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謝鵬
【第二十八夜】
秋天在充沛的雨水中驟然降臨,一次幾乎含滿了花朵的液態(tài)反擊。
我腹背受敵,懷揣一只隱形的海膽,低頭在土星光環(huán)上緩步前行。那是地質(zhì)學意義上的碎冰帶,拳頭大小的石英在我腳下碎成脈沖星,晃晃悠悠進入永劫不復的黑暗軌道。或許是果核,沒錯,土星的光環(huán)是由各種堅硬的果核鋪就,藍綠黃紅,長夜里通透飽滿的小圓燈。
土星不是唯一的災星,它的子民我再熟悉不過。他們是啞劇謝幕時舞臺上的光暈,旋轉(zhuǎn)木馬磨損最甚的位子,萬事萬物容易剝落的表層。
他們被影子灼傷,被回聲附體,不得不永遠生活在半光的國度里。他們奮力擲出的一切最終都返回自身,他們連夜解剖海膽卻不能使它流血,他們自己心上的血染不成一朵差強人意的薔薇,他們的愛情是和自己玩的紙牌游戲。
他們渴求彼此卻生有砂質(zhì)手臂,剛一舉起就散逸在風里;嘴唇乃是冰晶鑄就,一旦親吻就會消融無蹤;他們的穴居之所遍地蠕動著亮晶晶的、幾欲爆裂的細小蟲卵。
天涼了,我受命去購買一座活火山,不得不在此地逡巡。我早已忘記了走過的圈數(shù),我的心沉甸甸的,聆聽著潺潺雨水中紙牌落地的聲音。
【第二十九夜】
我知道火星表面是蠟而中心有燭焰安靜燃燒,我知道火星在火星語里的意思是“坍塌的蠟?!薄M娄帽焕г谙灪V醒?,每日在熱蠟中沉浮,發(fā)回的訊息卻總是:“持續(xù)降溫,感到寒冷,自由活動領地縮小了3.7星畝。一切正常。”
我戴著耳機翻譯他的話,心想他在那上面做什么呢,當他完成測量的時候?當他一開始就知道,組里派給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滾燙而冰冷、重復而長達一生的測量?
【第三十夜】
即使在太初的一劈之前,我們也不是完美的球形。
柏拉圖弄錯了星象。
兩個腦袋,兩對四肢,兩只性器,這沒錯。只是,擁有如此組件的兩個個體無論以什么姿勢擁抱交纏,都不可能構(gòu)成完美的球形。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殘缺的天體。孤零零地漂浮在馬頭星云附近,和這一帶無數(shù)孕育了億萬年能量、耐心等待降生的恒星一樣。
我們不知道那注定使我們分離的一劈會何時落下,據(jù)說它將是一場漫長的找尋之旅的起點,為了再次融二為一成為自洽的天球——這聽起來傻極了,他們難道以為星際旅行像一局斯諾克那么容易?
宇宙生存第一條法則:一朝失散就是永久失散。
我們不知道那注定使我們分離的一劈會何時落下,或許永遠不會落下。永遠有多遠,這問題就像問光年有多久一般無稽。
【第三十一夜】
氧,藍色;氫,綠色;硫,紅色。
“你是否知道哈勃是個寬光譜全色盲?”
“你的意思是,它傳回的那些斑斕奪目的照片全是PS的?”
