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旺
內容摘要:官齋勞動是歸義軍時期敦煌百姓承擔的雜役,官員、衙前子弟、色役人等出現于官齋勞動中表明其本身雖免雜役,但不能影庇戶內其他丁男。這種對徭役影庇的限制與中原地區(qū)的政策是一致的,歸義軍時期官員等政府服務人員出現于官齋及其他雜役中,顯示其限制政策得到了較為充分的落實。
關鍵詞:歸義軍;官齋勞動;徭役;蠲免;影庇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2-0079-07
Abstract: Under the control of the Gui-yi-jun regime, a program of “assorted labor”was impressed upon the people of Dunhuang. The officers, official service workers, and other official labor service employees took part in cooking work, including cooking for local Buddhist monks, showing that they had little privilege to protect their families from“assorted labor”tasks. This policy showed an obvious similarity to the policies enacted in the Central Plains. According to the fact that the abovementioned officials took part in cooking and other common tasks under the force of the Gui-yi-jun regime, we can conclude that the restrictive policies adopted by the Gui-yi-jun regime were well implemented.
Keywords: Gui-yi-jun regime; official labors which provide food to Buddhist monks; labor; exclusion of labors; privilege to protect a whole family from labor.
關于歸義軍時期的徭役制度,學界已有一些論述,其中雷紹鋒、劉進寶等先生在著作中研究了歸義軍的賦役蠲免政策。筆者通過對P.3231(11)《平康鄉(xiāng)官齋籍》的考察,發(fā)現一些本該享受免役特權的人參與了官齋勞動,從而表明其免役權有限,不能影庇戶下徭役。《平康鄉(xiāng)官齋籍》成于曹氏歸義軍時期,記載了癸酉年至丙子年(973—976)平康鄉(xiāng)百姓參與官齋勞動的情況。雷紹鋒曾撰寫《〈癸酉年至丙子年敦煌縣平康鄉(xiāng)官齋籍〉之研究》一文,對其反映的勞動性質做了研究[1]。筆者以為,這件文書與賦役制度的關系仍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故撰此文,求教方家。
一 文書反映的勞役性質
雷紹鋒先生曾針對《平康鄉(xiāng)官齋籍》認為齋僧具有力役性質,并引《北夢瑣言》“程賀以鄉(xiāng)役充廳仆”作為類比,認為官齋勞動是真正意義的“鄉(xiāng)役”。筆者認為這個觀點尙可商榷。首先,對于唐代的“鄉(xiāng)役”,學界還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張澤咸認為“鄉(xiāng)役”即“邑役”,是地方性的鄉(xiāng)里之役,也是色役,又稱“鄉(xiāng)村色役”[2]。從這個角度講,官齋勞動很難說是“色役”。其次,廳子役在歸義軍時期也廣泛存在,Дx2149《欠柴人名目》記載欠柴的石富通,即標注為“廳子”,表明擔任廳子在賦役上有一定的優(yōu)待,而參加官齋勞動的平康鄉(xiāng)百姓并不享有這個待遇,顯然二者的勞役性質并不具有可比性。
