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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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軟埋下的記憶與忘卻
■陸麗霞
方方最新小說《軟埋》(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延續(xù)了她近年來的寫作題材,即以某段特定的歷史時期作為背景,注重人物心理的描寫,重視人物的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小說從失憶的女性丁子桃入手,講述了這個女性失憶前的夫家陸家與娘家胡家兩個大戶人家在歷史風(fēng)云中的遭遇與選擇。軟埋,是一種不用棺材,直接埋葬的方式,傳說中“一個人如果是帶怒含冤而死,不想有來世,就會選擇軟埋”[1]?!败浡瘛币环矫媸侵敢粋€歷史事件,即三知堂主人陸子樵在得知自己家族要被批斗時,決定以家族集體自殺式的“軟埋”去維護家族的尊嚴;“軟埋”還包含深層次的含義即歷史的“軟埋”;對歷史是記憶還是遺忘是小說中重點思考的問題。小說中,方方并不以客觀再現(xiàn)歷史真相為主要目的,而是重視體現(xiàn)人物復(fù)雜的心理體驗和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從而傳遞出自己的人文關(guān)懷。
小說關(guān)于特定歷史的書寫是建立在一個女性即丁子桃無記憶的廢墟中,作者并沒有按照線性的事件發(fā)展時間去記載當(dāng)時的社會,直接陳述當(dāng)時的行為,而是在追尋這個女性斷裂的歷史過程中去探尋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諸多疑問。小說人物穿梭于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作者并沒有采用全知的視角去再現(xiàn)歷史的全貌,而是在人物的記憶片段中去打撈歷史的碎片。整部小說關(guān)于丁子桃失憶之前的故事主要是通過丁子桃對記憶的斗爭中還原出來的。
丁子桃一生都在與隱匿的記憶做斗爭。作為一個失憶的人,以失憶為界,她的人生出現(xiàn)了斷裂。在開篇作者就寫到“這個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爭”[2],她拼命抵抗記憶的大網(wǎng),不斷地重復(fù)“我不需要回憶”。而越是遮蔽就越是容易被張揚,從她嘴里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的只言片語如“晴雯是個丫頭”、謝朓的詩,往往能夠勾起人們的好奇。作者通過寫只言片語、人物心理反應(yīng)來展現(xiàn)人生斷裂前的歷史帶給丁子桃的恐懼,它如夢隨行,無法剝離。讀作品,可以將丁子桃對歷史恐懼的原因概括為兩大方面:一是她是潛逃出來的幸存者,她深知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要面臨甚至比死更殘酷的處罰,而且她還要承受娘家與婆家兩大家族的人幾乎都死亡的痛苦;另一方面是靈魂深處的包袱,她的一生大概都處于“我是否有罪”的掙扎中,作為陸家與胡家兩家的幸存者,在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下,為了保持家族的延續(xù)性,她不得已做出了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行為。對于胡家,她的父親為了讓她活下來,讓她主動站到批斗的一方去揭露姨娘乃至父母的“罪行”,這是她姨娘至死都無法理解的,所以即使在夢中姨娘依然會跳出來說,“你會下地獄的”[3]。而對于陸家,她受公公的托付,軟埋了家里的主仆,甚至還軟埋了她最親密的小茶,這也是深愛小茶的富童所不能接受的。作為一個女性,她不僅要面對家庭巨變帶來的痛苦,還要去承受被誤解的煎熬。小說的第三節(jié)寫到她去教堂時,吳醫(yī)生告訴她“在這個世界,我們都是無染原罪者。你和我”[4],因為吳醫(yī)生知道這樣能讓她內(nèi)心平靜。丈夫吳醫(yī)生是隱約中知道她是有歷史的人,所以雖然她愛她的丈夫,但是她對丈夫卻是深深的恐懼。當(dāng)丈夫死亡時,丁子桃竟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仿佛“毒刺被拔走了”[5],這是源自于她又可以重新回到無歷史的時期,不需要去承受記憶中的那種痛苦與不安。
