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她說:堂吉訶德“寧可舍掉性命,決不放棄理想”。她的議論仿佛是在談人,又似乎是在說己。
1949年,楊絳得到清華大學(xué)聘書,兼任教授,教“大三”英國小說。她說英文是她的第一外國語,對英國小說有心得自不待言。她在《記我的翻譯》一文中說:“我在著手翻譯《堂吉訶德》之前,寫了一篇研究菲爾丁的論文。我想自出心裁,不寫‘八股,結(jié)果挨了好一頓‘批。從此,我自知腦筋陳舊,新八股學(xué)不來……”
《菲爾丁關(guān)于小說的理論》寫于1957年。中國社科院研究員黃梅女士在《“聽”楊絳先生話文學(xué)》一文中說:“其中一段以僅僅六百余字的篇幅撮要復(fù)述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悲劇和史詩的議論,十分清晰明了,即便從未接觸過《詩學(xué)》的讀者也絕不至于擱淺?!边@大概要歸因于楊先生曾根據(jù)英譯勒勃經(jīng)典叢書本并參照其他版本,翻譯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xué)》。
2004年,法國學(xué)者劉梅竹問楊先生:“外國作家中的簡·奧斯汀和中國作家中的凌叔華二位的作品風(fēng)格和您的最相近。您能接受這種說法嗎?”楊先生回答說“不能接受”。但她對奧斯丁肯定是頗為賞識的。1982年,楊絳先生寫了《有什么好?——讀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之所以提出“有什么好”這個問題,大概是因為有人覺得《傲慢與偏見》乃至奧斯丁的所有作品都“平淡無奇,沒有令人蕩氣回腸、驚心動魄的場面。情節(jié)無非家?,嵥?,如鄰居間的來往、茶敘、宴會、舞會,都是鄉(xiāng)鎮(zhèn)上有閑階級的日常生活”。奧斯丁的小說是描繪世態(tài)人情的喜劇,她激發(fā)的笑是啟人深思的笑。楊先生在文中寫道:“奧斯丁有著明辨是非、通達人情的頭腦。她生性開朗,富有幽默,看到世人的愚謬、世事的參差,不是感慨悲憤而哭,卻是了解、容忍而笑。沃爾波爾有一句常被稱引的名言:‘這個世界,憑理智來領(lǐng)會,是個喜劇;憑感情來領(lǐng)會,是個悲劇。奧斯丁是憑理智來領(lǐng)會,把這個世界看作喜劇。這樣來領(lǐng)會世界,并不是把不順眼、不如意的事一笑置之。笑不是調(diào)和;笑是不調(diào)和。內(nèi)心那個是非善惡的標準堅定不移,不肯權(quán)宜應(yīng)變,受到外界現(xiàn)實的沖撞或摩擦,就會發(fā)出閃電般的笑?!?/p>
中國社科院法國文學(xué)研究專家柳鳴九在《“翰林院”內(nèi)外》一書中說:“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以前,楊季康在卞之琳所統(tǒng)率的西方文學(xué)研究室任研究員。研究課題是英國小說,上至18世紀的菲爾丁,下至19世紀的狄更斯、薩克萊,基本上就是英國18、19世紀的被慣稱為現(xiàn)實主義的范圍。季康先生后來于1979年出版的《春泥集》就是她五六十年代任研究員所寫的研究論文的結(jié)集。書名很謙遜,取自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意指她這些文字只不過是‘零落的殘瓣,可充繁榮百花的一點兒肥料。雖然只是薄薄的一本,不到10萬字,但每篇文章的學(xué)術(shù)內(nèi)容高度凝練扎實,風(fēng)格極為清爽潔凈,文如其人,就是一個簡潔、干凈、利落!學(xué)術(shù)研究文章寫成如此,何況日后的散文?這時已可預(yù)示季康先生特有的那種淡泊純凈、含蓄內(nèi)斂的風(fēng)格了?!?/p>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研究員陸建德說:“我們都知道楊先生是劇作家、小說家、翻譯家,但其實她也是文學(xué)評論家。1957年,《文學(xué)評論》雜志創(chuàng)刊不久,她就在上面發(fā)表了論菲爾丁的文章。可以看出,為了撰寫這篇論文,楊先生花費了很多心力。這篇文章中新見很多,而且她沒有使用流行的套話。從這篇文章就可以看出她對英國文學(xué)的造詣很深,完全可以躋身一線研究員的行列。