需要指出的是,百姓被官府征發(fā)從事造食勞動不止齋僧一項,規(guī)模較大的官方宴設、供頓,都是由百姓承擔造食之役的。如北魏崔光在靈太后打算幸嵩高時上諫稱“供頓候迎,公私擾費”[3];隋煬帝幸遼東到燕郡時,檢校燕郡事的柳謇之因為“供頓不給”配戍嶺南[4]。玄宗時期,將作大匠韋湊說:“一萬行人,詣六千余里,咸給遞駝,并供熟食,道次州縣,將何以供”[5]。永泰年間,魚朝恩赴國子監(jiān)視事,特詔宰臣、百僚、六軍將軍送上,“京兆府造食”[5]4764。永泰二年(766)行釋奠禮,“宰相、常參官、軍將盡會于講堂,京兆府置食”[5]923。元稹的《連昌宮詞》有:“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6]之句,唐懿宗制書也稱:“頓遞供承,動多差配”[5]656,都反映了政府征發(fā)百姓從事造食之役。歸義軍時期也有征發(fā)百姓為官府造食的記載。S.1366《年代不明(980—982)歸義軍衙內面油破用歷》載:“賞設司女人、漢七人各中次一份,十鄉(xiāng)老面二斗、油一升,計用面五十三石三斗九升七合,油一石七斗三升四合四勺。”[7]從制作食品的量來看,歸義軍的寒食宴會規(guī)模很大,僅靠“設司女人、漢七人”遠遠不夠,因此,也要征發(fā)百姓參與造食勞動,支出“十鄉(xiāng)老面二斗、油一升”,就是用來款待組織勞動的鄉(xiāng)官的。
這種供頓之役應該是屬于雜徭,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東封泰山,詔:“其行過州縣,供頓劬勞,并帖頓百姓,有雜差科并車馬夫役者,并免一年租賦?!盵8]自洛陽回京詔稱:“其供頓州應緣夫役差科,并免今年地稅?!盵9]這里面的雜差科、夫役差科都是指的雜徭。在唐前期,官齋這樣的造食勞動也應該屬于雜徭性質。唐前期的徭役包括正役、雜徭和色役。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推行兩稅法,“其丁租庸調并入兩稅”[10],其后《貞元改元大赦制》再次強調:“自諸道州府,除兩稅外,應有權宜科率差使,一切悉停”[11]。似乎已經不再有無償的力役差使了。但其實并非如此,陳明光指出兩稅法改革并未將地方性的雜徭“轉化為征收代役金的形式,因而是合法的采取現役形態(tài)的徭役”[12]。張澤咸也列舉出兩稅法時期存在雜徭征發(fā)的例證[2]326-328。因此,作為雜徭的官齋勞動出現在歸義軍統(tǒng)治下的敦煌地區(qū)是正常的。唐五代時期,正役普遍采取雇役的形式[13],雜徭與色役成為百姓的主要負擔,但正因為如此,區(qū)別于“正役”的“雜徭”之名也漸漸消失。張澤咸曾指出,“唐后期的力役征發(fā),往往與差役、差科、雜徭等互相混淆,有時很難加以區(qū)分”[2]292,“雜徭與力役逐漸趨向合流……宋、元、明之世,‘雜徭之名已很罕見”[2]329。到了南宋,法律上就有“夫役謂科差丁夫役使”[14]的表述,即用“夫役”指代徭役勞動。
歸義軍時期的敦煌,也常常以“役夫”、“諸雜差遣”、“知雜役次”等指稱百姓的勞役負擔。P.3155
背《唐光化三年(900)前后神沙鄉(xiāng)令狐賢威狀(稿)》中令狐賢威因土地被大河漂沒,而呈牒:“昨蒙仆射阿郎給免地稅,伏乞與后給免所著地子、布、草、役夫等”[15],其中便將徭役負擔總括為“役夫”。另外,P.3324背《唐天復四年(904)衙前押衙兵馬使子弟隨身等狀》是衙前押衙、兵馬使、子弟、隨身等因對徭役差發(fā)不滿而上的狀文:
(前略)前使后使見有文憑,復令衙前軍將子弟隨身等,判下文字,若有戶內別居兄弟者,則不喜(許)霑裨。如若一身,余(除)卻官布、地子、烽子、官柴草等大禮(例),余者知雜役次,并總矜免,不喜(許)差遣。文狀見在。見今又鄉(xiāng)司差遣車牛刈蘆茭者,伏乞司空阿郎仁恩照察,伏請公憑,裁下處分。[15]450
