個個有份，只是數(shù)額有所不同。抓工業(yè)的張副鎮(zhèn)長也請來了，領(lǐng)導(dǎo)嘉賓們個個胸配鮮花站在臺子上，侯杰那天更是西裝革履，比誰都戴得規(guī)正、氣派，滿臉上是一片洋洋喜氣。書記首先發(fā)表熱情洋溢的賀詞，侯杰答謝多年來各級領(lǐng)導(dǎo)和社會各界人士的關(guān)愛，最后在鞭炮聲中剪彩。小紅領(lǐng)著幾個女孩子，身穿旗袍，手捧放著紅綢、剪刀的托盤，一溜來到領(lǐng)導(dǎo)前面。領(lǐng)導(dǎo)嘉賓拿起剪刀將紅綢剪斷，這時鞭炮轟鳴，龍獅馬燈再次舞動起來，侯氏集團公司門前一片歡騰。

九

張鎮(zhèn)長找到侯杰，并沒有如侯杰所想的那樣將他“捉拿歸案”，而是客客氣氣地與他進行了交談。張鎮(zhèn)長說：“候總啊，出了事不能這樣一躲了事，要敢于負責(zé)任，要敢于擔(dān)當(dāng)！傷者住在醫(yī)院里需要錢治療，一些人不明真相，到你公司要錢、鬧事，這些都需要你妥善處理。事故責(zé)任正在調(diào)查之中，也需要你的配合，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

侯杰剛見到張鎮(zhèn)長和聯(lián)防隊員，心中很害怕，聽到張鎮(zhèn)長講了這樣一通話，稍微心安了些，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負不了這個責(zé)任了。傷者治療，他哪里有錢？借錢給他的人來要錢，他又哪里有錢？回去怎么妥善處理？怎么配合調(diào)查？

“張鎮(zhèn)長，我……我……已經(jīng)沒辦法了，化工廠……本來我是想能指望它翻身的……現(xiàn)在炸了……就完了……嗚嗚……”侯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說到最后竟哭起來。

“不要哭，侯總，還是先回去，鎮(zhèn)里不會不管的……”張鎮(zhèn)長對侯杰安撫了一通，然后又對小紅說：“小紅啊，你也勸勸侯總，躲在這里總不是辦法，還是回去再商量……”

聽張鎮(zhèn)長這樣說，小紅也對侯杰說：“侯總，還是聽張鎮(zhèn)長的，先回去，一切請張鎮(zhèn)長作主，請鎮(zhèn)里無論如何救救你，鎮(zhèn)里家大業(yè)大，這點事情不算什么……”

侯杰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不過要走也要等到他姐姐回來的，張鎮(zhèn)長跟聯(lián)防隊員們就等了一會兒。時間不長，侯杰姐姐下班回來，見門口這么多人，也吃了一驚，待進了門看到是張鎮(zhèn)長，就全明白了。侯杰的姐姐也認識張鎮(zhèn)長，說了幾句拜托他關(guān)心的話，就跟弟弟說：“事情總得要處理，還是跟張鎮(zhèn)長回去吧……”

離開時，天已暗下來，街巷路道邊的燈火已經(jīng)亮起來。已是深秋，黃葉飄零，下班的人匆匆歸家，趕夜市的商販推著三輪車出門。進入主街道，人語市聲喧鬧起來。這樣的繁華與侯杰他們已不相干，一行人都走得默然無聲。張鎮(zhèn)長的車子停在街邊，他們上了車，“嘟”的一聲，小車就向米鎮(zhèn)的方向開去了。

張鎮(zhèn)長嘴上跟侯杰說得好，但回到米鎮(zhèn)，就由不得侯杰了。侯杰被關(guān)進鎮(zhèn)里專門審人的地方：船閘招待所。

船閘招待所離鎮(zhèn)區(qū)較遠，過去船閘繁忙時，那里人來人往，十分興旺，上級有了領(lǐng)導(dǎo)來鎮(zhèn)里視察、檢查工作，吃住在都那里，既僻靜，環(huán)境也好。后來航道調(diào)整，水路改道，船閘漸漸蕭條，招待所也少有人來了。一次“嚴(yán)打”時，派出所沒有關(guān)押、審理人犯的地方，鎮(zhèn)里就將船閘招待所騰出來交給公安部門使用，后來這兒就成了專門關(guān)人、審人的地方。人們要是說某人可能惹禍了，一般都說“恐怕進船閘招待所了”。

侯杰當(dāng)然知道“船閘招待所”，也知道進了這里意味著什么。他雖有些緊張、害怕，但也無可奈何，自己也沒法選擇，就當(dāng)仍在外面躲債了。剛開始幾天，沒有誰理他，只有人專門送飯給他吃。他問送飯的人：“張鎮(zhèn)長呢？我要找他！”送飯人搖搖頭說：“不知道。”再問什么就一句話都不講了。又過了幾天，侯杰沉不住氣了，心有些發(fā)慌了：他們把我弄來到底想干什么？外面情況怎么樣了？他“嘭嘭”地敲門，大喊大叫：“我要見張鎮(zhèn)長！我要見書記！”他差不多要瘋了。

終于有人來見他，但不是張鎮(zhèn)長，也不是書記，而是幾個警察和身著便衣的干部模樣的人，侯杰一個都不認識。他們將侯杰帶進一間審訊室，讓他坐在木凳上，一邊站著一個警察，生怕他跑掉似的。兩個便衣坐在他對面一張桌子前，桌上放著卷宗、紙筆，一個負責(zé)問，一個負責(zé)記。

審訊開始，一切程序讓侯杰想起當(dāng)年被當(dāng)作盜竊案嫌疑人受審的情景。在問過了姓名、性別、年齡、職業(yè)等明知故問的問題后，負責(zé)審訊的人對他說：“請將你涉嫌詐騙和安全肇事的犯罪行為詳細交待……”