《2016年第2期人民文學(xué)》
讓歷史軟埋只能讓丁子桃安心地過好眼前的日子,但面對內(nèi)外的“審判”,她需要去彰顯歷史,只有真相才能澄清別人對她的誤解,獲得內(nèi)心真正的寧靜。丁子桃臨死前的地獄之旅,可以說是她靈魂的自我拯救之旅,她解釋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一幕,并非她的本意,也與她無關(guān)”[6]。地獄之旅基本按照倒敘的方式去展現(xiàn)丁子桃在失憶前所遭遇的大事件。作者通過蒙太奇的方式展現(xiàn)出丁子桃的記憶,以亦真亦幻的夢境呈現(xiàn)給讀者一幅幅歷史畫面。十八層地獄中的所有事件,丁子桃?guī)缀醵际菂⑴c者,但事實上她只是被裹挾而沒有自主權(quán)。地獄之旅中每一個片段都是有意味的,都是為了讓丁子桃證明自己是無罪的。其中她重點解釋了為何兩家人只有她逃出來了:因為她娘家的父母與哥哥都已去世,公公為了給胡家和陸家留后,就讓她帶著汀汀逃走,但汀汀卻在中途被水流沖走。第二個要解釋的是為何她無法阻止陸家的軟埋,甚至還要親手軟埋了小茶等人:公公認為一旦被批斗即使活下來也沒有辦法保有尊嚴,所以他不容任何人質(zhì)疑而選擇全家軟埋;而至于小茶,她是自愿選擇死的,因為她不想嫁給自己不愿意嫁的人,然而這一切都并非丁子桃能控制的。第三個要解釋的是她為何會選擇揭露父母與姨娘的“罪行”:加入到批斗她們的行列,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父親一再要求她這樣做,而且強調(diào)只有讓她逃脫才能有希望,才可能救他們,所以在兩害相逼時她只能選擇更加利于家族的事情。因為恐懼,丁子桃一生都在抗拒回想歷史,而地獄之旅實際上是以彰顯的方式企圖從根源上去擺脫那些讓她恐懼的事情。丁子桃的地獄之旅成為了本書再現(xiàn)歷史的重要方式之一。它寫出了一個女性在歷史中的遭遇,更寫出了一個女性潛意識中以彰顯的形式去呈現(xiàn)歷史的真相,抗?fàn)帉τ洃浀目謶帧?/p>
如果說丁子桃最終是用彰顯的方式去抗?fàn)幱洃浀脑?,那么小說中吳醫(yī)生、青林及劉政委的后代則是用主動遺忘的方式面對記憶。
整部小說中活得最通透的大概是吳醫(yī)生,他能直面歷史的存在,但又從來不去探索歷史的真相。吳醫(yī)生原來并不姓吳,他同丁子桃一樣因為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而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只能改名換姓地生活,他知道家鄉(xiāng)在哪,但他從未再回去過。他第一次見到丁子桃就知道她是一個有歷史的人,但他從來不去打聽也從不企圖讓丁子桃恢復(fù)記憶,再現(xiàn)歷史真相;當(dāng)他知道丁子桃曾經(jīng)生過孩子時,他雖大吃一驚但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她以前結(jié)過婚,我也結(jié)過婚哩”。他希望“就讓時間把我們的過去掩埋掉”。他給兒子最后的信中也提及不要去尋找他自己的親人,若要去尋找丁子桃的家人也最好是在丁子桃去世之后再進行,他還寫到“忘記過去,是人的生命中相當(dāng)重要的功能。因為有它,我和你的母親才能平靜地生活這么多年。忘記,能減輕你的負擔(dān),讓你輕松面對未來”[7]。面對歷史,吳醫(yī)生一生都以忘卻的方式去面對,因為忘卻能讓人活得更好。
小說為了讓后代參與到歷史中來,特意安排青林閱讀日記、實地探訪。兒子的探尋部分,作者的設(shè)置可以概括為一個字:巧。一是老同學(xué)的工程項目正好是川東地主家的老房子,而這些老房子的名字恰巧是母親嘴里說過的。二是青林的老板劉小川的父親老政委,正好需要人陪伴去川東,小川就安排青林去作陪,這樣就讓劉政委的生命與丁子桃乃至青林又聯(lián)系在一起。實地探訪主要挖掘出陸家軟埋后的故事,包括富童成為了瘋子并一直守在陸家的宅子里的情況;陸仲文回鄉(xiāng)祭祖的場景;金點為陸家老爺和太太立碑的故事等。
通過支離破碎的探尋,青林了解到母親的部分遭遇后,只是簡單打聽”且忍廬”而不深究歷史的細節(jié)。他說他需要選擇另外一種堅強的方式——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讓“時光漫漫,軟埋了真實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它就是那真實的一切?”[8]。作為老革命劉晉源的兒孫,他們對長輩口述歷史的不耐煩,而專注于自己現(xiàn)有的生活,足以看出作為后輩的青林與劉晉源老政委的后代多是以遺忘的方式去軟埋歷史。