文狀涉及的徭役負擔包括“烽子”和“知雜役次”,而鄉(xiāng)司差遣“刈蘆茭”屬于“知雜役次”的范疇。P.3257《甲午年(934)二月十九日索義成分付與兄懷義佃種憑》記載索義成“身著瓜州”期間,“所著官司諸雜、烽子、官柴草等大小稅役,并總兄懷義應判,一任施功佃種?!盵15]29也將徭役負擔概括為“烽子”和“官司諸雜”。筆者認為,歸義軍時期的敦煌,百姓承擔的徭役負擔中,像“刈蘆茭”這樣的“諸雜役次”,可以將其稱為“雜役”,渠河口作、枝夫等應當都屬于雜役,其特點是勞役較輕,不耽誤農業(yè)生產。與之相對的應該就是如烽子這樣的“重役”,如S.4654號背《(946)前后沙州敦煌縣慈惠鄉(xiāng)百姓王盈子兄弟四人狀(稿)》就有:“更兼盈進今歲次著重役”[15]300。雜役與重役都是一般的勞役,只是從其勞動強度和對農業(yè)生產的影響程度的角度來進行區(qū)分,而非像唐前期雜徭與正役那樣有不同的征發(fā)制度。
根據上面的敘述,筆者認為官齋勞動與鄉(xiāng)司差遣的“刈蘆茭”一樣,屬于敦煌百姓承擔的雜役,亦即所謂的“知雜役次”,是歸義軍政權對敦煌百姓的力役征發(fā),且屬于較輕的力役。
二 歸義軍時期的徭役蠲免
通過對《平康鄉(xiāng)官齋籍》進行仔細研究,我們發(fā)現有一些官齋勞動者的身份值得注意,現將其列表,見表1。
通過對此表的分析,我們發(fā)現,參加官齋勞動的人中,目前可知有18人身份較為特殊,其中1人為都頭,1人為都衙,6人為押衙,2人為服務于官府的衙前子弟州司及翻頭,1人為官健,6人為服務于政府的色役人,1人為都頭之子。將其分為四大類:都頭、都衙等官員,押衙、衙前子弟、官健等服務于政府人員,色役人,官員家屬。都衙,即都押衙,據馮培紅研究,歸義軍時期的都頭已經階官化,常以兼職、加官的形式出現,甚至有的都頭顯然地位不高[16]。P.3412《宋太平興國六年(981)十月都頭安再勝、都衙趙再成等牒》中都衙趙再成與都頭安再勝等聯名上報敵情,表明他的“都衙”絕非虛銜。宋保定出現在《己卯年十一月廿六日冬至目斷官員》表明身份是官員。杜幸德主持州司倉庫,可見其也是服務于官府,并非普通百姓帶押衙銜。令狐瘦兒、張富昌出現在P.3146《辛巳年(981)八月三日衙前子弟州司及翻頭等留殘袛衙人數》中,也表明其服務于官府的身份。劉進寶先生指出由于P.4525《官布籍》中的“都頭”、“牧子”、“吹角”等人正服務于官府,因此可以免納賦稅[17]。但這些人又出現于《平康鄉(xiāng)官齋籍》,表明其參與了官齋勞動這樣的雜役。
首先看官員,《唐六典》卷3《尚書戶部》載:“凡丁戶皆有優(yōu)復蠲免之制”,其下注云:“諸皇宗籍屬宗正者及諸親,五品已上父祖、兄弟、子孫,及諸色雜有職掌人”[18],點明官員中五品以上者,免除該戶課役?!短焓チ睢肪?2《賦役令》附唐令第16條載“諸文武職事六品以下九品以上、勛官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父子,若除名未敘人及庶人年五十以上,若宗姓,并免役輸庸。其應輸庸者,亦不在雜徭及點防之限?!盵19]可見法律規(guī)定唐前期的官員及其父子均有免除雜徭的特權。但在實際操作中,尤其在敦煌地區(qū),低級官員享受到的免役權應該較為有限,堀敏一據P.2592《天寶六載籍》中武騎尉(從七品)程思楚戶、隊副(從九品)曹思禮戶,以及P.3669《大足元年籍》中果毅(從六品)張楚琛戶均標注為“課戶”,認為官員本身雖然不課,但戶內還有其他課口[20]??梢娺@些官員沒有影庇戶下課役的特權。兩稅法時期更是如此,大中六年(852)三月,宣宗敕令“先賜鄭光鄠縣及云陽縣莊各一所,府縣所有兩稅及差科色役,并特宜放?!倍袝T下奏:“伏以鄭光是陛下元舅,寵待固合異等,然而據地出稅,天下皆同;隨戶雜徭,久已成例。將務致治,實為本根?!盵10]1544-1545宣宗即位,鄭光“拜諸衛(wèi)將軍,遷累平盧軍節(jié)度使,徙河中、鳳翔”,直到大中七年來朝,留為右羽林統(tǒng)軍兼太子太保[21]??梢妰啥惙〞r期的“隨戶雜徭”,鄭光作為皇室外戚,又位居節(jié)度使之職,其家也不能免除。此外,
