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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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視角 男權的窺視
——《妻妾成群》中的視線
■吳 月
吳瓊在《視覺性與視覺文化——視覺文化研究的譜系》一文中說道:“全視機器已變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夢魘式的存在。無所不在的看與無所不在的被看相互交織在一起,主體在無所遁形的可見性下成為異形的傀儡,就像薩特所描述的那個透過洞孔的窺視者……”《妻妾成群》這部小說是由人物的視線構(gòu)成故事的畫面的,書里的頌蓮,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個窺視者,讀者通過她的窺視走近陰森的陳家大宅,透過她的眼看到陳家高墻內(nèi)的罪惡,看到舊式封建社會的腐朽。但在頌蓮這樣一個女性的視線下其實是來自男權的視角,小說中頌蓮的看與被看都是為觀看的主動控制者——男人而自覺呈現(xiàn)的,甚至我們可以說蘇童的創(chuàng)作本身也是以一種窺視的姿態(tài)進行的,并且顯然這是一種來自父權或者說男權的窺視。
頌蓮的看與被看主要與兩種人發(fā)生交集,一種是與她身份相同的女人——陳佐千的妻妾們,另一種只有一位就是作為主宰者的男人——陳佐千。在女人間的窺視中,充斥著敵視與較量。在頌蓮的眼中,相較于自己的年輕貌美,毓如的年老肥胖讓她覺得輕松,是一種本能地覺得對手失去競爭能力的輕松,她先是捂嘴無聲地笑,甚至還拿 “老”作為話題向陳佐千撒嬌,毓如手中斷掉散落的佛珠是一個年老女人的無言潰敗。而看到卓云,頌蓮是有些警惕的,因為她雖然有些年老,但仍是個溫婉清秀的大家閨秀,仍然受到陳佐千的寵愛。在看這兩位太太時,雖然是通過頌蓮的視線,但卻是以男性審美作為評估的標準,頌蓮心中對女子容貌的比較,包括之后對未曾謀面的梅珊的美貌的在意源于陳佐千的寵愛,這位新時代的女知識分子并未擺脫男權的陰影,把自己放到男性附庸的位置,把美貌作為博取男人歡心的最大籌碼,并自然而然地從男性角度進行對自己、對其他女性的評價。
《妻妾成群》
其中最為特殊的是頌蓮和梅珊之間互相的窺視,書中這樣描寫兩人的初次相遇:“頌蓮走過北廂房,看見梅珊的窗子上掛著粉色的抽紗窗簾,屋里透出一股什么草花香氣。頌蓮站在窗前停留了一會,忽然忍不住心里偷窺的欲望,她屏住氣輕輕掀開窗簾,這一掀差點把頌蓮嚇得靈魂出竅,窗簾后面的梅珊也在看她,目光相撞,只是剎那間的事情,頌蓮便倉惶地逃走了?!边@樣猝不及防的窺視形成了兩人間如鏡像般的關系,而正是這樣奇異突兀的一次窺視,讓梅珊不斷地吸引頌蓮,兩人在事后紛紛得到某種感應:頌蓮與陳佐千的第一個夜晚,在意識中卻不斷浮現(xiàn)梅珊的臉——“三太太,她在窗簾后面看我?!倍飞汉髞硪蔡岬剑骸白吭剖谴壬泼婵仔有摹易灾皇撬膶κ?,沒準你能跟她斗一斗,這一點我頭一次看見你就猜到了?!钡谝淮胃Q視讓兩人開始走近彼此,梅珊指引著頌蓮在陳府的生活與思考,她們互相欣賞,彼此憐惜,那種同為性情中人的脾性讓她們越走越近,由此引出頌蓮對梅珊的第二次窺視,這次頌蓮窺視到的是梅珊和醫(yī)生在桌下纏繞的腿,它激起了頌蓮最隱秘、最原始的欲望。這種欲望多次誘惑著頌蓮:“頌蓮只有在飯桌上才能看到他(飛浦),眼前就浮現(xiàn)出梅珊和醫(yī)生的腿在麻將桌下做的動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她自己的腿,會不會朝那面伸過去。想到這件事她心里又害怕又激動?!