從多重的敘述中打撈出歷史的片段最終呈現(xiàn)出一幅歷史畫卷。歷史學(xué)家一般注重對歷史事件的詳細記錄,而小說家不同于歷史學(xué)家,小說家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呈現(xiàn)人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盾浡瘛分凶髡呃闷涓叱臄⑹录记蓵鴮懥巳宋锏臍v史畫卷。對過去的歷史,她不是刨根問底式的深究以滿足閱讀者的獵奇心理,也不是去詳盡地還原歷史的真相,去評價歷史中的人與事,相反她甚至有意識地模糊真實與記憶的界限,對每個人物在歷史處境中所做出的行為以及不同代人對歷史的態(tài)度抱有理解與尊重的態(tài)度,這也體現(xiàn)了方方的溫情。
整部小說中,作為歷史事件的“軟埋”充滿了悲劇意味,但是讓歷史軟埋,活在當(dāng)下又將小說的悲劇色彩沖淡,讓小說中的人物如丁子桃、吳醫(yī)生從歷史的重負中解脫出來。小說中,對待歷史,作者盡可能以客觀的方式去呈現(xiàn)不同人對歷史的評價,甚至專門寫了一節(jié)“這段歷史要怎么說呢?”[9]來表達一種思想,即評價歷史,每個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就會有不同的道理。如關(guān)于批斗陸家的事件,小說中大段講到了劉政委的觀點,認為特定時期人的認知水平有限,很多行為雖然具有局限性與不合理性,但是在當(dāng)時是必要的。對于個人的行為,作者充分理解人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的不同的行為選擇與情緒趨向,無論對不思進取、貪圖享受的劉小安夫婦,還是追求賺錢而沒日沒夜奮斗的劉小川,抑或是講究現(xiàn)實、追求實際利益,一心想讓母親過好生活的青林,甚至是對于悲劇的推動者金點,作者都沒有進行道德評價,而是客觀地呈現(xiàn)他們的行為,留給讀者去評價。從這種角度上,本部小說可以說不僅僅是關(guān)于歷史的小說,更多的是關(guān)于不同代際的人對于歷史及其生活方式的選擇的小說。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小說雖穿梭于現(xiàn)實與歷史之間,但最終是指向現(xiàn)實的。小說中對于歷史的討論都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對于普通人,為了更好地活著,人們往往選擇軟埋痛苦的歷史記憶。如小說中青林所說“生活看上去溫和平常,掀開來真是青面獠牙,猙獰可怖。唉,我不是那種敢于直面真實的人,更不是那種能扛得起歷史重負的人。平庸者不對抗。我要學(xué)會自然而然地記住,自然而然地忘卻?!保?0]青林在現(xiàn)實的無奈中主動選擇了遺忘歷史。對待母親的歷史,他的理解是“老媽,我不想知道你失憶前遭遇過什么,我只想你醒過來,過一過舒服平靜的生活”[11]。同樣日常生活里的丁子桃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是希望“我的記憶只需要從吳醫(yī)生開始就可以了。我的生活有兒子青林就夠了”[12],現(xiàn)實中她不需要歷史,只需過好有丈夫與兒子相伴的日子即可。小說中還寫到青林努力工作,極力遵循父親的心愿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劉小川、劉小武千方百計讓父親活得舒坦一些;整部小說中后輩對待長輩都是充滿孝心,努力讓長輩安享晚年。可以說這部小說的基調(diào)是建立在“現(xiàn)世安穩(wěn)、父慈子孝的生活情境之上”(《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卷首)的。這種溫情脈脈的生活,恰巧是小說所傳遞的一種理念,“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jīng)常是為了活著”[13],軟埋歷史能讓普通人更好地過好現(xiàn)有的生活。