“涉嫌詐騙？安全肇事？犯罪行為？”侯杰一下子慌了，他從凳子上跳起來，大聲叫喊：“我沒有……詐騙！我沒有……安全肇事！我沒有……犯罪！我沒有！我沒有！我是大力發(fā)展私營企業(yè)，我是融資，不是詐騙，發(fā)生爆炸這是意外事故……我沒有罪……是你們犯罪，你們把我關(guān)在這里，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們！告你們！我要找張鎮(zhèn)長，我要找書記！”

見他又跳又叫，兩個站在他身邊的民警按住他的雙臂，讓他不好動彈。

“冷靜下來。”審訊的人揮揮手，叫他們放開侯杰，繼續(xù)說道，“你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你在米鎮(zhèn)非法融資，所有的債權(quán)人都已向我們出具了證明手續(xù)。你非法安裝鍋爐，安監(jiān)部門向你出具整改通知，你拒不理睬，擅自安裝，最終釀成爆炸事故，致人重傷。而你竟躲藏逃避，不履行搶救責(zé)任，還有你在“水簾洞”休閑中心容留小姐賣淫……這些都有證據(jù)，都有檢舉上告的人證，你能否認？”

“這……這……我……我……”侯杰臉色發(fā)白，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今天來找你，正是鎮(zhèn)領(lǐng)導(dǎo)對你的關(guān)心，只要你能主動擔(dān)責(zé)，妥善處理，該還的錢還，該花的錢花，事兒都好說，畢竟你是個企業(yè)家嘛，也是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嘛……不過如果處理不當(dāng)，激化矛盾，造成惡劣的影響，那就誰也救不了你了……”審訊的人又說。

“我……我……是不是……會坐牢？”侯杰沮喪地問。

“我不是說了嗎，這要看你的態(tài)度，一切取決于你……”

“那……你說……我……我該怎么辦？”

“怎么辦？你自己慢慢想去，好好想清楚……”

警察和便衣走了，又將他一個人扔在招待所里。門窗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要想飛出個蒼蠅都難，外面還有人看守。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得頭腦生疼，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他有什么可說的？錢是他借的，借條借據(jù)在人家那里，能不承認嗎？不能。沒錢還歸沒錢還，但如果不認賬那就是說瞎話，就不是人了！鍋爐爆炸了，將人炸傷了，事前沒有通過檢測，沒有整改，能不承認嗎？不能。工人們都來請示過的，安監(jiān)上的人都來制止過的，是他暗里叫人裝上去的，想否認也否認不了！容留小姐賣淫，倒是可以否認，這東西不當(dāng)場抓住，褲子一提就可以不認賬，多少次公安集中檢查，都沒有查到他……這些都沒有什么可說的！

是的，沒有什么可說的！

不過，征用土地，成立侯氏集團有限公司，他都給書記送了錢，給鎮(zhèn)長送了禮，為了浴室安全，他在公安內(nèi)部有內(nèi)線，鍋爐檢測不過關(guān)，整改需要一大筆錢，他不想花，他想偷偷蒙混過關(guān)，為這事他去向鎮(zhèn)安全辦領(lǐng)導(dǎo)匯報過，也得到了默許，還請安全辦人來“水簾洞”里……這些倒是有可說的，但能說嗎？

不能說！

是的，這些千萬不能說！

他們今天來審我，真的是鎮(zhèn)領(lǐng)導(dǎo)對我關(guān)心？真的是書記鎮(zhèn)長對我關(guān)心？他們到底要我怎么辦？我又能怎么辦？

十

侯氏集團公司熱熱鬧鬧開張后，侯杰真的成了大老板：他自任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將小紅任命為“水簾洞”休閑中心經(jīng)理，小舅子任命為電珠廠經(jīng)理，化工廠因為才籌辦，從別的廠挖了個化工技術(shù)員幫他牽頭負責(zé)，誰做經(jīng)理還沒有確定。

這一天，侯杰正坐在老板桌后為小舅子的事生氣。小舅子做了電珠廠經(jīng)理，可卻獅子大開口，跟他開出了工資價碼，說每月少于五千就走人，這讓侯杰很上火。他本不想要小舅子到他公司，都是老婆一天到晚在他背后嘰咕。當(dāng)初電珠廠剛創(chuàng)辦，叫他來不愿來，想去外面賺大錢，可跑東撞西一直沒找到正經(jīng)事干，現(xiàn)在見企業(yè)辦大了，想來吃落蒂桃，哪有這么好說話的？可畢竟是嫡親的內(nèi)弟，怎么辦呢？來就來唄，不用你也用他?？上氩坏?，答應(yīng)他來時什么要求都不提，工資多少也不計較，進來后，考慮到他是家里人，可靠些，又曾在分廠干過，任命他當(dāng)了經(jīng)理，他不但不感恩，反倒開價要錢了，真是個白眼狼！

這次絕不答應(yīng)他，走人就走人，還怕沒人當(dāng)經(jīng)理？再不行向社會招聘。侯杰下了決心，不聽話明天就叫他滾蛋，管他小舅子不小舅子，老婆再啰嗦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正這樣心中發(fā)著狠，這時，有人“嘭嘭嘭”地敲門，他喊了一聲“進來”。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的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孩。

一個女人是小紅，一個女人是三癩小的老婆，叫巧珍，男孩十七八歲，不知是誰的孩子。小紅領(lǐng)三癩小老婆來干什么？自從三癩小被槍斃后，侯杰基本沒見過巧珍，據(jù)說她回娘家去了，那個叫“細癩小”的兒子也帶去了。難道這孩子就是細癩小？要真是的，乖乖，細癩小長成帥小伙了！三癩小要是還在天有靈，也該心安了！

“侯總，巧珍領(lǐng)她兒子來看你了！”這時，小紅開口了。

果然是三癩小的兒子！“嗬，長大了，都認不出來了！不錯，不錯！”侯杰站起來，拍拍細癩小的肩，呵呵地笑著，又對巧珍說，“這么多年，你辛苦了！”

