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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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仨的紫陽路
■劉益善
劉益善,祖籍鄂州,1950年生于江夏。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曾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F(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任、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名譽會長、《芳草》(潮版)特邀主編,武漢東湖學院駐校作家。已發(fā)表文學作品600余萬字,出版作品集27部。組詩《我憶念的山村》獲《詩刊》1981-1982年優(yōu)秀作品獎,傳記文學《窯工虎將》獲全國青年讀物二等獎,中篇小說《向陽湖》獲第5屆湖北文學獎和芳草漢語女評委獎,短篇小說《東天一朵云》獲第6屆湖北文學獎。有小說及多篇散文與詩歌被譯介到海外,有散文和詩歌選入中小學課本。獲湖北優(yōu)秀期刊編輯、湖北出版名人、湖北優(yōu)秀期刊社長稱號。
1973年10月15日,一輛武漢牌敞篷卡車把李傳鋒、劉耀侖和我以及我們的簡單行李拉到武昌紫陽路215號。
武昌紫陽路215號是一個小院子,門口掛著“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和“湖北文藝”兩塊牌子。我自小就做著作家夢,這里是我一直想來的地方。突然我的夢想就實現(xiàn)了,我們?nèi)齻€從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后,就分配到這里來工作了。
《湖北文藝》是一本文學雜志,由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主辦,李傳鋒和劉耀侖分在小說組,我分在詩歌組,都當編輯。這本雜志的編輯大都是原《長江文藝》的老編輯,他們是從五七干?;貋淼?。我們分配來時,因“文革”而??嗄甑摹堕L江文藝》更名為《湖北文藝》,剛出版三期。1979年,《湖北文藝》恢復為《長江文藝》。我自那時分配到《湖北文藝》開始,一直工作到2012年退休,在《長江文藝》沒有挪過窩。李傳鋒和劉耀侖后來都因工作變動而離開了這本雜志。
我們?nèi)齻€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到來,據(jù)說是給文藝界摻沙子,對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來說,是件不小的事。創(chuàng)作室的領(lǐng)導和同志們都十分重視,當天下午就召開全體大會,對我們表示熱烈歡迎。李傳鋒代表我們?nèi)嗽跁习l(fā)言。他是個政治上很成熟的人,上大學前就是鶴峰縣一個基層的黨支部書記,在華師上學一直擔任學生干部。我是在華師中文系入的黨,他和他的夫人、后來當了湖北省副省長的蔣大國是我的入黨介紹人。
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的黨委書記徐辛雷是個抗戰(zhàn)時期的老干部,解放后出版過長篇小說。徐辛雷同志是個老實人,他拿著一疊發(fā)言稿,在會上照著稿子念,對我們?nèi)齻€人說了不少歡迎的話。論到李傳鋒代表我們發(fā)言時,沒有用稿子,卻話語清晰,條理分明,分寸感政策性把握得十分到位,把個徐辛雷同志的講話比到地上去了。我看到會議室里坐著的老年中年男女同事,一個個聽得十分專注,對李傳鋒的講話水平感到驚訝。這是李傳鋒到單位后的第一次亮相,十分成功。
在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以至后來恢復成湖北省文聯(lián),李傳鋒一直在政治上給我和劉耀侖把著方向,使我們沒走彎路。那時工農(nóng)兵大學生是作為新鮮血液輸送到文藝戰(zhàn)線的,許多老文藝家們還在牛棚里改造,從干?;貋砉ぷ鞯耐?,都是十分小心,深怕連上文藝黑線。但我們?nèi)齻€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從小對文學對作家就十分崇敬。我們到文藝創(chuàng)作室后,并沒有批這個整那個,而是虛心向老同志學習,努力提高業(yè)務(wù)能力,爭取當個好編輯,與極左路線毫不沾邊。幾十年過去了,李傳鋒后來擔任湖北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常務(wù)副主席,劉耀侖后來到湖北省國際文化交流中心擔任副秘書長,我沒聽說哪個同志挨過他們的整受過他們的批。我一輩子也沒整過任何人批過任何人,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的老同志以及后來的年輕同志,與我們的關(guān)系都非常好?,F(xiàn)在我們?nèi)硕纪诵萘?,我們可以說:李傳鋒、劉耀侖、劉益善當年摻沙子到湖北文藝界,但我們沒有做害人的沙子,而是當了有用的沙子,我們摻和到了新時期的文化大墻里,發(fā)揮了應當發(fā)揮的作用。
我們到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時,李傳鋒26歲,我23歲,劉耀侖20歲。在華師中文系,我們?nèi)齻€是同年級同學,到創(chuàng)作室成了同事。那時創(chuàng)作室住的房子很小,許多老同志一家?guī)卓谥蛔∫婚g房。我們?nèi)司屯∫婚g房,先是在后樓的一樓,后來又搬到辦公樓側(cè)樓的二樓。房間十四平米左右,放三張單人床,一張小桌,一只小柜,余下的空間只夠走人了。
湖北省文藝創(chuàng)作室有個食堂,但星期天不開伙。我們就到街上買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物件,還拖了一堆蜂窩煤來。我們?nèi)齻€人一塊生爐子,只見煙子,煤老燒不著,近兩個小時過去了,爐子還是黑的。門房陳爹爹的女兒回家看爹媽,見我們那笨拙樣,出手相幫,才讓我們生著了爐子。忙了一個上午,我們?nèi)瞬懦陨狭宋覀冏约鹤龅娘埐?。四十多年前的這頓飯啊,我永遠也忘不了。李傳鋒在做飯時,動手的時候多,他畢竟大些,做飯做菜的經(jīng)驗多些吧!