“奧斯丁更不容易說,因為看過她的作品的人很多,至少看過根據(jù)她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楊先生這篇文章沒有論文的架勢,有隨筆的味道,但文中充滿真知灼見,觀點很到位。她說奧斯丁的諷刺很淡,都是輕微的嘲諷,寫得很細膩。錢鍾書先生的諷刺就很濃,把一些人物寫得很惡心。在這方面,她比錢鍾書高明。她還寫過關(guān)于薩克雷的評論,顯示出極高的理論修養(yǎng),表明她對18、19世紀的英國文學(xué)駕輕就熟,她的論文代表了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八十年代我國英國文學(xué)研究的最高水平。她的一些譯后記都是很好的書評文章。”
楊譯《堂吉訶德》:流傳最廣的中譯本
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盛寧說:“我最早讀過的楊絳先生的書是她翻譯并寫了長篇介紹的《小癩子》,記憶中它好像只是薄薄幾十頁的一本小冊子。然而正是它,讓我知道了凡以主人公流浪(旅行)經(jīng)歷的形式來表達人生旅程這一宏大主題的文學(xué),都可歸類于一種叫作流浪漢文學(xué)的傳統(tǒng),而《小癩子》就是這一文學(xué)傳統(tǒng)迄今為止可以尋到的發(fā)端之作?!?/p>
柳鳴九在《“翰林院”內(nèi)外》一書中寫道:“楊絳的翻譯產(chǎn)品豐碩,《小癩子》《吉爾·布拉斯》以及‘文化大革命后才出版的《堂吉訶德》基本上都是她在‘翰林院供職期間譯出的,幾乎囊括了西歐文學(xué)中流浪漢體小說的全部名著,成績斐然,可謂譯出了一個系列,一個體系。這是其他任何翻譯家包括傅雷也沒有做到的,這既需要有成熟的文學(xué)史的視野與見識,更需要有足夠傳達出這類小說風(fēng)格的高超譯技與精湛語言修養(yǎng)。”
黃梅在《“聽”楊絳先生話文學(xué)》一文中說,楊先生對流浪漢(婆)們的偏愛讓人“迷”且“惑”。她譯的小說,如《小癩子》和《吉爾·布拉斯》都是典型的流浪漢小說。堂吉訶德雖然不是正宗的流浪漢,但至少有不少在各地和各階層中云游的經(jīng)歷,出門碰運氣的農(nóng)夫桑丘就更多一點流浪氣。讓人惑的是這類在法網(wǎng)邊緣上圖些便宜的出身卑賤的無業(yè)游民,和楊先生這樣的名門閨秀、嚴謹學(xué)者距離太遠,反差太大。莫非吸引楊先生的,恰恰是這個距離和反差?她關(guān)于這些‘下里巴人的故事的譯文和論文背后,有一種對人特別是對和她本人有相當(dāng)距離的蕓蕓眾生的深刻的關(guān)心和好奇。
陸建德說,楊絳先生在困難時期一直自學(xué)西班牙語,把時間都用在了刀刃上,這讓她多了一雙看世界的眼睛。楊絳先生在她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大事記中記載:1958年開始自習(xí)西班牙語,1965年,《堂吉訶德》第一部翻譯完畢。1972年8月,又從頭翻譯《堂吉訶德》,因中斷多年,需從頭再譯。1978年《堂吉訶德》出版。1985年12月23日,《堂吉訶德》校改畢,稿二包,親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5年,楊絳先生在論述《堂吉訶德》的文章中寫道:“堂吉訶德寧可舍掉性命,決不放棄理想。他使得海涅為他傷心流淚,對他震驚傾倒。俄羅斯小說家屠格涅夫也有同樣的看法。堂吉訶德有不可動搖的信仰,他堅決相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還有永恒的、普遍的、不變的東西;這些東西須一片至誠地努力爭取,方才能獲得。