巧珍也笑笑，然后喊過兒子：“這是你侯叔叔。”男孩叫了一聲“叔叔”，又站到一邊?？吹郊毎]小，侯杰好像又看到了三癩小，那眉眼、臉型與三癩小像極了！那時，他與三癩小相處如弟兄，三天兩頭在一起喝酒、打牌，這小子生下來時，他在三癩小家吃滿月酒，喝得昏天黑地，還曾想認他做干兒子哩，想不到后來出那樣的事?，F(xiàn)在總算好了，孩子大了，香火不會斷了。

“叫什么名字呀？”侯杰問。

“王小曉。”孩子答道。

“哦，小曉，不錯，這名字不錯?！焙罱苷f。

王小曉和巧珍都笑了。

“是在上學(xué)還是在干什么呢？”侯杰又問。

“不上學(xué)了，想來……來請你幫忙呢……”巧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是這樣的，侯總，巧珍嫂找到我，說她兒子職高畢業(yè)了，學(xué)的是化工，看到你辦了化工廠，想請你幫忙把她兒子安排到廠里工作……”小紅補充說。

“沒問題，沒問題！”侯杰連連表態(tài)，“明天就來……不，現(xiàn)在就上班……這還不是一句話……”

“真謝謝侯總了，他爸爸要是地下有知，也要對你千恩萬謝了！”巧珍感激得要流淚，拉過兒子叫他給侯總磕頭，被小紅拖住了。

王小曉就到了侯杰的化工廠，成為侯氏集團公司一名員工。

王小曉到底是學(xué)過化工的，屬于“科班”出身。侯杰化工廠的一套他只了解了幾天，就全掌握了。之后幫著安裝管道、鍋爐，進行技術(shù)上的指導(dǎo)，也做得有條不紊。侯杰并不懂化工，見細癩小是個人才，喜得眉開眼笑。他想讓這孩子再跟在那聘請的技術(shù)員后面學(xué)上一段時間，然后讓他獨當(dāng)一面，化工廠就可以交給他負責(zé)。他既可靠，也不會像小舅子那樣心大要錢，真是天降人才為我所用?。∪]小，謝謝你給了我細癩小！

化工廠這邊籌建得倒是順利，可電珠廠卻仍不安寧。小舅子雖然后來沒再堅持要五千，侯杰也沒有撤掉他重換別人，但生產(chǎn)卻不正常，工人中間經(jīng)常吵吵鬧鬧。吹燈泡的女工多，領(lǐng)導(dǎo)安排生產(chǎn)，調(diào)整定額，分派加班，一碗水不端平，厚你薄他，就會造成矛盾，甚至?xí)俺稣l跟誰有那個關(guān)系的閑話。女工與女工之間還會因爭風(fēng)吃醋打起來。

一天，一個吹泡的女工跟一個送料的女工為料多料少吵起來，送料的女工說：“你的心太大，送了這么多料給你還嫌少，你想都讓你一個人做？錢都讓你一個人拿？”

吹泡的女工說：“你太欺人！明明你少送了料給我，還反咬一口，算你狠，你有后臺，你上面有人哩！”

送料的女工不依不饒：“你說誰有人？誰有人？你才有人呢！誰不知道你會騷呢！”

……

不一會兒，二人扭打起來，把堆在地上的一捆玻璃管都碰碎了，碎玻璃劃破了手腳，可兩人還沒有停止，直到喊來了侯杰的小舅子，才罵罵咧咧地住了手，相互間眼睛都瞪著，像是八世的仇人似的。侯杰的小舅子不分青紅皂白，將兩人都罵了一頓，說：“每人罰款五十元，還不趕快干活！”送料的女工不服氣，鼻子里哼了一聲，斜了侯杰小舅子一眼，說：“你敢扣錢！你扣老娘一分錢，老娘要你好看！”說完扯腳就走?！澳恪焙罱艿男【俗右矚馔崃吮亲?，轉(zhuǎn)身氣哼哼地走了。

車間里的工人都“哄”地一聲笑了。其實誰都知道，那送料的女人就是因為跟侯杰的小舅子有一腿，才敢這樣蠻橫的，大家對她這種樣子早就不滿了，可就是誰也不敢跟她斗。今天那個吹泡的女工也是氣急了才惹她這個馬蜂窩的，大家也都知道，那女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果然，一會兒，那送料的女人就找到侯杰小舅子的辦公室，又哭又鬧，說你今天不跟我把話說清楚我就不放你走！明明是別人欺負我，你不幫我說一句話，還要罰我的款，你沒有良心！你提了褲子就忘恩負義！你敢罰我一分錢，我就把你偷賣銅帶、偷賣玻璃管、偷賣汽油的事告訴侯杰，看你還怎么做人！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送料女人罵完，順手把辦公桌上一個茶杯“嘭”地摔到了地上。

十一

又是幾天沒人理侯杰，夜里睡覺，白天獨自坐在招待所里。房間不大，四面墻壁斑斑駁駁，窗戶都裝上了防盜網(wǎng)，唯一通向外面的一扇門也用鐵皮包裹著反鎖起來。不過，面對這一方與世隔絕的空間，侯杰在焦躁過后，反倒安心下來，有了反思的時間。

企業(yè)辦到這樣的地步，出了這么多事，是他命運不濟，還是能力不行？怎么分廠廠長干得好好的，卻突然出了盜竊案，而且差點連累到他？怎么自己創(chuàng)辦的私營企業(yè)發(fā)展得也不錯，卻出現(xiàn)資金困難，不得不以高利借貸為生？怎么集團公司成立后，將電珠廠交給自己的小舅子管理，卻被自家人搞垮了？怎么化工廠剛剛試投產(chǎn)沒幾天，卻發(fā)生了鍋爐爆炸事件？