比绻f第二次窺視在某種程度上讓頌蓮在這個陰森的大家庭中重新活了過來,讓她開始奢想起不可說的未來,重新煥發(fā)活力,那么第三次窺視則徹底讓頌蓮走向毀滅——對梅珊死亡的見證。梅珊對于頌蓮而言,既是鏡像般的對照也是漩渦般的吸引。這也是為什么目睹梅珊之死后頌蓮會走向瘋狂的原因:她對梅珊死亡的見證,也同時預示了自身的毀滅。梅珊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是頌蓮觀察自我的一面鏡子,梅珊的死亡宣告了頌蓮自我的死亡。頌蓮對梅珊的三次窺視其實是自我覺醒、掙扎、毀滅的過程,在頌蓮視線的背后是男權的冷漠與強制,他們通過頌蓮的眼睛展現(xiàn)自己的威力,將頌蓮心中剛剛點燃的火光輕輕巧巧地覆滅了。
這一點在頌蓮與陳佐千的窺視中更加明顯。蘇童在創(chuàng)作《妻妾成群》時的靈感觸點來自青年詩人丁當?shù)囊痪湓姡骸澳腥擞幸粋€隱秘的幻想——妻妾成群”, 作為一名男性作家,從中不難看出蘇童在塑造頌蓮時也持有男性對女性的窺視姿態(tài)。小說中頌蓮和陳佐千初次見面,是在她進入陳家之后補敘出的,始終采取的是陳佐千的單一視角,頌蓮的一言一行都處在陳佐千的視線之中,作為一件新奇的玩具供陳佐千欣賞把玩。頌蓮舉行的儀式對于自身而言是一種告慰,是沉重而神圣的,而在陳佐千眼中只是一次提起男人興趣的表演,而頌蓮吹蠟燭時的情景使陳佐千感覺到頌蓮微妙而迷人的力量,這讓他預測到頌蓮床上的熱情和機敏。他看不到也不屑于看到頌蓮對自己的自憐傷感,在這種純男性的目光下,頌蓮本身也只是一件新奇的玩物。所以在兩人新婚之夜會有這樣的對話:“頌蓮側(cè)身去關燈,被陳佐千攔住了,陳佐千說,別關,我要看你,關上燈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頌蓮摸了摸他的臉說,隨便你,反正我什么也不懂,聽你的。”這已是男性對于女性身體光明正大的窺視,而這種光明正大卻只能發(fā)生在夜里,若是在白天,在人前,則又是另一種情形了——頌蓮在陳佐千五十大壽的晚宴上,為彌補生日禮物的過失也是為了爭寵,當著眾人的面,抱住陳老爺?shù)牟弊?,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陳佐千的反應是:“臉漲得通紅,他似乎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什么,終于把頌蓮一把推開,厲聲道,眾人面前你放尊重點?!眱纱谓厝徊煌慕Y(jié)局將男性對女人的渴望與虛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文章最后,蘇童饒有意味地從另外兩個人的角度對自毀后的頌蓮進行了側(cè)面描寫。在陳佐千眼中頌蓮“光著腳,拼命揪自己的頭發(fā),一聲聲狂叫,眼神黯淡,面白如紙,她一遍遍地說著‘殺人’”,從男性角度,頌蓮失去了美貌就失去了價值,也就不再值得窺視了。頌蓮的最后形象出現(xiàn)在第五房太太文竹眼中,她看到:“頌蓮經(jīng)常一個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時候繞著廢井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并且對著井中說話?!痹谖闹竦难壑校炆徥乔逍忝撍椎?,并且不太像瘋子。文竹對頌蓮的欣賞說明文竹也是和頌蓮精神相通的女子,自然也有著悲劇的未來,這預示出陳家花園新一輪的爭寵悲劇將再次上演。整本小說以頌蓮的窺視為始,以文竹的窺視作結(jié),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輪回,也標志著在這種窺視下,在腐朽陰森的陳府,悲劇的重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