“堂吉訶德不僅是一個夸張滑稽的鬧劇角色?!短眉X德》也不僅是一部夸張滑稽的鬧劇作品。單純的鬧劇角色,不能充當(dāng)一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讀者對他的興趣不能持久。堂吉訶德雖然惹人發(fā)笑,他自己卻非常嚴肅。堂吉訶德不止面貌嚴肅,他嚴肅入骨,嚴肅到靈魂深處?!髡叱芭眉X德,也仿佛在嘲弄自己。堂吉訶德確是個古怪的瘋子,可是我們會看到許多人和他同樣的瘋,或自己覺得和他有相像之處?!?/p>
英國作家賈斯伯·瑞斯(Jasper Rees)在《現(xiàn)代瘋子》一文中描述了《堂吉訶德》的重要性:“在米蘭·昆德拉看來,當(dāng)堂吉訶德跨上他高貴的老馬‘駑骍難得上路時,現(xiàn)代時期以及小說就誕生了?!短眉X德》自1605年出版以來,已經(jīng)成為西方文學(xué)史上最有影響的作品之一。跟荷馬史詩、但丁的《神曲》、彌爾頓的《失樂園》等杰作不同,它不是把卑躬屈膝的讀者推入高大的神或英雄的軌道,而是講述了一個普通人在讀了許多騎士傳奇之后,希望像以前英勇的騎士那樣完成豐功偉績。因此昆德拉稱它為第一部小說。這是一個普通人首次成為史詩的主角,他除了破破爛爛的中世紀盔甲之外,什么都不剩。傳奇小說已死。主人公只能靠他自己、靠他遲鈍的侍從桑丘。他們一起組成了人類精神的兩個對立面。堂吉訶德是一個幻想家,桑丘是一個實用主義者。這部小說記錄了他們令人捧腹的歷險,最終鬧劇讓位給了同情和自我認識的救贖。”楊絳先生也曾經(jīng)強調(diào),“桑丘是堂吉訶德的對照,好比兩鏡相對,彼此交映出無限深度?!?/p>
北京大學(xué)教授趙振江說:“楊絳先生翻譯的《堂吉訶德》對這本書在中國的傳播起了很大的作用,它應(yīng)該是十幾個全譯本中發(fā)行量最大的。她本身是作家,中文功夫很高,所以她的譯本比較受歡迎。至于有人說她的譯作中有些錯誤,任何譯本都會有這個問題。畢竟這是一本100萬字的書,哪個詞沒有查可能就會出問題。《堂吉訶德》是西方長篇小說之父,在西方許多作品中都能看到它的影響和影子。楊絳先生說讀者可以跳過一些段落,這可以理解,塞萬提斯這部小說是西班牙黃金時代的一部作品,當(dāng)時流行的是巴洛克文學(xué),中國人讀起來費勁,就像外國人讀《紅樓夢》一樣,對于一些細節(jié)描寫也會感到吃力?!?/p>
楊絳先生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說:“我最厭惡翻譯的名字佶屈聱牙,而且和原文的發(fā)音并不相近,曾想大膽創(chuàng)新,把洋名一概中國化,歷史地理上的名字也加簡縮,另作引得或加注。我和傅雷談過,他說不行。”她在《斐多篇》中把蘇格拉底之妻的名字Xanthippe譯為“任娣”,以前這個名字有各種古怪的譯法。
楊絳先生在《翻譯的技巧》一文中說:“簡掉可簡的字,就是唐代劉知幾《史通》《外篇》所謂點煩。芟蕪去雜,可減掉大批廢字,把譯文洗練得明快流暢?!睋?jù)趙振江說,這種做法在翻譯界爭論較多,因為翻譯還是要忠實于原文。
香港中文大學(xué)的金圣華教授則說:“楊絳先生《翻譯的技巧》原稱《失敗的經(jīng)驗》,是一篇極其重要的文章,多年來每次上翻譯課時必定列為參考數(shù)據(jù)。楊先生在文中提出唐劉知幾點煩的主張,切中要弊,是翻譯名家的心得,值得鄭重推薦。一般人之所以詬病這個說法, 一是因為不了解中外語法的差異,二是因為自己的母語水平太差。”對此她在《翻譯中的“點煩”與“添煩”》一文有專門論述。
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先生去世,1999年楊絳先生開始翻譯《斐多》。