……

他一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私營企業(yè)主，小小的個體老板，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的折騰、打擊？原本就在夾縫中生存，原本就像小媳婦樣看人臉色行事，現(xiàn)在更是走到了懸崖邊緣，向前無路，回頭無岸！

生存，還是死亡？對于這個問題，他還有什么選擇嗎？

在米鎮(zhèn)，像他這樣的企業(yè)，像他這樣的人，可謂多矣！可以說，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普遍生態(tài)概是如此。可為什么有的人干得好呢？為什么有的老板也腰纏萬貫了呢？他們都比我強？比我有本領(lǐng)？比我有運氣？還真不服這個邪！也許他們內(nèi)里也難過呢，只是差那一聲爆炸而已！

罷，罷……算我今生倒霉！我害了那些借給我錢的人，我對不起他們！現(xiàn)在我沒有錢還，要是有朝一日能翻身，我一定如數(shù)歸還欠債，絕不差他們一分錢！

正在侯杰這樣想著的時候，門開了，有人進來給他送飯。他看這人有些眼熟，就問他叫什么，哪兒的人。送飯的人說，他是以前電珠分廠食堂燒飯的，曾是侯總的職工，原來那個送飯人的父親生病了，找他來頂替的。侯杰突然跪在他面前說：“求求你，幫我?guī)€口信出去，我被他們弄回來后就被關(guān)在這里，外面情況怎么樣，他們打算怎么處理我，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也不放心家里，不放心那被炸傷的人，麻煩你幫我去找小紅……”送飯的見他跪在自己面前，嚇得連忙將他扶起，說：“侯總你萬萬不能這樣，你是老板，我是伙計，你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幫你辦到。”

送飯的人沒有騙他，出去后立即去了“水簾洞”休閑中心，找到了小紅，將侯杰的話告訴了她。小紅一聽，心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那天侯杰和她一起被張鎮(zhèn)長帶回來后，張鎮(zhèn)長讓她單獨下了車，然后車子帶著侯杰“呼”一聲開走了。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打聽了好幾個人也沒探聽到消息，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們將他關(guān)到了船閘招待所，那里可不是人去的地方，輕者能蛻一層皮，打折胳膊腿也是有的，晚上常常聽到那兒傳出慘叫聲。侯杰在那兒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吃大的苦頭？她問送飯的人。送飯的告訴她：“我看到的侯總沒有一點問題，不像挨了打的樣子，身上皮肉好好的，衣服也整整齊齊，你放心?！毙〖t說：“我想去看他一下，你能不能幫個忙？”送飯的說：“我想想辦法，明天還是我送飯，早上那些人起不早，看管得也不嚴(yán)，你一大早就到那兒，我送早飯去時帶你進去?！?/p>

第二天早上，小紅早早地趕到船閘招待所。天才蒙蒙亮，霧氣籠罩著田野、村莊、河流，閘膛里停泊著幾條船，船民們已經(jīng)起床，有的在打水洗臉，還有的生火煮早飯，炊煙與霧氣一同在河面上裊裊升起。小紅顧不上看這些，她穿著一件紅色羊毛外套，頭發(fā)稍微修飾了一下，到了招待所門外，剛站一會兒，那送飯的就拎著飯籃來了。她招呼了一下，就跟在后面，隨著打開的門，進入了侯杰的房間。

侯杰想不到小紅會來，他還睡在鋪上沒有起身。聽到小紅喊他，一骨碌爬起來，跳上去就抱住小紅。那送飯的還在門口，正將飯籃放下來，見他這樣，連忙說了句“你們有什么話快說”，就帶上門出去了。

侯杰卻抱著小紅不肯放手，小紅很冷靜，她推開侯杰說：“不要這樣，你快說，他們?yōu)槭裁搓P(guān)你在這兒？他們把你怎么樣了？”侯杰戀戀不舍地松開手，說：“我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窗盐谊P(guān)在這兒，不過他們沒有打我，對我還蠻客氣的，公安來審了我一次，說一切看我態(tài)度，還叫我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不說……”小紅說：“不能說的千萬別說！”侯杰說：“我知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毕肓讼耄罱苡终f，“那些來審我的人還說是鎮(zhèn)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我，跟我講不能給領(lǐng)導(dǎo)惹麻煩，不能給社會添亂子，叫我自己要把事情處理好……我真沒辦法，我怎么處理??？看來只有坐牢了……”小紅說：“坐牢？別瞎說！他們跟你講不能給領(lǐng)導(dǎo)惹麻煩？哎，我想起來了，前段時間聽人說，上面有人來查書記的事，后來又沒下文了……會不會書記怕你？”侯杰說：“書記怕我什么？我有什么讓書記可怕的？”小紅說：“怕你亂說呀……”侯杰一愣神：“我亂說？我再亂說也不會說他……不過，真的把我惹急了，說不定會說出什么來……”小紅說：“你別犯糊涂，千萬不能說……”

小紅將早飯端過來，送到侯杰手上，叫他快吃，又從自己的小包里拿出幾只肉包子，說這是她買的，趕快趁熱吃了。侯杰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拿起包子，很開心地吃起來。這么長時間，他從來沒有這么香地吃過飯了，就是在姐姐家，每頓都有幾樣菜，可他也無心品嘗。小紅帶來的幾只包子，也就是平時常吃的肉包子，他卻如吃山珍海味一般，大快朵頤。小紅一陣心酸，眼淚又差點滴下來。為了不惹侯杰傷心，她轉(zhuǎn)過身擦掉了，然后強打起笑臉說：“喜歡吃我再給你帶?！焙罱苷f：“小紅，想不到你這樣好！我對不起你！”小紅說：“什么對得起對不起，我現(xiàn)在幫了你，將來你要還我！”侯杰說：“好的，我還，我還！”然后猛地抱住小紅，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小紅用拳頭擂打起侯杰來，一邊打一邊撒嬌：“你壞！我讓你親，讓你親……你這個臟嘴，你去親小姐去吧……”