P.3418背《唐年次未詳沙州鄉(xiāng)欠枝夫人戶名目》中,包括縣丞、長使、丞等官吏都被記錄為“欠枝夫人戶”,雷紹鋒指出這些官員是享有減免待遇的,并且其減免特權擴大到某些人的“子弟”中,如“郎君”等[22]。筆者注意到,該文書中身份為官員的還有第20行的“令狐參軍”,第92行“押衙曹保忠”,第102行的“平水楊他糞”[15]427-436。此外,第172行“陰仁貴”欠枝三十一束,在整個文書中僅次于郎君李弘定三十三束,根據歸義軍賦稅征收以土地為據的原則[16]180??赡苁怯捎谄湔加型恋剌^多,他應該就是《龍泉神劍歌》中的“當鋒直入陰仁貴”[23]。還有,第169行張懷政在896年以前位居“歸義軍馬步都虞候”,第174行曹子盈在899—901年是“懸泉鎮(zhèn)使”。[22]108這些人中,令狐參軍被列在“納半欠半人名目”中,表明其繳納了一部分枝,如果這些人是合法享受免枝夫的特權,為何令狐參軍要繳納一部分枝呢?此外,平水楊他糞“都欠十六束”,也是整篇文書中僅見的表達,說明他是多次累計欠枝達十六束,這些都說明對這些官員的欠枝登記絕非僅做在賬面上,而是要實際予以征收的。筆者以為,如果某戶合法享受蠲免特權,各鄉(xiāng)就不必計算其需納枝數量,更不會有欠枝若干束的說法,而是會像文書第36行“葛學敢有憂”或第191行“李再盈全免枝夫”那樣,說明免納即可。因此,這里登記的欠枝應該都是要征收的,也就是說這些官員沒有免除戶下枝夫雜役的特權。
從以上可知,對于官員來說,可能本身是免徭役的,但該戶仍然有其他丁男要承擔“枝夫”這樣的雜役,且仍然以該戶戶主為單位進行征收??梢姽賳T不能免除戶下徭役。趙再成等人可能就是由于其戶下還有其他丁男,因此官齋勞役仍然會征派到該戶,這時候趙再成就可能代表該戶服役,當然也可能是戶內別的家屬代表該戶參加勞動,如“都頭之子”梁阿婆子。
再看其他押衙、子弟等,據上引P.3324背《唐天復四年(904)衙前押衙兵馬使子弟隨身等狀》,他們免除“知雜役次”的前提是“一身”,亦即沒有“戶內別居兄弟”,如果不符合該條件,則“不喜霑裨”,該戶仍然要承擔雜役。這與唐政府相關規(guī)定是一致的,長慶元年(821)冊尊號敕:“一戶之內,除已屬軍、使,余父兄子弟,據令式年幾合入色役者,并令京兆府明立簿籍,普同百姓一例差遣”[24]。另外,會昌五年(845)正月三日南郊赦文有“計戶內丁數多少,充諸司盡稱子弟,致令鄉(xiāng)縣所由無人差役”[8]2173,也可以看出,只有戶內丁數全部成為諸司“子弟”,才能免除該戶差役,唐政府還專門有限制戶內入軍丁數的政策,貞元十年(794),“京兆尹楊于陵奏,諸軍影占編戶,無以別白,請置挾名敕,每五丁者,得兩人入軍,四丁三丁者,差以條限。從之”[10]1295。因此,《官齋籍》中出現的這些服務于官府的押衙、衙前子弟等人,由于戶內還有別的男丁,所以戶內徭役沒有免除,當征派該戶從事官齋勞動時,他們便代表該戶參加勞役。
歸義軍時期還有其他一些官府服務人員參與的記載,如張定千,S.4643《甲午年五月十五日陰家婢子小娘子榮親客目(三)》中標記為“都頭”[25],但也仍然多次出現在渠人轉帖中,表明其代表該戶承擔了修渠之役[26]。
表格中“衙前子弟州司及翻頭”也需要作些說明?!胺^”是歸義軍使府中級別較低的軍將,排位在將頭、隊頭之下[27]。P.3146將袛衙人分為三翻,“每翻各三日三夜”,那么此處“翻頭”可能僅指每一翻的負責人,而非軍將職銜。再看子弟,唐代史料中“子弟”有兩種不同的意思。一種是《貞元改元大赦制》稱:“諸道非臨寇賊州縣,自冬已來新點召官健子弟,并宜放散”[8]2134,此處“子弟”與“官健”連稱,兩者性質相近。另有一種是杜甫在《東西兩川說》所描述的:“今富兒非不緣子弟職掌,盡在節(jié)度衙府州縣官長手下哉”[28],這是指服務于政府部門的“子弟”,上引會昌五年敕文說的“充諸司盡稱子弟”即屬此類。那么令狐瘦兒、張富昌具體身份為何?P.3146中的張住子又出現于P.4063《丙寅年四月十六日官健社春座局席轉帖》[26]182,表明其身份是“官健”,那么,令狐瘦兒、張富昌的身份也應該是官健。此外,張住子又出現在羅振玉舊藏《年代未詳沙州白刺頭枝頭名簿》中,并擔任白刺頭[15]437,表明其雖為官健,也參與刈白刺這樣的雜役。再如張閏子、唐瘦兒二人,也在P.3146《辛巳年(981)八月三日衙前子弟州司及翻頭等留殘袛衙人數》中出現,但他們還同時出現在P.3721《庚辰年(980)三月廿二日平康鄉(xiāng)堤上見點得人》[25]162,表明他們也要承擔修堤勞役。唐代的兵役“自成丁從軍,六十而免,其家又不免雜徭”[29],李匯當涇原節(jié)度使時,“罷軍中雜徭”[21]4590,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平徐州制》有:“如行營人,并免差科色役”[5]671,表明行營將士原未免雜役,所以才有恩制予以蠲免?!豆冽S籍》出現官健承擔造食雜役,可見歸義軍時期是繼承這一制度的。此外,S.6272《行人轉貼》還記載:“已上行人,僧統(tǒng)刈麥一日”[30],也反映出士兵參與雜役的情況。
