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奧巴馬本人對其“無核武世界”代言人形象的重視,以及繼續(xù)夯實美日同盟的需求,意味著5月27日的廣島之行帶有濃厚的表演性質。但同樣有人質疑這是一種過火的歷史修正主義表態(tài)。
71年之后,又有一位美國總統(tǒng)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1945年8月6日,B-29型轟炸機“恩諾拉·蓋伊號”在廣島上空投下了人類第一顆實戰(zhàn)原子彈“小男孩”
5月10日,在宣布奧巴馬總統(tǒng)將于本月27日伊勢志摩G7峰會后訪問廣島的記者會上,白宮發(fā)言人約什·厄內斯特將1945年杜魯門總統(tǒng)下令對廣島和長崎投放原子彈的決策形容為“一個艱難的決定”。這一表態(tài)與同一天國家安全事務顧問蘇珊·賴斯在其官方博客上發(fā)表的文章基調一致,即淡化對歷史事實是非性的爭論,強調此次出訪之于當下美日關系以及美日同盟前景的意義,并再度呼應奧巴馬在2009年布拉格演講中提出的“無核武世界”(Nuclear Weapons-free World)口號。
但這畢竟是一次具有極大政治敏感性的出訪。自1945年以來,美國已經經歷了12位總統(tǒng),其中只有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吉米·卡特在卸任3年之后造訪過廣島。2011年“維基解密”網(wǎng)站披露的外交電報顯示:盡管奧巴馬本人在2009年11月首度訪日之際就流露出訪問廣島的意向,但被日本外務省婉拒。當時正值日本六年一度的全國反核集會結束不久,日方擔心美國總統(tǒng)的到訪非但不能顯示和解之意,反而會激起反核主義者對美軍在日本儲存和部署核武器的憤慨。包括老對手羅姆尼在內的共和黨政客則指責總統(tǒng)刻意迎合東京的政治口味,因之可能對美國在全球的威望造成削弱。
2016年5月27日,奧巴馬到訪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并獻上花圈
從那時起至今,美日兩國政府陸續(xù)進行了長達6年半的輿論準備和幕后協(xié)調,包括由兩任駐日大使約翰·魯斯和卡羅琳·肯尼迪先后造訪廣島、長崎,以及今年4月克里國務卿對廣島和平紀念公園與和平紀念碑的訪問,以傳遞“美日友好及同盟關系不可動搖的印證”乃至“兩國實現(xiàn)無核武世界的決心”(肯尼迪語)。而在出訪行程最終確認之后,包括現(xiàn)任副國家安全事務顧問本杰明·羅茲以及前顧問托馬斯·多尼隆在內的外交智囊也頻頻發(fā)聲,以營造廣島之行實乃水到渠成的印象。
如此高調的輿論宣傳,恰恰暗示了反對的聲浪依舊存在。1995年廣島核爆50周年紀念之際,美國老兵團體對歷史修正學派重估此次行動正義性的企圖進行了抗議,甚至迫使國會舉行了聽證會。而在奧巴馬啟程前往伊勢之際,韓國核爆幸存者團體(代表在廣島、長崎核爆中幸存的朝鮮人)發(fā)表了一封公開信,提醒美方注意安倍晉三內閣利用此次訪問將日本粉飾為“二戰(zhàn)”受害者的企圖。英國《金融時報》美國事務評論員愛德華·盧斯更是尖刻地譏諷稱:盡管奧巴馬試圖通過廣島之行把自己打扮成“無核武世界”口號的代言人,但恰恰是他在任內啟動了美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核武庫升級計劃,他也未能阻止朝鮮獲得事實上的核打擊能力。這意味著出訪的沽名釣譽性質大于實際意義。
不過,奧巴馬終究在最重要的問題上與其前任們保持了一致——沒有為投擲原子彈的決定道歉。此舉延續(xù)了美國對其全球領導權之道義基礎的表述,也安撫了韓國等周邊同盟國。但反響如此之大的造訪,畢竟是對安倍內閣的顯著“賞臉”,它意味著美日同盟已經走出2009~2011年的波動期,重新成為亞太“再平衡”政策的基石。而在共和黨強勢候選人特朗普大肆鼓吹“美國第一”的背景下,卸任在即的奧巴馬高調對越南和日本示好,亦不無強化既有外交路線、夯實新老盟約的意圖。