正在他們打鬧之際，送飯的敲門了：“快出來吧，時間不早了，走吧，走吧，讓他們發(fā)現(xiàn)就不好了……”

小紅和侯杰都清醒過來，知道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侯杰說：“你快走吧，我在這里你放心……”小紅說：“好，我走，有機會我再來看你……”走到門口，小紅又突然撲到侯杰懷里，抱住侯杰，然后一邊走一邊說：“我要去找他們，求他們放你出去……你等著……”

十二

發(fā)生爆炸的那天夜里，正是王小曉在鍋爐房值班。鍋爐燒的是煤炭，熊熊炭火在爐底燃燒，高溫高壓下的蒸汽發(fā)出嘶嘶的響聲，氣壓表顯示的數(shù)據(jù)表明溫度壓力都在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王小曉檢查了一下鍋爐、氣壓閥、管道等，一切都很正常，而且這鍋爐也是他參與安裝的，雖然是個舊的，沒有經(jīng)過安全檢測，他心中也有點擔(dān)心，但覺得應(yīng)該還能使用，況且他們這個小化工廠用氣量也不大。他在鍋爐前坐下來，拿出一本化工方面的書看起來。與他一起值班的還有一位姓馬的師傅，五十多歲，專門負責(zé)燒煤，隔一會兒，他就會來添一次煤，然后蹲在外面吸煙。他平生就好這一口，但不講究好丑，也舍不得花錢，只要冒煙就行，因此抽的都是最劣質(zhì)的煙，但看他瞇縫著眼將煙一口口吸下去，然后再慢慢吐出來，煙霧在胡子拉碴的臉上彌漫的樣子，你會覺得抽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享受。

夜深了，老馬打個哈欠，又掏出一支煙抽起來。見王小曉還在那兒看書，就叫他也抽支煙，王小曉不會抽，經(jīng)不住老馬三勸兩勸，就也點了一支，可剛吸上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不會抽，不會抽！”王小曉不好意思地笑笑，要將煙掐滅。老馬忙阻止說：“繼續(xù)抽，這有什么會不會的，多抽幾回不就會了？我年輕時也像你這樣，第一次抽煙還抽醉了呢，后來還不是上了癮，現(xiàn)在想不抽都不行了。不過抽煙也有好處，你現(xiàn)在還小，到了娶老婆拜丈人時，不但要陪丈人抽煙，還要能陪丈人喝酒，要是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不像個男子漢，丈人會瞧不起你……”

突然，鍋爐“嗚嗚嗚”地響起來，出氣口接口處冒出一股氣浪，緊接著就是“轟”的一聲爆炸，鍋爐房的屋頂都被炸飛了。老馬剛好在門口，喊一聲“不好”，連滾帶爬逃到外面，尿都嚇得屙在褲子里。王小曉卻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就被氣浪掀翻，又被掉下來的檁木碎瓦砸了一下，立即就昏了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這幾乎是在瞬間發(fā)生的，誰也沒有料到。廠里除了他們倆，還有人在車間生產(chǎn)。聽到爆炸聲，大家先是都驚呆了，不知哪兒發(fā)生爆炸，待知道是鍋爐房，都急忙跑過來。這時爆炸已停止，只剩下噴氣的“嘶嘶”聲，滿鍋爐房里都是騰騰霧氣，電燈也熄滅了。老馬哆嗦著腿，摸索著進入鍋爐房，劃亮一支火柴，顫抖著聲音喊道：“王小曉——！王小曉——！”眾人也幫著喊：“王小曉——！細癩小——！”借著微弱的光亮，他們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王小曉，頭上流著血，褲襠跟前濕了一大片，不省人事了。老馬想到了報警，立即到傳達室撥打了110，又打老板侯杰的電話，可半天沒人接，只好又把電話打到“水簾洞”休閑中心前臺……

至今想到當(dāng)時的情景，老馬還心有余悸。多虧了110將王小曉及時送到縣醫(yī)院救治，要不是及時搶救，恐怕這細癩小的命就要報銷了。不過，他的頭被砸成了腦震蕩，下身被嚴(yán)重燙傷……腦震蕩還問題不大，下身的燙傷卻要了他的命：醫(yī)生說，他這輩子不能生育了！

巧珍知道鍋爐爆炸、兒子被炸傷的事，是在第二天的中午。當(dāng)她來到醫(yī)院，看到頭上、身上纏滿白紗布的兒子時，腿一軟，頭一昏，頓時癱了下去。等到人們用水將她灌醒，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的個天呀，我怎這么苦呀，男人死了，好不容易將兒子養(yǎng)大，能掙錢了，卻又惹下這樣的大禍！我的個天呀！嗚嗚……嗚嗚……”兒子剛剛迷迷糊糊睡去，就被她哭醒了，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媽媽，也無聲地流出眼淚。圍在旁邊的醫(yī)生、護士及同病房病人，也都唏噓嘆息。醫(yī)生不敢告訴她燙傷的真相，要是她知道了，還不知會怎么樣了！

巧珍就在醫(yī)院照應(yīng)兒子。一晃十多天過去，除了老馬來看他，廠里沒有其他人來，侯杰連個鬼影也沒看見，鎮(zhèn)上更是沒有一個人來。有人來沒人來不要緊，可醫(yī)藥費沒人給卻是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醫(yī)院出于人道主義已經(jīng)墊付了搶救費用，現(xiàn)在要繼續(xù)治療，醫(yī)藥費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沒有錢只好停藥。醫(yī)院將催費和停藥通知告訴巧珍時，巧珍拉住醫(yī)生，跪在地上，求醫(yī)生救救她的兒子。醫(yī)生也沒有辦法，只能叫她回去到廠里找老板，到政府找領(lǐng)導(dǎo)。

