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發(fā)昌
夏初的五月,新鮮蠶豆上市。這期間我頓頓吃,因為,要不了幾天將變成干豆,不能再水煮。當年在舟山部隊服役,陽歷三月,冬裝脫下就吃上新蠶豆了。開飯的時候,戰(zhàn)友們吃著鮮嫩的蠶豆,一片嘖嘖聲——那是春天的贊聲。
軍營的吃法很單調(diào),或跟雞蛋攪拌做蛋湯,或作青椒炒肉絲的配料——藥引子似的放一點,難以解饞。炊事員只聽說鹵香豆但沒吃過,更不會做。鹵香豆一直存儲在我的記憶里。
老家的“唐老七”是賣鹵香豆的。我兜里有了錢就往飯店跑,“唐老七”只在飯店做生意。南來北往的過路人或買賣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著新奇事——現(xiàn)在叫“社會新聞”。那時收音機和報紙都不報道這些,來飯店聽稀奇的越聚越多。“叔嫂戀”“公公戰(zhàn)兒媳”“嬸媽攜侄私奔”等破天荒奇聞不一而足,甚至往細節(jié)里描述,更引人入勝。說到關鍵處,喝酒人突然打住,聽的人瞪大眼睛看著他們津津有味地喝酒吃菜??磩e人吃喝不是滋味,都抿著嘴,唾液老往肚里咽,喉結也情不自禁地上下動著。這時,買鹵香豆的多起來。每人買一盞,邊吃邊等。只有“唐老七”有資格刨根問底。“唐老七”年過七旬,聽得那些事,渾濁的眼睛有了光彩,目無表情的老臉舒展開來,每條皺褶里都顯著從未有過的笑紋。他挎著籃子走到桌前,朝那人盤里倒入一小盞鹵香豆,說:“后來呢……后來咋樣?”那人看著盤中的饋贈,又接著說。我趁這當兒買豆子,他總再“恩賜”幾粒。鹵香豆我能吃個飽,只是量衣兜而行:錢多多買,錢少少買。二分錢一小盞,五分錢一大盞,一大盞需要雙手才能捧下。至今我都能回味出“唐老七”鹵香豆那色那味兒:青絲絲的豆子外面粘著薄薄一層鹽粉霜,放進嘴里,面糊糊、辣嗖嗖、香噴噴,五味俱全。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唐老七”再沒來過飯店,我再沒吃過鹵香豆。后來聽說他死了,“鹵香豆”的味道卻深印在我記憶里。
新豆上市,我仍用部隊的老法子制作:放入佐料加水烀煮。在部隊我做過一回鹵香豆,以后沒再試過。
海島蠶豆上市早。我上島不久咬牙飽餐過一回“鹵香豆”……
溫濕的海風吹開了萬花,潤綠了樹草,桃花島上一片春色。結束了一個月的新兵連生活,我來到了后勤部下屬的軍械修理所。
營房前,水田茵綠,埂頭上紫色花朵盛開。不辨粟黍的我,一眼認出蠶豆花,倏然間,老家的鹵香豆味兒在鼻下繚繞,我一陣心癢。
修理所負責全區(qū)部隊武器裝備維修保養(yǎng)。每天下車間,跟車(刨)床、電(氧)焊,和銼刀錘子打交道,滿手水泡、一身油污不說,那新鮮蠶豆就撩得我心神難安。不幾天,我主動請纓:下廚。所長看看我說:“新兵……會做飯?”我心里有底:修理所人少,還常派人下部隊檢修,十幾個人好對付。我說:“會!”所長二話未說答應了。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上司”(負責買菜的),要他多買點蠶豆,我要做“鹵香豆”犒勞大家?!胞u香豆?”他一臉狐疑。我說:“跟茴香豆一個意思……”然后就擺出一副神秘樣,“‘孔乙己下酒那道菜?!彼淇斓卮饝?。