早在1989年,她在《讀書苦樂》一文中說:“我覺得讀書好比串門兒——‘隱身的串門兒。要參加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xué)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我們可以恭恭敬敬旁聽孔門弟子追述夫子遺言……我們可以在蘇格拉底臨刑前守在他身旁,聽他和一伙朋友談話,也可以對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的《金玉良言》思考懷疑……”
《聽楊絳談往事》一書中談到楊先生翻譯時采用的底本:“她已翻譯了這篇對話錄的一半,忽記起錢鍾書認為西洋古典書籍最好的版本是勒布經(jīng)典叢書版,而她的翻譯卻根據(jù)美國哈佛大學(xué)出版社的英譯本,就忙請友好的同事為她借得洛布(Loeb)版的柏拉圖對話集希臘原文與英譯本對照本(英國倫敦1953年版)第一冊《斐多》,又參考研究了英美出版的許多種斐多專家對這篇對話錄的評論和注解?!盠oeb古典叢書是美國人詹姆斯·洛布發(fā)起的普及古典著作的成果,1912年開始出版,已有100多年的歷史。
楊先生依據(jù)的洛布版英譯本還有一篇介紹,說“《斐多》這篇對話的直接目的是說明,哲學(xué)家樂于赴死。為了證明死亡的意愿是合理的,就要證明在身體死后靈魂仍然繼續(xù)存在”。在這篇對話的開頭,有人問斐多,蘇格拉底臨死是怎么個樣兒,他回答說:“瞧他的氣度,聽他的說話,他是毫無畏懼而且心情高尚地在等死,我覺得他是快樂的?!?/p>
《斐多》只有不到100頁,它的核心是論證靈魂是《斐多》只有不到100頁,它的核心是論證靈魂是不朽的,這是一個形而上學(xué)話題,用羅素的話說,蘇格拉底的論證并不十分有力,但“這篇作品是西方文學(xué)的杰作之一”。楊絳先生說它“是一篇絕妙好辭”,比如蘇格拉底說:“天鵝臨死的時候,快樂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響亮最動聽的歌??墒侨酥灰驗樽约号滤?,就誤解了天鵝,以為天鵝為死而悲傷,唱自己的哀歌。天鵝是阿波羅的神鳥,它們有預(yù)見,它們見到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就要來臨,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歡樂的歌?!?/p>
對于“追求哲學(xué)是學(xué)習(xí)死”,法國哲學(xué)家皮埃爾·阿多在《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xué)》一書中做了闡述:“柏拉圖用各種形式說過,哲學(xué)是面向死亡的一種修煉。但是,他卻是用一種悖論的方式言說的。他想說,需要把靈魂從肉身中脫離。這指的不是面向死亡的修煉,而是一種涉及精神生活、知性生活或者思維生活的修煉,指的是在找到感性認知之外的另一種認知方式。我們也可以說,需要從經(jīng)驗的、低級的、注定會死的自我過渡到超越的自我。蘇格拉底在《斐多》里清晰地區(qū)分了在喝過毒芹酒之后就要變成一具尸體的自我與在精神層面行動和對話的自我。這指的完全不是為死亡做準備。他想說的僅僅是需要把自身從感性生活中抽離。面向死亡的修煉是一種面向生命的修煉?!彼蕴K格拉底提出,活著的時候要愛護靈魂,不僅今生今世愛護它,永生永世都愛護。
楊先生之所以決意要翻譯《斐多》,除了逃避悲傷,應(yīng)該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柏拉圖描述的哲學(xué)家偉大的人格、哲學(xué)家倡導(dǎo)的活法:“我們活一輩子,應(yīng)該盡力修養(yǎng)道德、尋求智慧……如果一個人臨死愁苦,就證明他愛的不是智慧,而是肉體,也許同時也愛錢,或是權(quán)位,也許又愛錢又愛權(quán)位。”蘇格拉底臨死前對他的朋友們說:“我聽說,人最好是在安靜中死去。你們要安靜,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