巧珍就回米鎮(zhèn)。她舍不得坐汽車，一個人連跑了二十多里，跑了幾個小時，跑得蓬頭垢面，跑得氣喘吁吁，終于到了化工廠門口?？煽吹降膮s是關(guān)閉著的兩扇鐵大門，上面還掛著一把大鐵鎖。她搖動著鐵門，搖動著鐵鎖，嘶啞著喉嚨喊著：“開門！開門！”可里面除了驚飛的幾只麻雀外，什么聲音也沒有，什么人也沒有。她癱倒在大門口，“嗚嗚嗚嗚”地哭嚎起來。

這時有人告訴了小紅，說巧珍在化工廠門口哭，小紅聽了，急忙去化工廠將巧珍帶到了休閑中心。休閑中心與化工廠也只隔一里多路，兩人邊走邊說。小紅說：“你回來了，看見那兒沒人，應(yīng)該來找我，在那兒哭干啥呢？”巧珍說：“你不知道，我兒子傷得多慘?。∧窍律矶急粻C爛了啊，沒有錢，醫(yī)生就要停藥，你說我怎么辦呀？”“唉，是呀，怎么辦呀！”小紅也嘆了一口氣，確實，她也沒有辦法。

“小紅，你是我的好妹子，小曉也是你介紹到廠里來的，你是他的大恩人！你告訴我侯杰哪里去了？我要找他要救命的錢！我求求你！”巧珍忽然對小紅說。

“侯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我可以幫你打聽。前幾天聽說他出去了，后來又聽說被鎮(zhèn)政府的人找去了，也許在鎮(zhèn)政府里……”小紅吞吞吐吐地說。

“到鎮(zhèn)政府去找？對呀！醫(yī)生也叫我找政府呢！我現(xiàn)在就去……”巧珍沒有進休閑中心的門，就向鎮(zhèn)政府跑去。

不知她從哪里學(xué)來的，她到商店里跟人要了一張白紙，請人寫了幾個字：化工廠爆炸，我兒被燙傷，救救我兒！然后雙手捧著這張紙，跪在了鎮(zhèn)政府大門口。

見有人跪在鎮(zhèn)政府門口喊冤，立即就吸引來不少圍觀的人。少數(shù)在政府上班的干部、職工，不知又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跑到門口看稀奇。巧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從她男人如何被槍斃，到她兒子如何被炸傷、燙傷，她是如何的苦命，一一傾訴出來。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政府大門都不好進出了。這時正好有一輛小車開到門口，因門被堵塞，停下來，車上下來一個人，是張副鎮(zhèn)長，機關(guān)的人見了，便不聲不響地散去，老百姓還圍在那里議論。張鎮(zhèn)長急忙走上前去查問何事，一見是三癩小的女人巧珍，立即沉下臉說道：“你跪在這兒干什么？有什么事說什么事，還不嫌丟人現(xiàn)眼？起來，跟我走！”說完徑直向政府大樓走去。

巧珍乖乖地爬起來，揩揩鼻涕眼淚，撣撣身上的泥土，跟在張鎮(zhèn)長后面，也向大樓走去。

十三

張鎮(zhèn)長將侯杰帶回來后，按照書記的交待，沒有讓他回家，也沒有帶他到鎮(zhèn)政府，而是送到了船閘招待所，把他看管起來，這既是對侯杰行動的限制，不讓他亂走亂動、瞎說八道，實際上也對侯杰起到了保護作用。要是那些債主們逮到他，還有他的好果子吃？不逼他罵他甚至動手才怪呢！要是三癩小老婆巧珍找到他，不揪著他要死要活才怪呢！他們找他唯一的事就是兩個字：要錢！可侯杰最缺的就是錢！最沒辦法的就是錢！

當(dāng)然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將侯杰關(guān)在那兒，不讓上面的人找到他。侯杰的化工廠爆炸了，揭開了高利借貸的內(nèi)幕，引發(fā)鬧事風(fēng)波，已經(jīng)引起上面的重視，這讓書記心中極為不安，剛剛一件舉報他濫用職權(quán)的事件才被擺平，要是由此再鬧出什么亂子，那就出大事了！

昨天將巧珍打發(fā)走后，張鎮(zhèn)長也想了很多。他答應(yīng)幫助巧珍，他也不能不幫助巧珍，巧珍確實太可憐了！他與三癩小、巧珍都是一個村的人，不能說是親密要好的朋友，但至少都是喝一條河里的水長大的伙伴。三癩小偷盜出事，不但害了他自己，也害了老婆孩子?，F(xiàn)在兒子又遭遇這樣的大難，躺在醫(yī)院里，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巧珍可以說已經(jīng)陷入了絕境！他雖然沒有到醫(yī)院去，但已與醫(yī)生聯(lián)系，了解過細癩小的情況，醫(yī)生告訴他說王小曉這輩子廢了！要是巧珍知道這個結(jié)果，那真的就要出人命了！巧珍男人死后沒有改嫁，一心一意把兒子拉扯大，就是想要把三癩小的香火傳下去，現(xiàn)在不要說香火已斷，人能不能治好、有沒有錢治，還是個未知數(shù)。在發(fā)生爆炸后的第二天上午，他與書記及其他幾個負責(zé)人商量過，都覺得這是一個很棘手的事，管得不好，就會粘在政府手上，侯杰欠下的債、傷者在醫(yī)院的醫(yī)藥費就可能要由政府承擔(dān)，可政府也是窮政府，哪里有錢買這些冤枉的單呢？一切還必須由侯杰自己承擔(dān)，那些因受高利誘惑參與民間非法借貸的，不受法律保護，但傷者是弱者，必須要得到救治，在這種情況下，如再坐視不管，就不但失責(zé)，而且有違良心了！

下午，張鎮(zhèn)長首先來到船閘招待所，告知侯杰王小曉受傷以及在醫(yī)院治療的情況，關(guān)于王小曉下身燙傷的后果也如實告訴了他。侯杰聽了，嘴張了張，半天沒說出話。他想不到后果這么嚴(yán)重，這是他作的孽??！他死命用手捶著頭：“我對不起三癩小兄弟！我對不起他！我本想幫他，不想?yún)s害了他！我真該死??！該死啊……”