年輕時的我們仨。(后排左起劉耀侖、李傳鋒、劉益善)前排左一位劉惠芳(劉益善的女朋友),左二為蔣大國(李傳鋒的女朋友)。
我們?nèi)齻€人實行的是AA制。買米買菜買油鹽還買那些各種各樣的票證供應的食物,誰買的,記個帳,到月底平攤。李傳鋒老家是鶴峰縣,劉耀侖老家是英山縣,我的老家是武昌縣,我的老家離武漢最近。我們?nèi)嘶丶姨接H,帶來各地的特色食物,除了給編輯部的老同志送一些外,其余的我們?nèi)斯蚕怼?/p>
李傳鋒從鶴峰老家?guī)硪淮髩K山里用木柴熏的干臘肉,黑乎乎的直冒油。我心想這能吃嗎?李傳鋒說,這是好東西呢!他親自動手,用刀刮去黑油煙,然后放在瓦罐里面煮,溫火煮了一晚上,那香氣啊,讓我與劉耀侖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我們大快朵頤,把那一大塊熏肉吃得精光,連湯也喝掉了。
武昌紫陽路215號的那幢小樓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掉了,側(cè)樓上的那間房子,曾經(jīng)是我們?nèi)齻€人的家。大學畢業(yè)后,我們?nèi)撕霞疫^日子好幾年,至到李傳鋒結(jié)婚后搬去了水果湖。在這個家里,李傳鋒是當然的老大,他在生活上對我與劉耀侖的關(guān)心,那是少不了的。
李傳鋒在《湖北文藝》、《長江文藝》當編輯的時候,是個好編輯,在蔡明川、張忠慧、李文等老同志的幫助下,他選編了一批好的小說稿,幫助了許多作者。我手頭有一篇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張宇談編輯的文章,張宇在文章里說:“至今,我還對李傳鋒感恩戴德。他是我處女作《土地的主人》的責任編輯,這個小說題目還是他自己改寫的呢。那時候我在家鄉(xiāng)洛寧縣工作,就用破紙糊一個大信封,把小說寄到了《長江文藝》。李傳鋒回信讓我改一改,再寄回去,就發(fā)在了1979年11月號的《長江文藝》上,還是頭條。他自己還配寫了評論《贊“土地的主人”》。其實他贊的小說,許多地方都是他自己改過的。馬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我就算會寫小說了。這還不算,最有意思的是消息傳到我們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王秀芳大姐馬上就趕到我們老家來看望我。老編輯龐嘉季親自給我寫信祝賀。這在如今的現(xiàn)代生活中,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了……”
李傳鋒推出張宇的小說處女作,對張宇后來的創(chuàng)作與成名,無疑是起著重大作用的。
李傳鋒是鄂西土家族人,不論是開始當編輯還是后來當領(lǐng)導,他都在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主要是寫小說,他的動物小說是很有特色的。當我讀著他的那些短篇、中篇、長篇動物小說時,總是會心地笑了。因為這些作品中的動物故事,各種動物的特征與性格,我都不生疏。在我們?nèi)送∫皇視r,在那些靜靜的夜晚,我們?nèi)颂稍诖采希顐麂h給我們講他少年時的生活,山里的那些動物,他隨大人上山打獵時遇到的種種故事細節(jié),生動有趣,聽得我這個平原上長大的人覺得新鮮而刺激?,F(xiàn)在,李傳鋒當年講的那些故事都出現(xiàn)在他的動物小說里面,吸引了更多的讀者,形成了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色。他的《退役軍犬》、《最后一只白虎》等等,都是代表作。后來,湖北少兒出版社出版的“李傳鋒動物傳奇系列”,更是少年兒童喜愛的讀物,這當然是生活給李傳鋒的回報。