再看牧子、吹角等色役人。P.4525(8)《官布籍》顯示張憨兒、趙阿朵、李富德三人在972年為牧子,而P.2484《戊辰年(968)十月十八日歸義軍算會群牧駝馬牛羊見行籍》[7]590中張憨兒也作為“知駝官”出現,可見其長期為歸義軍政權放牧,因此,當張憨兒等人在973年參加官齋勞動時,其身份應該仍是歸義軍的“牧子”。可見“牧子”可以免除納布,但該戶卻沒能免除雜役。唐前期的諸牧,據《天圣令》卷24《廄牧令》所附唐令第1、2條規(guī)定:每群置一名牧長,四名牧子[19]294。該令文中的“牧子”恐怕與歸義軍時期的牧子張憨兒、鄧富通、李富德等人不同。P.2484《戊辰年十月十八日歸義軍算會群牧駝馬牛羊現行籍》[7]590-595是歸義軍政權對牧群進行算會的記載,其中張憨兒等知駝官每人負責一群,其地位和職掌應該是相當于唐前期的牧長,這可能也是他們被稱為“知駝官”、“知馬官”的原因。據《天圣令》卷22《賦役令》所附唐令第15條記載享受“并免課役”待遇的就包括“牧長”[19]392。但張憨兒等牧子出現在官齋勞動中,表明其雖免自身課役,但戶內雜役仍然沒有免除。另外,P.2155號背《歸義軍曹元忠時期駝馬牛羊皮等領得歷》[7]596中還有一人張再慶,其身份也是“牧子”,他也出現于上引羅振玉舊藏《年代未詳沙州白刺頭枝頭名簿》,表明他所在戶也沒有因其“牧子”身份得到免除雜役。
吹角,劉進寶先生撰文指出史籍中的“吹角”都是“吹大角”者,“并且是軍隊中專有者,在軍隊訓練及戰(zhàn)斗中使用,而P.4525(8)中的‘吹角,應該不是軍隊中‘吹大角者,而是娛樂場所的‘吹角者,與音聲相似,屬專門的藝人?!盵31]這種說法亦有道理,但筆者認為不能排除“吹角”屬于軍中吹角者的可能性。吐魯番文書中即出現了普通百姓擔任軍中“吹角”的情況,阿斯塔納501號墓出土的《唐高宗某年西州高昌縣左君定等征鎮(zhèn)及諸色人等名籍》記載:“一人大角手:沮渠足??;二人虞侯:魏辰歡、尉毛爽”[32],此處“虞侯”一職屬于軍中職務,那么與其并列的“大角手”也應當是服役于軍中的吹角者。這種“吹角”未必只在戰(zhàn)斗、訓練中使用,歸義軍政權儀衛(wèi)隊伍中也有吹角者,據《唐六典》卷14“鼓吹署” 條載,“凡大駕行幸,鹵簿則分前后二部以統(tǒng)之”,其下注云:“大角工人平巾幘、緋衫、白布大口袴。其鼓吹主帥服與大角同”[18]407,說明天子出行的儀仗中就有吹角者,歸義軍節(jié)度使出行,也有這樣的前后鼓吹的儀仗隊隨行,敦煌莫高窟第156窟有一幅“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其儀仗中包括一支樂隊,其中就畫有吹角者[33]。據會昌二年(842)四月二十三日《上尊號敕文》載:“京畿諸縣太常樂人及金吾角子,皆是富饒之戶,其數至多,今一身屬太常、金吾,一門盡免雜差役,今日已后只放正身一人差使,其家下并不在影庇限?!盵8]2144這里面的金吾角子便是天子儀衛(wèi)中使用的吹角者??梢?,吹角役也與P.3324背《唐天復四年(904)衙前押衙兵馬使子弟隨身等狀》敘述的情況一樣,若戶內還有其他丁男,則不能免除該戶雜役,這正是吹角氾富德出現在官齋勞動中的原因。
筆者以為P.4525(8)《官布籍》中的吹角還可能與農事有關。據唐末的韓鄂所編《四時纂要》記載當時種木棉的方法說:“七月十五日,于木棉田四隅摑金錚,終日吹角,則青桃不殞?!盵34]韓鄂自序編此書是“刪兩氏之繁蕪,撮諸家之術數”,即較多抄錄前人農書,至于他所生活的唐末五代時期是否仍使用這個方法則不得而知,史籍也難印證,姑備于此,以待后考。此外,姜伯勤先生以為此處“吹角”是在沙州儺禮中的音聲供奉[35]。這也有一定道理,但普通百姓所執(zhí)“吹角”之役具體為何,有待進一步研究。