1995年初夏,在“二戰(zhàn)”結束將滿50年之際,華盛頓國家航空航天博物館舉辦的一次展覽引發(fā)了全美熱議。廣島核爆投彈飛機“恩諾拉·蓋伊號”難得地公開亮相,在主題為“十字路口:‘二戰(zhàn)的終結、原子彈與冷戰(zhàn)”的大型展覽上向游客開放。負責撰寫文案的史密森尼學會工作人員依據(jù)流行的歷史修正主義觀點,在展牌上公然宣稱:“美國對德、意法西斯和日本的戰(zhàn)爭是兩場性質截然不同的沖突——前者是復仇之戰(zhàn),后者則被多數(shù)日本人視為保衛(wèi)自身獨特文化免遭西方帝國主義入侵的抵抗?!痹陉P于“恩諾拉·蓋伊號”的介紹中,策展方也對核爆行動的來龍去脈惜字如金,卻加入了大量表現(xiàn)原子彈受難者慘狀和城市被毀情況的照片。此舉在民間引發(fā)了軒然大波,一個和平主義組織的成員闖入展覽現(xiàn)場,向“恩諾拉·蓋伊號”投擲垃圾和血漿袋,并用紅油漆在機身上噴出“殺手”字樣。老兵團體“美國軍團”(American Legion)和空軍協(xié)會(Air Force Association)則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指責博物館方面企圖淡化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性質。美國國會最終不得不舉行了一次聽證會,以矯正視聽。
查爾斯·斯維尼少將在“二戰(zhàn)”末期任第393重轟炸機中隊指揮官,是唯一一位先后參加過廣島、長崎原子彈空襲的飛行員。他在聽證會上的發(fā)言,代表了傳統(tǒng)輿論對這兩次行動性質的界定:“我相信當初杜魯門總統(tǒng)做出這項決定不僅是客觀環(huán)境使然,在道義上也是勢在必行。”“的確,我只注意到原子彈使得原本可能在日本本土戰(zhàn)役中犧牲的4.6萬名美軍的生命獲得了保全,而沒有提及因之死去的日本人。問題在于,造成這種局面的責任并不在美國——1945年夏天,日本可以選擇投降以避免更多生靈涂炭,他們明明掌握著自己的命運,卻選擇拖延?!薄瓣P于那些死于廣島和長崎的日本平民的生命,我們應當去質問當初的日本軍閥——是他們義無反顧地以自己的國民為代價去追求‘共榮,是他們發(fā)動了戰(zhàn)爭并拒絕停戰(zhàn)。難道關于日本國民無辜橫死的終極責任,不應該追究到這些人頭上嗎?他們首先將苦難強加在遠東國家頭上,最終才殃及了自己的國民?!薄坝捎诘?、日法西斯未能征服全球,今天的世界變得更好了;同樣,由于我們這些勝利者的寬大,今天的德國和日本也變得更好了。”
斯維尼的這番表態(tài),除去為歷史事件正名外,也暗含了對美國在亞洲乃至全球的政治和安全領導權的道義表述:盡管1945年以來的美國霸權主要建筑在經濟和軍事“硬實力”基礎之上,但作為擊敗日本法西斯的主力,華盛頓在若干亞洲國家心目中還帶有“解放者”光環(huán)。韓國、菲律賓、泰國能從日本控制之下重獲解放,托庇于美軍之力甚多;馬來西亞、文萊等國從英聯(lián)邦治下獨立,同樣和美國對戰(zhàn)后非殖民地化運動的扶持有關。這種基于對日戰(zhàn)爭正義性的道德敘事,與美國作為全球開放政治經濟體系締造者的形象結合在一起,形成了關于美國霸權的一項重要“軟實力”表述——正是美國的到來終結了以暴力和不平等為特征的亞洲舊秩序(“大東亞共榮圈”),將開放、自由的新秩序(“美國治下的和平”)引入到西太平洋,并始終以經濟和軍事力量對其加以維護。倘若將美日戰(zhàn)爭的性質描述為單純的權勢政治,這種軟實力表述將不復存在,華盛頓歷來標榜的伍德羅·威爾遜主義、它對全球化之形而上屬性的褒揚乃至它在亞洲存在的合理性都將出現(xiàn)巨大的道德真空。美國怎能承認,由它主導的戰(zhàn)后亞洲秩序在道德上并不優(yōu)于日本的“大東亞共榮圈”呢?這當然是不可接受的。