我們?nèi)酥凶钚〉氖莿⒁珌?,在華師中文系我們那一屆工農(nóng)兵學員中,他也是最小的。當時《長江文藝》有四個姓劉的:劉岱,南下干部,是老劉;劉森輝,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是大劉;我是小劉;劉耀侖被稱之為細劉。細劉很得老同志的喜歡,李傳鋒和我也把他當?shù)艿芸创?。他在紫陽?15號的那幾年,既長知識又長身體,個子長高了,業(yè)務(wù)水平也得到飛躍性提高。在一次《長江文藝》在十堰辦的文藝創(chuàng)作學習班(現(xiàn)在叫筆會)上,細劉認識了二汽的寫小說的作者毛志萍,二人談起了戀愛,大家都為他們高興,我們的細劉也長大了。毛志萍一個干部家的子女(其父與李嵐清是同學),嫁給從大山里走出來的細劉,令我們覺得她是個好姑娘。劉耀侖的兒子有一次跟他媽回英山老家,兒子對媽媽說:“你怎么找了這么個大山里的人,害得我們回一次家走這么遠的路,累死人!”幾十年來,毛志萍相夫教子,一家人過得和和美美,我的兄弟劉耀侖有福了。
細劉在《長江文藝》工作期間,上過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大學作家班。他編發(fā)了很多業(yè)余作者的小說稿,自己也寫了不少作品,出版了《劉耀侖文集》五卷。細劉在《長江文藝》當過幾年副社長,我與他共事二十多年,他離開《長江文藝》去省國家安全廳就職時,我真有些戀戀不舍。好在都在省直單位工作,我們還能經(jīng)常見面。
李傳鋒和劉耀侖先后離開了《長江文藝》后,我們?nèi)齻€同學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由編輯干起,后來當詩歌散文組長,再當編輯部副主任、副主編、常務(wù)副主編,1997年擔任社長主編,直到退休?!堕L江文藝》1949年6月創(chuàng)刊,至今已有67年,“文革”中???年,共出刊60年,我在這個刊物干了40年,當了15年社長主編。我的青春和盛年,都獻給了《長江文藝》。我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還算敬業(yè)的編輯和主編。2003年,在我從事編輯30周年時,好多朋友寫文章祝賀我,這里我引用三個人的文章,也算是對我這一輩子從事編輯工作的一個寫照吧!
《長江文藝》1966年停刊后,于1973年用《湖北文藝》刊名創(chuàng)刊。
劉醒龍在《老哥劉益善》(載《光明日報》)一文中說:“逢到不認識老哥的陌生人,不管是我們還是他自己總要將他的名字介紹為多多益善。其實善良的老哥也會做出反善良的事情。1992年夏天,老哥約我為《長江文藝》寫部中篇,因為事情多,耽誤了,到9月時老哥一連寫了幾封信,限我在9月10日以前務(wù)必將稿件寄給他。從收到信算起,老哥只給了我一個星期的時間,那幾天我又感冒發(fā)燒到39度幾,硬撐著將那篇名為《秋風醉了》的中篇小說寫完寄給他。沒過幾天他就打電話來,非要我刪去其中的一些文字。偏偏我又惜字如金,最不愛刪改自己的作品,何況是在高燒中寫就的文字!在電話里我據(jù)理力爭,老哥卻不讓步,振振有詞地數(shù)出一二三四幾條理由,讓人不由得咬牙切齒地罵他是那個在《半夜雞叫》中百般盤剝長工的周剝皮!對待文學,老哥有一種一以貫之的潔癖。那幾年在老哥的操持下,《長江文藝》每年都要舉辦不下兩次筆會。老哥辦筆會向來是動真格的,別說游山玩水,就是早上起床晚了,他也會像生產(chǎn)隊長一樣敲門叫醒,到了吃晚飯時,他又會笑瞇瞇地逐個詢問,了解誰誰當天寫了多少字,弄得我們有時候不得不虛報假報,仿佛不如此就不好意思拿起筷子。在沒有時興電腦時,老哥對那些字跡潦草的手稿簡直是深惡痛絕。因為弄到幾本稿紙很不容易,我一向下筆極其謹慎,哪怕是初稿也極少有涂改,為此老哥經(jīng)常將我作為榜樣。鄧一光就不行了,他的字寫得像天女散花,每到定稿后,不得不請別人幫忙抄寫,才能最后送到老哥面前。作為編輯的老哥,作風嚴謹,細致入微,任何時候任何人都休想從他所寫的手稿中找到一只墨團。這樣的細節(jié)同樣貫穿在老哥對文學的欣賞與編輯中?!?/p>