“說對不起沒有用，說該死也已晚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趕快想辦法拿錢送到醫(yī)院，只有把他治好了，將來再想辦法康復(fù)，說不定還有希望……”張鎮(zhèn)長說。

“好，好，我拿錢，我拿錢，我手上還有幾萬塊錢，是留給自己防急用的，也是借的別人的高利貸，現(xiàn)在顧不上了，我全拿出來。錢放在“水簾洞”中我的包房里，要我回去才能拿到?！焙罱苷f。

“還有，”侯杰頓了頓，又接著說，“燈泡廠、化工廠我都準(zhǔn)備拍賣，用拍賣的錢還銀行的貸款，還征用土地款，如果還有多余的，還那些社會上借來的錢。休閑中心我還要開下去，我要用它賺來的錢，為小曉治病……”

“你這個想法我支持。跌倒了，不灰心，將來爭取再爬起來……我現(xiàn)在就送你回‘水簾洞拿錢……救人要緊……”張鎮(zhèn)長說。

“好的，去水簾洞拿錢。不過，我是被關(guān)押之人，你怕不怕我再跑掉？要不要把我銬起來？”

張鎮(zhèn)長笑了：“叫你來這兒是保護你，又沒定你的罪。告訴你，我已跟書記請示了，放你出去，該面對的要面對，該想辦法的要想辦法，躲起來、抓起來都不能解決問題……”

張鎮(zhèn)長和侯杰坐著小車離開船閘招待所，向水簾洞休閑中心駛?cè)ァ＼囋诼愤呁Ｏ?，透過車窗，看見有一大堆人圍在“水簾洞”大門口，還是那些借錢給侯杰的人。侯杰急著要下車，張鎮(zhèn)長止住了，要他沉住氣，先在車子里看看再說。

“水簾洞”的大門緊閉著，一個精瘦的老頭子站在門口的石獅子上，像在發(fā)表演說：

“我們千萬不能再上當(dāng)受騙了！今天侯杰不出來，我們就不走了！昨天在鎮(zhèn)政府門口，巧珍都跪在書記面前磕頭了！現(xiàn)在，侯杰的燈泡廠、化工廠都被法院封起來了，侯杰完了！只剩這水簾洞了！管它是不是小紅的，我們把它奪過來，凡是差錢的，每人輪流經(jīng)營……”

“好好，奪過來！奪過來……”大家跟著起哄。

“我看我們也跪到鎮(zhèn)政府門口去！”另一個稍胖一些、敞開著外套的中年男人說，“不是政府叫這些人借錢、投資，哪里會出這些事？開業(yè)的時候，書記、鎮(zhèn)長不都幫助剪彩的？現(xiàn)在出事了，不能讓他們跑了！反正政府家大業(yè)大，這點錢還得起……”

“好好，找政府！找政府！……”人們又跟著喊叫。

“我的錢來得容易嗎？都是磨手皮子磨出來的??！一家老小省吃儉用，存了幾萬塊錢，說他這里的利息比銀行里高，就從銀行里取出來投到了這里，哪知是個騙子呀！這幾天我老奶奶在家里天天哭，眼睛都哭瞎了……這黑心的騙子，該抓去坐牢?。∥艺娴姑寡?！真后悔呀！”這時人群里有人“嗚嗚嗚”哭起來。

“他坐牢了，你跟誰要錢呢……”

“還是先把這水簾洞占領(lǐng)下來吧，來啊，往里沖啊……”有人大喊一聲，立即就有幾個人“嘭嘭嘭”地撞門。沒幾下，木頭門就倒塌下來，里面的人嚇得哇哇大叫，有幾個小姐穿著還很暴露，本來以為與她們無關(guān)，正在里面嗑瓜子、聊閑，見到這么多人涌進來，驚得往里間四處逃竄?！安缓昧?，不好了，歹徒?jīng)_進來了！歹徒?jīng)_進來了！救命啊……”

小紅聽到叫聲，急忙沖到門口，阻止那些人進來：“這是我的店，你們無權(quán)進來，你們這是違法犯罪！我打110報警！”

小紅眼看攔不住，急忙掏出手機撥打110。這時人群中突然有一個人伸出手將她的手機搶下扔到門外。小紅立即揪住那個人，要她賠手機。混亂中，小紅被推倒在地，頭撞到了墻角上，往里涌的人有幾個隨著慣性從她身上踩過……

張鎮(zhèn)長和侯杰見這么多人涌進“水簾洞”休閑中心，知道可能要出事，急忙下車跑過來，一邊制止人們往里涌，一邊大聲說：

“我是侯杰，有什么事找我！”

“我是張鎮(zhèn)長，是誰在帶頭鬧事？還不快停下來，還不快出去！”

人們像急紅了眼的狗一樣，沒有誰停下來，還在往里涌，有些人趁機把吧臺上的電話摜到地上，還有的往包房里鉆?！奥犝f這里小姐不少，我來看看……”鉆到包房，里面躲著的小姐又一陣驚叫。

就在這個時候，侯杰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一根鐵管，猛地爬到吧臺上，揮起鐵管將一尊財神菩薩砸了個粉碎，然后大吼一聲：“誰再鬧事，就別怪我不客氣！誰借你們錢啦？都給我滾！再不滾我就打死你！滾！滾！”這一下，眾人都被震住了！

十四

像做了一場噩夢！

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無處可逃！

唯有喝酒，泡澡，找小姐了！

晚上，侯杰在“水簾洞”休閑中心他的專用包房里，與小紅一起喝酒，還有兩個小姐陪同，都是侯杰最喜歡的。小紅與侯杰對面坐，兩個小姐分別坐在他的兩邊。菜是小紅做的，一碟油炸花生米，幾個咸鴨蛋，買了半碗豬頭肉，又炒了點大蒜、慈姑之類的小炒，侯杰喜歡吃魚，小紅想買一條鯽魚燒一下，但沒買到，也就作罷。