1948年,原子彈爆炸過去3年后,廣島地區(qū)的兒童外出時仍須戴口罩,以減少吸入空氣中的放射性塵埃
但以航空航天博物館館長馬丁·哈維特為代表的修正派學者同樣提出了他們的論據(jù):在戰(zhàn)爭結束超過半個世紀之后,“平等”在美日關系之中的優(yōu)先度已經高于“正義”。出生于1945年之后的日本人無須為其父輩犯下的戰(zhàn)爭罪行道歉,但在廣島和長崎遭受輻射殺傷的平民卻須終身承受健康方面的重負,美國政府應當向后一類人道歉。華盛頓主導的亞太伙伴關系,應當建立在主體地位的平等和戰(zhàn)略利益方面的相互吸引基礎之上,而承認勝利者同樣具有道德上的不完滿性是走向平等的第一步。
1995年的這場論戰(zhàn),最終以哈維特宣布辭職、“十字路口”展覽的文案恢復傳統(tǒng)表述而告終。但接下來的21年里,修正學派的反詰始終不曾停止。他們甚至還和制訂“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某些外交智囊結合起來,提出了一種高度實用主義的觀點:既然日本在未來美國的亞太戰(zhàn)略中承擔的份額將越來越重,則華盛頓應當在某些問題上對東京做出讓步,首當其沖的便是象征意義重大但不涉及物質利益交換的歷史責任問題。承認美國在核爆問題上對日本平民具有道德虧欠,有助于彌合美國政府與日本民眾在歷史認知問題上的分歧,為進一步的情感和解以及強化政治、經濟盟約掃清障礙。而韓國等周邊國家即使不樂見這一做法,也會因其與美國之間的現(xiàn)實利益關聯(lián),而選擇默默接受。
奧巴馬的廣島之行,最終在傳統(tǒng)觀點和修正學派之間取得了折中——盡管他在演講中提及“無辜的人們由于殘酷的戰(zhàn)爭而遭到殺害”,提及了哀悼之情,但并沒有對投放原子彈的決定表示道歉。換言之,他終究沒有正面挑戰(zhàn)美國對其領導權的傳統(tǒng)道義表述,從而部分平息了質疑之聲。但就訪問決定本身而言,奧巴馬已經表現(xiàn)出了將對歷史問題的重新評估作為現(xiàn)實外交工具的實用主義傾向,與日本政府的需求高度契合,足以窺見在過去21年間,美國的公眾輿論發(fā)生了相當重要的嬗變。
當然,在伊勢G7峰會和廣島之行的具體安排上,奧巴馬并不憚于顯示美國的主動地位。5月26日峰會開幕當天,安倍晉三首先安排各國首腦參觀了供奉天照大神(象征日本皇室)的伊勢神宮。但奧巴馬耐人尋味地遲到了數(shù)十分鐘,并且沒有和安倍行擁抱禮,從而將自己和潛在的宗教/歷史糾葛劃清了界限。次日下午抵達廣島和平紀念公園之后,奧巴馬首先向紀念碑獻了花圈,但沒有鞠躬,在17分鐘的演講中也更多談到了廣義上的戰(zhàn)爭行為和軍事科技進步給人類帶來的傷害,而沒有過分直白地強調廣島、長崎的象征意義。演講詞最末,他再度強調了和平的價值,悄然滑過了“和解”的主題。
當然,與2009~2011年日本民主黨執(zhí)政期間兩國同盟出現(xiàn)的波動相比,卸任在即的奧巴馬還是給予了安倍豐厚的外交回饋。這主要是出于夯實美日同盟政治和外交基礎的考慮。長期以來,美國在亞洲的戰(zhàn)略布局大體以前沿部署的軍事力量和經濟、貿易關系為基礎;在外交上往往表現(xiàn)為線性的雙邊同盟,對盟國的自主性和活動空間采取嚴格控制的態(tài)度,亦不鼓勵多邊議程的出現(xiàn)。但在21世紀初中國經濟和安全力量強勢復興之后,這項傳統(tǒng)政策的可靠性遭到了質疑,迫使華盛頓不得不采取“更加活躍、一體化以及擴張性”的外交姿態(tài)(李侃如語),以改善戰(zhàn)略處境。而美方外交路線調整的幾項主要內容,無不與日本具有直接關聯(lián):(1)利用各盟國國內政治態(tài)勢的新變化,隨機鞏固既有的雙邊關系,這一點在安倍第二次上臺之后取得了顯著成果。(2)借助中國崛起帶來的西太平洋安全態(tài)勢的改變,強化主要盟國對美國??哲姷陌踩蕾嚕⒃谝欢ǚ秶鷥荣x予其更大的防務主動性。這在去年日本通過新《安全保障法案》,為自衛(wèi)隊行使集體自衛(wèi)權、參與美國主導的國際軍事行動鋪路一事上獲得了直接體現(xiàn)。(3)隨著朝鮮核問題再度凸顯,原本分歧較大的日韓兩國至少在安全利益上具有了更大的交集。而美國的意圖便是乘機鼓勵兩國形成平行于美日、美韓同盟的區(qū)域內安全合作議程,繼而將類似的模式推廣到東南亞,作為雙邊盟約的補充,從而在不削弱主導性的前提下增加權勢冗余。