官齋勞動是歸義軍政權對百姓征發(fā)的雜役,而服務于官府的官員、押衙、子弟、官健以及牧子、吹角等人參與官齋以及其他雜役的情況,表明這些人依據其身份取得的免役特權是有限的,其所在戶仍然要承擔雜役。唐代中后期以來,賦役蠲免日益?zhèn)螢E,投名影占現象十分嚴重,除官員影庇一戶外,富人也通過各種方法免役,如前面所說的“充諸司盡稱子弟”,或是“戶內一人在軍,其父兄子弟不受府縣差役”[8]2142,最終的結果如前引會昌五年敕文所說,“致令鄉(xiāng)縣所由,無人差役”,又如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南郊敕》指斥的“致苦貧下”[24]402。為此唐政府多次出臺政策,限制影庇。上引《乾符二年南郊敕》就有:“準會昌中敕,家有進士及第,方免差役,其余只庇一身。就中江南富人,多一武官便庇一戶,致使貧者轉更流亡,從今后并依百姓一例差遣,仍委方鎮(zhèn)各下諸州,準此檢點?!盵24]402楊燮《復宮闕后上執(zhí)政書》稱:“且敕有進士及第,許免一門差徭,其余雜科,止于免一身而已?!盵8]3442但是晚唐以來的限制政策在中原地區(qū)收效甚微,因此朝廷才會一再發(fā)布詔敕,三令五申,直到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詔京百司人吏,并不得放免戶下差徭、科配。戶部舊有蠲符案,主百司人吏蠲免差配,給蠲符,自此廢之?!盵36]與此相對照,歸義軍時期的雜役征發(fā)也有免役只及一身、禁止影庇一戶的限制政策,這與唐末以來的限制影庇是一致的。同時,與中原地區(qū)相比,敦煌文書所反映出歸義軍治下的相關限制政策落實得較好。
參考文獻:
[1]雷紹鋒.《癸酉年至丙子年敦煌縣平康鄉(xiāng)官齋籍》之研究[J].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8(2):10-18.
[2]張澤咸.唐五代賦役史草[M].北京:中華書局,1986:340.
[3]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497.
[4]魏征,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1276.
[5]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188.
[6]元稹.元稹集[M].冀勤,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271.
[7]唐耕藕,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三[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285.
[8]李昉,等.文苑英華[M].北京:中華書局,1966:2149.
[9]王欽若,等.冊府元龜[M].周勛初,等,校訂.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943.
[10]王溥.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5:1535.
[11]陸贄.陸贄集[M].王素,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46.
[12]陳明光.試論唐后期的兩稅法改革與“隨戶雜徭”[J].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4(3):13.
[13]鄭學檬.中國賦役制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31.
[14]謝深甫,等.慶元條法事類[M].戴建國,點校.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667.