陳應松在《說說劉益善》(載《文學自由談》)一文中說:“有時去老哥辦公室,看他總是埋頭讀稿,不免有悲壯之感。不過,我看有些省刊,惟上不惟下,專對尖端文學和名家開放,而把本省業(yè)余作者們?nèi)珤仐壛耍@是不對的。一個省刊,本是本省作者們練筆的場所,練出名了,以后總還記得這刊,《長江文藝》數(shù)十年就是這樣,我們都是由此刊練筆良久后才被外面所漸漸熟悉的。既然發(fā)外地作家的尖端文學也增加不了多少印數(shù),不如把目光朝下,以發(fā)現(xiàn)本地新人為己任。我認為,這才是地方文學雜志的正路。老哥益善的刊物現(xiàn)在就是如此,發(fā)現(xiàn)新人,推舉新人,為荊楚大地訓練后備文學人才,此刊還是很為本省的作者們追捧的。說到湖北文學這些年的成就,《長江文藝》和益善老哥功不可沒,做了許多基礎(chǔ)性的工作,恐怕這是要承認的?!?/p>
鄧一光在《老哥益善》(載《湖北日報》)一文中說:“八十年代初,我從重慶到武漢,在一家工廠當鉗工,因為對這座城市和城市中人的陌生和隔膜,開始寫作。1987年,我在《長江文藝》發(fā)表了短篇小說《伊甸島》,那是我在湖北地區(qū)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責任編輯是吳大洪,劉益善是副主編,審過我的稿。那以后,我又在《長江文藝》上發(fā)表了《鳥兒有窠》、《掌聲繼續(xù)》、《獨自上路》、《左牽黃右擎蒼》等中短篇小說,這些稿子,責任編輯基本上都是劉益善。我讀書沒有體系,寫作沒有章法,興致所然,寫了二十多年,始終處在學著寫的狀態(tài)里,人老大一把年紀了,文章卻似嬰兒,長不大。我在《長江文藝》上發(fā)的稿子,《長江文藝》的編輯們沒有少費心血,劉益善沒有少費心血。可以這么說,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起步,得到了《長江文藝》諸多老師的扶持,得到了劉益善的扶持,是他和他們,耐心地幫助和等待我長大,期間沒有任何抱怨。想一想,不光我,如今湖北省的中青年作家,沒有得到《長江文藝》扶持,沒有得到劉益善扶持的,大約數(shù)不過幾個去?!?/p>
李傳鋒、劉耀侖和我分別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結(jié)婚成家,搬離了紫陽路。1984年,湖北省文聯(lián)機關(guān)搬到東湖新址辦公,紫陽路215號就成為《長江文藝》的故址了。
啊,紫陽路(現(xiàn)在已改為張之洞路)215號那個小院,我們?nèi)藚⒓庸ぷ鞯牡谝徽?,我們進入文藝界的第一道門,留下了我們多少記憶和青春的夢想,留下了我們多少友誼和快樂。
1979年,《湖北文藝》恢復為《長江文藝》。
歲月如梭,四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紫陽路創(chuàng)作室時期的許多老同志已經(jīng)不在了,連我們?nèi)齻€最小的年輕人也都過了花甲之年,都已退休回家養(yǎng)怡弄孫了。
李傳鋒,劉耀侖,什么時候我們再回紫陽路那個小院看看,那小院的前樓已拆,改建成了一幢大樓,但那后樓還保存了一半,我們還能找到舊日的痕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