另一方面,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正常國家化”已經成為歷屆日本政府一致追逐的長期目標,其構成包括獲取更充分的防務和外交政策主動性,以及謀求在國際組織內的更大話語權;手段則以對內擴充和修正安保體制、對外輸出經濟和文化資源為重點。然而從構成要件上看,日本依舊缺乏積累世界性權勢所必需的區(qū)域政治根基——在東北亞,與日本經濟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中韓兩國恰恰也是和東京存在最嚴重情感疏離以及政治分歧的國家;即使不論反省歷史的態(tài)度,日本在地區(qū)經濟和安全一體化、防務政策、修憲傾向等問題上與中韓兩國所做的溝通和協(xié)調也相當不足,這使得中韓很難確信日本的意圖是可靠的、有建設性的。缺少了中韓兩國的信任和支持,日本即使能依靠經濟援助在東南亞獲得一定影響力,其基礎仍是不穩(wěn)固的。而在全球層面,日本在氣候問題、糧食安全等較新的議題上表現(xiàn)平淡,卻汲汲于伸張軍事權利和安保訴求,顯然無助于迅速建立正面、積極的形象。
這種情況下,安倍政府最便捷也最立竿見影效果的政策取向,依然回到了日美雙邊框架之內。在安全層面,東京試圖借重美國的對華防范心理和“亞太再平衡”需要,進一步獲取自主的防務空間;在經濟層面,則要利用醞釀中的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議(TPP),“對沖”中國的貿易優(yōu)勢。尤其意味深長的是,安倍實際上也試圖利用美國意圖強化雙邊盟約的戰(zhàn)略契機,抬高日本的身價。在中國強勢崛起的背景下,華盛頓需要向盟國證明它依然有能力和意愿維持在西太平洋的安保承諾,而日本無疑是最直接的試金石:倘若美國在類似東海爭端這樣的地區(qū)安全問題上態(tài)度冷淡,日本政治家便可以在國內大做文章,以“美日安保名存實亡”為名,進一步加快防務擴充和修憲進程。若美國傾向于縱容日本,東京、首爾乃至馬尼拉自會得到信號:它們成功地與華盛頓形成了捆綁,往后即使越界行事,大規(guī)模沖突也只會在美中之間爆發(fā),本國不會成為主要的成本承擔者。
此種情形,與上世紀70年代歐共體和美國之間的微妙關系相當類似。彼時,西德等國利用身處對抗蘇聯(lián)第一線的地理位置之便,坐地起價,要求美國在軍事援助和核保護方面提供便利。然而這些國家又擔心美蘇妥協(xié)、將西歐丟給莫斯科,于是極力夸大蘇聯(lián)危險的迫切程度,力圖誘使美方承諾在第一時間使用核武器;如此,美蘇再無機會和解,西歐則可永保其重要性。而今日的亞洲恰恰是全球范圍內存在安全兩難(Security Dilemma)、潛在沖突中心甚至核擴散風險的地區(qū);換言之,每一盟國皆有嘗試風險轉嫁和義務捆綁的可能,日本不過是其中較為活躍、利益關聯(lián)度也更突出的行為者。
2009年4月5日,奧巴馬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一次演講中提出了“無核武世界”的口號。此舉對他在當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產生重要影響