套上護袖,圍起圍裙,我一邊回味當年鹵香豆的滋味,一邊準備佐料。桂皮、大奎、蔥姜蒜和花椒備齊,連同蠶豆一起入鍋。嗡嗡的鼓風機聲中,綠瑩瑩的火苗在鍋底竄動。此刻,我心里的火焰躥得更高,燃得更旺——戰(zhàn)友們下班回來,見著鹵香豆定將風卷殘云,頃刻盆底兒朝天。我跑到隔壁招呼“上司”明兒再多買一點,讓弟兄們吃個夠。水開了,佐料摻著豆香滿屋飄繞,開鍋嘗一粒,還真是那個味兒!“唐老七”的手藝竟如此簡單。正要起鍋,又覺著不對勁:鹵香豆外面還有一層鹽粉霜呢!我不知道“鹽粉霜”如何炮制,但入口面糊糊的感覺記憶猶新,舀了一勺白面摻入,再撒上鹽。煤火熊熊,風機嗡嗡,我沉浸在“無師自通”的喜悅里。正樂著,一股異味飄來,開鍋一看:一鍋面疙瘩。趕緊加水,熄火。倒騰了一會兒,外形已不像鹵香豆,但五味還在?!芭璧壮臁钡募傧?yún)s打了折扣。
戰(zhàn)友們脫下工作服,換上整潔的軍裝笑嘻嘻地走進廚房,筷子不約而同伸向鹵香豆。我心里樂滋滋的,感覺在爭相品讀我的“杰作”。所長吃了一粒沒吭聲,班長也伸去筷子。我盯著班長的嘴,說:“有五香味吧?”班長擰著眉毛,咂咂嘴:“我咋吃出了六香味?”他笑著又夾一粒,不置可否……我張著嘴等他表態(tài)。班長是紹興人,跟孔乙己同鄉(xiāng),一定吃過“茴香豆”??创蠹叶紱]吭聲,我急著問道:“班長……咋樣?”班長嗯了一聲?!班拧本褪鞘卓稀N腋吲d起來,大聲夸道:“班長……高明。”“啥高明?”所長筷子敲著盆沿:“焦糊味還吃不出來?那就是第六味……”整個飯?zhí)靡黄肮甭?。我一陣臉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眼睛還瞟在鹵香豆盤子上,再沒筷子光顧。
部隊吃飯幾分鐘完事,戰(zhàn)友們離開了飯?zhí)茫淮蟊P鹵香豆沒怎么動。我做的菜我得吃,猛吃一陣,“六味”難咽,如同吃藥,只好倒進豬食桶。不知什么時候,所長來到我身邊,“別糟蹋軍費……”看我面前的飯沒動,他拿起筷子遞給我,說:“想吃蠶豆就水煮,放齊佐料照樣五香,不用別出心裁,獨樹一幟玩花樣……”說過,他眉毛一揚,撇來一抹笑。
看著豬食桶里的鹵香豆,既心疼又懊惱,責備自己不該任性。戰(zhàn)友們來自五湖四海,我愛吃鹵香豆,其他戰(zhàn)友不一定愛吃。他們紛紛舉筷子,是對我付出的抬舉,不是對我廚藝的欣賞。從此,我不再做鹵香豆,只做過兩次水煮豆。班長說:“有點老家的味道了……”他筷子朝四邊一劃,說:“水煮五香豆孔乙己沒吃過,我們吃上了……”話音未落,筷子一齊伸進盤中。
所長筷子也在盆中,嘗一口說:“你不適合玩鍋鏟把兒,還是操筆桿子去吧!”他說話的時候,筷子沒再敲盆沿。
其實,我不是真心想做飯,只是想吃鹵香豆,找回當年的感覺而已。
陽春三月,桃花島上桃花盛開,豆花繁茂?;ㄩ_季節(jié),五味俱全的水煮蠶豆香飄軍營,嚼著豆兒別樣開心。
退役多年,每到夏初就想起鹵香豆,更想起了軍營的水煮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