[15]唐耕藕,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二[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293.
[16]鄭炳林,馮培紅.晚唐五代宋初歸義軍政權中都頭一職考辨[G]//鄭炳林,馮培紅.敦煌歸義軍史專題研究.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7:83.
[17]劉進寶.唐宋之際歸義軍經濟史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190-200.
[18]李林甫.唐六典[M].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77.
[19]天一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課題整理組.天一閣藏明抄本天圣令校證: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392.
[20]堀敏一.均田制研究[M].韓國磐等,譯.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232.
[2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5853.
[22]雷紹鋒.P.3418背《唐沙州諸鄉(xiāng)欠枝夫人戶名目》研究[J].敦煌研究,1998(2):111-112.
[23]顏廷亮.《龍泉神劍歌》新校并序[J].甘肅社會科學,1994(4):109.
[24]宋敏求.唐大詔令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55.
[25]唐耕藕,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四[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13.
[26]寧可,郝春文.敦煌社邑文書輯校[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384,386,388,390,392.
[27]馮培紅.晚唐五代宋初歸義軍外職軍將研究[J].敦煌學輯刊,1997(1):52.
[28]杜甫.杜甫全集校注[M].蕭滌非,主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6480.
[29]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6753.
[30]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一[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414.
[31]劉進寶.P.4525(8)《官布籍》所見歸義軍政權的賦稅免征[G]//項楚,鄭阿財.新世紀敦煌學論集.成都:巴蜀書社,2003:302-303.
[32]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175.
[33]關友惠.中國敦煌壁畫全集:晚唐卷[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6.
[34]韓鄂.四時纂要校釋[M].繆啟愉,校釋.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81:107.
[35]姜伯勤.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464.
[36]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1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