不僅如此,安倍實際上也希望通過外交層面的調整,獲得來自華盛頓的政治酬賞。去年12月,日本政府出人意料地就慰安婦問題向韓國深刻道歉,從而為兩國在朝鮮核問題上的協(xié)調一致創(chuàng)造了基礎,這一做法獲得了美國政府的嘉許。而奧巴馬的廣島之行,對即將投入?yún)⒆h院選舉(今年7月)的日本民主黨無疑是巨大的利好消息。反核和平主義團體“和平之舟”的創(chuàng)始人吉岡達也就此表示:奧巴馬造訪廣島,將為安倍晉三鞏固個人在國內的權勢創(chuàng)造機會,從而反過來加劇東北亞的不穩(wěn)定局面。
在奧巴馬的批評者看來,總統(tǒng)最后一年半任期內的一系列外交布局和出訪,沽名釣譽的意味要遠遠高于其實際成效。美國與伊朗簽署了終結其核計劃的協(xié)議,但完全無法阻止德黑蘭繼續(xù)開發(fā)中遠程導彈以及介入也門戰(zhàn)局;對古巴的出訪名義上推倒了最后的冷戰(zhàn)“鐵幕”,但美國在加勒比海原本就具備壓倒性的經濟和軍事優(yōu)勢;對越南的歷史性出訪和解除售武禁令看似邁出了一大步,囊中羞澀的越方卻根本沒有足夠資金將俄式武器裝備全盤更換為美式標準。在廣島再度重申“無核武世界”的目標,同樣是一種空洞的大話——為平息來自軍方和國會的壓力,奧巴馬在兩個總統(tǒng)任期內僅削減了美國核彈頭總數(shù)的10%,為1989年以來的最低值,《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CTBT)也未能在其任內獲得通過。2010年與俄羅斯簽署的《新戰(zhàn)略武器削減條約》(New START)計劃在10年內將兩國部署的戰(zhàn)略核彈頭數(shù)量由各6000個減少至1550個,但隨著烏克蘭危機的爆發(fā),該條約的執(zhí)行情況已無法監(jiān)控。
被譏諷為“說大話、做小事”政策的典型代表的還有興師動眾的“亞太再平衡”。盡管美國在權勢回歸和鞏固雙邊盟約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批評者依然指責奧巴馬未能以切實的政治和安全承諾對亞洲盟國重申美國力量的可靠性,在給中國劃出“紅線”方面表態(tài)也不夠直接,往往要到問題出現(xiàn)后才會設定標準或做出反應,華而不實。風頭正勁的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更是祭起了上世紀30年代末的“美國第一”口號,鼓吹重新審視美國的國際定位??紤]到美國對外政策與國內政治之間互動的即時和劇烈程度,這當然會讓人懷疑奧巴馬苦心孤詣的遺產是否會在2017年之后快速貶值。
實事求是論之,“貶值論”未免有言過其實之嫌。2015年,由戰(zhàn)略地理學者羅伯特·卡普蘭創(chuàng)辦、與共和黨保守派頗有淵源的情報公司和智庫“戰(zhàn)略前瞻”(Stratfor)在其網(wǎng)站上發(fā)表了題為《國父眼中的美國對外政策》的長文,從中可以窺見某些風向。該文對宣稱托馬斯·杰弗遜首創(chuàng)“美國孤立主義”的流行觀點進行了批駁,并指出:恰恰是杰弗遜在歷史上最早意識到美國乃是一個洲級大國以及歐洲的重要利益相關者,它不可能永遠自外于舊大陸的紛爭。當歐亞大陸出現(xiàn)有能力封鎖大洋或損害美國安全的威脅時,華盛頓必須迎難而上、主動出擊。與此同時,杰弗遜鼓吹的成本控制原則仍應得到尊重,這意味著區(qū)分當下威脅的輕重緩急,把資源投入到最具迫切性的方向。
上述觀點流露出一項意味深長的信息:把孤立主義視為共和黨天然傾向的傳統(tǒng)觀念已經過時,驢象兩黨在保持在歐亞大陸的軍事和政治存在、反對離岸制衡的問題上看法基本一致。所不同者,特朗普以及共和黨將比奧巴馬更清楚地劃定底線,減少討價還價的余地。這種路線的沖突系數(shù)明顯升高,但對美國威望的可靠性會有更大加成。而奧巴馬在哈瓦那、胡志明市和廣島留下的遺產,恰恰可以成為改弦更張的資本——廣島之行的爭議留在上一位總統(tǒng)任內,其于美日同盟的鞏固作用乃至對潛在盟友的示范效應則將繼續(xù)惠及奧巴馬的繼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