“也不盡然。它裝有48片光學濾鏡,只要篩選特殊波段進行天體物理學拍攝,然后使用元素對應法進行分離濾鏡上色……”
“這件事情,還是不要寫進課本了。”
第一次見到創(chuàng)世之柱,我被美得魂飛魄散——“魂飛魄散”這個詞是我剛跟φ學的,他是我的搭檔,也是我的中文教師。
“技術(shù)上講,‘被美得魂飛魄散是個病句。”φ提醒我。
“哦,得了,你懂我的意思?!贝颂幨翘禚椥窃?,距離地球大約6500光年, 我們正在緩慢地接近銀河系的邊緣,眼前的三根巨柱在星云的璀璨光華中憑空升起,我感到骨髓尖端一陣徹涼的孤獨。
“我不想再前進了,φ。我希望時間在此刻停止?!?/p>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浮士德,”φ的側(cè)臉像銀河銀行早年發(fā)行的一枚星幣上的人物,“技術(shù)上講,這里不過是一個巨型恒星工廠,宇宙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恒星工廠。你看到那些邊界縹緲的玫瑰色光點嗎,那都是些嬰孩恒星。和人類恰恰相反,星孩子降生到世上的過程特別安靜,它們完全不哭,死時卻驚天動地。
“實際上,附近的超新星爆發(fā)已經(jīng)使創(chuàng)世之柱的尖端搖搖欲墜了,畢竟它只是一組炙熱的星塵塔,從頭到腳不過三光年的距離……醒醒吧,更宏觀的任務正等著我們?!?/p>
【第三十二夜】
我的手放在操作桿上,我的心卻回到了地球。
在地球上,那時我還不認識φ,也沒有入這行。那時我想當個植物學家,當然也就是想想,我對植物的認識可以說是很糟。
λ呢,就要比我稍稍好一點,因為他的職業(yè)是詩人,就是那種,如果看到一棵樹,最好把它準確的名字寫出來,而不是寫“一棵樹”,那樣子的人(這都是因為λ他不是個阿克梅派詩人)。
所以當λ告訴我,“這是榿樹”,我就相信了這是榿樹;當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發(fā)條形狀的枯葉說,“這是它的葉鍵”,我就相信了一些樹木有葉鍵這個部件。
(它們的確有,這是我后來從字典里知道的,但我不確定把“key”翻譯成“鍵”是否得體——畢竟課堂上我們曾為艾米莉·狄金森那首詩第一句話的翻譯爭論不休:是“大地有許多琴鍵”還是“大地有許多鑰匙”?下面兩句“那沒有旋律的地方/就是不知名的半島”似乎沒有爭議,半島——那兒埋有琴鍵或鑰匙的答案)。
想起這一切是因為,創(chuàng)世之柱的第三根柱子,也就是右邊最矮的那一根,此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天文級尺寸的葉鍵,一個連在中間那根巨柱上的星云發(fā)條。是它掌握著這一帶穹宇中恒星成住壞空的秘密嗎?如果是,那只擰發(fā)條的手又在哪里?
距離地球6500光年,這里可是但丁筆下原動天的邊緣?
[第三十三夜]
讓我給你講講,小約翰尼斯,我所見過的五座城市的星。
第一座城市的星是紫色的,望著它們的人都會忍不住哼起歌來,因為那座城市的霓虹總是通宵達旦,人們很少能看見星星。其實大部分市民都說不準那究竟是星星,還是某種會發(fā)光的飛行器,他們只在電子百科全書里看到過真正的星星,真正的星星生有五個又長又尖的角,有時是四個或六個,發(fā)出銳利清晰的光,但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是圓鼓鼓的,周圍的光暈也是閃爍又模糊的,所以大人在給孩子講解星空時,總有一些不確定。
第二座城市的星是銀白色的,鐮刀一樣在夜空中打轉(zhuǎn),似乎隨時會照亮幾樁殘忍的暴行。大部分時候它們只是在田埂上投下柔和的銀霧,讓提著風燈的夜歸者心頭安靜。即使下雨,這些星星也不會消失,只會讓麥田或蘆葦坡看起來像是圖案無窮反復的雪地。但也有人說,這些都是星星的詭計,為的是讓夜歸者放松警惕,緩緩走入泥濘的河底,而那些浮出河面的雪亮的寶劍,將是星星得到的獎勵。
第三座城市的星是灰綠色的,它們總是輕易勾結(jié)在一起,組成在當?shù)厝丝磥硎莿游锘騼x表的各種流動圖案,它們熱衷于這樣跑來跑去,過早燃盡了自己。第三座城市的星星不關心地上的事情,地上的人卻埋頭鉆研關于星星尸骸的學問,也許他們和星星一樣寂寞。
第四座城市的星是一顆顆深赤色的鉚釘,把天幕釘在神的臉龐上,而神早已死去。血還在汩汩地涌出釘孔,染紅那些星星,卻不會降落到地面,暫時不會。那是一座沙之城,駱駝的影子在緩緩滾動的沙浪上彼此親吻,商隊的首領在長久伏地禱告后,起身面向北極星,雙手合十祈求指引,而北極星所刺入的,他們說,是遠古以前,神尚且睜著的最后一只眼睛。
第五座城市的星空蔚藍一片,宛若海淵,星與星之間泳動著閃閃發(fā)光的蹉魎魚。是魚群的眼淚匯成了那些星,魚群在深深的鏡底。假如不是那個莽撞的女孩伸手打破了鏡面,你會以為那些藍色的星垂比霜花還要熾烈,比夢境還要真切。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小約翰尼斯,告訴我,你選擇投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