小說中還寫了另一種對歷史的態(tài)度。作為重大的歷史事件,普通人可以選擇遺忘,以便在現(xiàn)實生活中活得更好;但歷史需要真實的內(nèi)容,我們依然需要用記錄的方式去呈現(xiàn)真相。小說中,老政委作為老革命家,他為新中國所做出的重大貢獻是不應(yīng)該被遺忘;還有許多人需要歷史的真相去為自己正名,讓自己活著更加坦蕩。正如在故事的開始,吳醫(yī)生死亡時丁子桃說“不要軟埋!我不要他軟埋!”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幕,她說“我不要軟埋”。這種首尾呼應(yīng)的方式展示了這個無記憶的女性潛意識中覺得她與丈夫吳家名的遭遇在歷史的長河中是不該被遺忘的,它應(yīng)該作為一種歷史的檔案被記錄的,讓人真正了解這段歷史。所以小說最后提到龍忠勇在川東繼續(xù)探尋歷史,并且將其寫成書籍,記錄歷史。這也是方方寫這本書的目的,即用文學(xué)的形式去掀開時間的塵土,記錄一些歷史的真相。正如她所說,“我的這部小說,只是想通過人的命運或那些導(dǎo)致命運轉(zhuǎn)折的細微事件,來提醒人們,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保?4]。
小說《軟埋》情節(jié)緊湊,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讓人追尋小說中的人物去還原一段歷史,借歷史事件去表現(xiàn)人的生存狀況。對于丁子桃失憶前的人生書寫,方方還是堅持原有的被評論家於可訓(xùn)稱為“極端敘事”或曰“絕地敘事”的方式[15],將眾多的苦難加于黛云(失憶前的丁子桃)身上,讓她一次次地經(jīng)歷人生的痛苦,包括娘家的家破人亡、婆家的集體軟埋、兒子被水流卷走等。但在這部小說中,方方懷有更多的溫情,一方面她雖讓丁子桃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但經(jīng)歷痛苦后的丁子桃失憶了,失憶緩解了歷史記憶帶給她的創(chuàng)傷;在失憶后她遇到吳醫(yī)生,吳醫(yī)生一直幫助她,之后又與她結(jié)為夫妻并生有兒子青林,吳醫(yī)生的通透與開導(dǎo)、兒子青林的孝順,從某種程度上減緩了小說對人的悲慘命運書寫的鋒利程度;另一方面,整部小說是建立在父慈子孝的情境之上,不同代際間的人倫關(guān)系建立在一個相對和諧的情境中,這些無疑都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溫暖。
注釋:
[1]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90頁。 [2]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04頁。 [3]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7頁。 [4]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07頁。 [5]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0頁。[6]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27頁。 [7]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75頁。 [8]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05頁。 [9]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94頁。 [10]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98頁。[11]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04頁。 [12]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12頁。 [13]方方:《軟埋》,《人民文學(xué)》2016年第2期,第06頁。 [14]《方方長篇新作盡顯犀利思考,選擇記憶打撈還是時間軟埋?》,《華西都市報》,《當(dāng)代書評》欄目,2016年03月13日。http://www.wccdaily.com.cn/shtml/ hxdsb/20160313/324021.shtml [15]於可訓(xùn):《方方的文學(xué)新世紀(jì)—方方新世紀(jì)小說閱讀印象》,《文學(xué)評論》2014年第4期。
陸麗霞,湖南衡陽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5級博士研究生。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