小紅被撞暈過去，那些人又從她身上踩過，侯杰以為會受大傷，小紅也以為這回完了，但醒來后，活動活動身子骨，還無大礙，幸好她年輕。那些人散去后，他們讓小姐也早點下班了，只留下兩個貼心的，然后將休閑中心倒了的門扶起拴好。里面有煤氣灶，有鍋碗瓢盆，也有酒和酒杯，幾個簡單的菜弄好后，他們就喝起來。

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當(dāng)然，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但那是他的太陽嗎？屬于他嗎？他干下去一杯酒，苦笑笑，搖搖頭。小紅和兩個小姐不知他在笑什么，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跟著笑了笑，也跟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侯杰伸出手臂，將兩個小姐攬入懷中，突然低著頭哭起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男人真的哭起來，那種痛，可真的叫撕心裂肺！侯杰先是低聲啜泣，接著放聲嚎啕，最后是無聲地流淚……沒有誰勸他，也沒有誰說話。直到侯杰自己停止了哭泣，用衣袖擦去眼淚，又端起酒杯叫喝酒，小紅和兩個小姐才又滿上酒杯，有說有笑地陪他繼續(xù)干杯。

這個晚上，他們喝了多少酒，已記不清了，不過都沒有醉，侯杰沒有醉，小紅沒有醉，兩個小姐也沒有醉。酒喝完之后，侯杰要洗澡。小紅說，池子里水恐怕涼了，下午有人來鬧事，關(guān)門后到現(xiàn)在，一直沒人洗澡，鍋爐也停燒了。侯杰說，不要緊，只要有點熱就行了。他就向里間浴池走去，腳步有點踉踉蹌蹌。小紅不放心，要去攙他，兩個小姐也急忙上前去扶。侯杰拒絕了，說等我出來你們再陪我，就一個人進到浴池里去了。

浴池里的水是中午燒的，還很溫?zé)幔驗橄挛鐩]人洗澡，水非常干凈，又清又碧。侯杰脫光衣服，下到池里，將已經(jīng)有點發(fā)福的身子浸泡進去，頓感舒服極了，每個毛孔都像張開了似的，任暖暖的水氣往里鉆。他將頭擱到水池邊上，四肢在水里自由地放開，瞇上眼睛歇息。舒服，真他媽舒服！過去他雖然經(jīng)常泡澡，但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放松和快樂。他好像把一切都丟開了，一切都放棄了，一切都離他遠去了。人生能夠這樣，這輩子值了！

這邊侯杰在浴池里泡澡，那邊小紅跟兩個小姐坐在包房里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侯杰上來。他們都知道，侯杰洗過澡后接下來還要干什么。兩個小姐，一個是做腳的好手，一個是敲背的高手，都能把人服侍得快快活活。侯杰過去來“水簾洞”，找的也多是她倆。小紅此刻又仿佛回到了與侯杰剛好上的時候一樣，心里有點黏，有點瘋，有點狂。她正想著侯杰上來后如何讓他高興呢！她還想，最好今天就不要做腳、敲背了，這個晚上都交給她，也不枉她與他好了一場。

電視里放的什么節(jié)目，她們并沒有看清楚，也都有點心不在焉。小紅大概是下午身子被撞疼了還沒有恢復(fù)，自己用手在捶。做腳的小姐看見了，說：“紅姐，我來幫你推拿！”說著就叫小紅躺下，為她按摩起來，一邊按一邊問：“力度夠不夠？”小紅說：“夠了夠了，就差把我的骨頭捏碎了。”小紅雖然在休閑中心這么長時間，但讓小姐按摩這樣的服務(wù)也沒有享受過幾次，今天下午精神緊張，又受了皮肉之痛，現(xiàn)在躺下一捏，還真舒服極了，難怪男人都喜歡按摩。

還在浴池里泡著的侯杰，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小時候跟爸爸一起在上海，與弄堂里的小伙伴嬉戲玩耍的情景。他們正在推鐵環(huán)，抽蔣禿頭（陀螺），“嗷嗷”的叫聲在弄堂里傳出很遠。

正在他們玩得滿頭大汗、滿心歡喜的時候，遠處傳來父親的喊聲：

“小赤佬，儂快家來切飯啰……”

“好的呢！”他答應(yīng)一聲，立即飛快地向家跑去。

……

兩人都說的是上海話，柔軟綿甜，如唱滬劇，如說清口。哦，那樣的日子早就過去了，早就不可能再有了！

這時，侯杰看到了父親，看到父親正對著他笑，不對，不是笑，是在教訓(xùn)他：“你呀你呀，不聽我的話……”

是啊，父親教訓(xùn)得對，是沒有聽父親的話，要是真的聽了父親的話，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事了！

真是悔啊！悔??！

然而悔之晚矣！

也許無意，也許有意，也許迷糊，也許清醒，侯杰擱在浴池邊上的頭忽然滑進了浴池里，身子漸漸地沉入水中，嘴巴里“咕嚕咕?！钡孛俺鏊荩缫粭l正在吸水的魚……

包房里小紅和兩個小姐可能因為酒喝多了，也可能因為累了，竟都伏在床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紅突然驚醒，她首先想到的是侯杰，怎么洗澡洗這么長時間了還不出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她心頭，她跳下床，趕緊向浴池里沖去，敲開門進到浴池，昏暗的燈光下，哪里有侯杰的影子？“侯杰！侯杰，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她嚇得大喊大叫，腳下一滑，跌了個大跟頭，而后爬起來繼續(xù)叫喊、尋找。兩個小姐也被叫醒，一起來到浴池。

當(dāng)她們走到那個最大最深、最靠里邊的池子時，忽然都驚呆了：她們看到了侯杰，看到了赤身裸體的侯杰，正蜷曲著身子，靜靜地躺在水池底部，一動也不動，就像睡著了一樣，就像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