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　弦　斷，只恨別離難

◎程英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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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弦斷，只恨別離難

◎程英飛

臘月時節(jié)，歲暮風(fēng)寒，屋檐上的積雪開始化了，又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里結(jié)成檐角下的冰柱，晶瑩剔透的樣子仿佛故人的盈盈雙眸。只是如今他纏綿病榻，只能在弟子離開后才輾轉(zhuǎn)回憶起過往，似乎他們的一生也是在大義面前分分合合。

他還記得他們的大喜之日，王府上下掛滿紅綢，父親臉上有難以抑制的喜色，有了妻子，王陽明平時荒誕不經(jīng)的行為也能得到約束了。是了，那時的王陽明一心追求圣賢之道，從躍馬揚鞭保家衛(wèi)國到飽讀圣賢之書，科舉之路則成了他眼中的旁門左道。

這門親事是父親為他定下的，卻也經(jīng)了他的首肯。兒女私情始終不是王陽明生活的重心，所以那個人是誰也不甚重要?？删驮诮袢?，本該穿上喜服的他卻失蹤了。后來他褪去年少心性，懂得為人考慮，也曾想過那日她定是等著他去接她，等到吉時已過，有人匆匆來報新郎官失蹤的消息，她滿目的喜色會不會染上別樣的荒涼？

王陽明失蹤了三天，最后被人在竹園找到。他信奉“格物致知”，在竹園里研究了三天三夜的竹子，縱然誤了婚期也沒有找到真理，又因為淋了雨染上風(fēng)寒。雖然儀式?jīng)]成，諸氏還是成了他的妻子，在他高燒得迷迷糊糊時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那時他還在念叨著圣人真理，可心底卻蔓延出別樣的滋味。

其實結(jié)婚前，他們曾見過。王父與諸父同朝為官，兩家時常走動。王陽明曾偷偷看過她，明明是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卻恪守禮節(jié)，板板正正。察覺到他的目光，她也不驕不躁，直視著他的眼睛，張口就引經(jīng)據(jù)典，將他數(shù)落得抬不起頭來。

那時他想，真是個尖牙利嘴的丫頭。偏偏父親對她極為滿意，夸她靈秀聰穎，以后必是大家閨秀的典范。他不敢反駁，卻在心中嗤笑，哪有大家閨秀像她這般喜歡口舌之爭，卻忘了一開始是他失禮在前了。

那時王陽明尚未對程朱理學(xué)產(chǎn)生興趣，立志要征戰(zhàn)沙場，雖未能如愿，卻摸熟了京城這塊地界，沒想到他一直以為的刻板少女竟找上門來，央求他帶她出去逛逛，她吳儂軟語的央求讓他頗感得意。只是他最后還是沒有帶她出去，他可以無視世俗，她卻礙于禮教，怕人閑言碎語。

他望著她垂下雙眸情緒低落的模樣，忍不住心軟，勸慰她，“沒關(guān)系，等下次無人察覺時我再帶你出去?！钡珱]等他踐行諾言，她就隨父親回了老家，幾年過后，該忘的人事也都成了過眼云煙。

沒想到再次相遇，她竟成了他的妻。往事蜂擁而來，不得不讓人感慨一句緣分之妙。

他不知她還記不記得自己，只覺得她越發(fā)嫻靜了。他躺在床上剛剛睜開眼，就看到梳著婦人髻的女子斜坐在門檻上，靜靜看著細(xì)雨落下，細(xì)雨無聲，又仿佛有沙沙的聲響從他心中傳出。她的背影嵌在墨色的天空里，成為一道別樣的風(fēng)景。

此后，他們過了一陣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恩愛生活。成婚次年，父親將王陽明掃地出門，說他不考取功名就不許回家。他隨著諸氏回了她的老家余姚，放下那些狂妄之語，開始攻讀四書五經(jīng)。然后他也見識到了諸氏的才學(xué)，有些讓他抓耳撓腮的問題到她手中迎刃而解，她常笑容溫婉地說：“夫君莫要走進(jìn)了死胡同?！?/p>

有了她的陪伴，再枯燥的八股文也都成了精妙的話本，讓他不愿釋卷，枯燥備考的時光也變得含情脈脈。

但美好的日子都過得飛快，三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王陽明中舉后入朝為官。官服繁復(fù)，他總穿得皺巴巴的。看著他無計可施的模樣，她捂著嘴偷笑，最后還是會在他出門前將他的官服捋得筆直，將他襯托得豐神俊朗。

他喜歡她每天為自己穿衣的模樣，認(rèn)真細(xì)致，眉眼溫柔，再繁復(fù)的衣物也難不住她那雙巧手。穿戴完畢，她仰頭望他，眼中滿是生機與希望，依稀還是年少時堅定的模樣，讓他的心柔軟起來。于她而言，他就是她的天下，而他能從她的眼里看到完整的自己。

后來他中了進(jìn)士，仕途順暢，如果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或許會官運亨通，一生順?biāo)臁？伤降撞皇侵磺竺髡鼙Ｉ淼娜耍賵錾蠠o數(shù)人噤若寒蟬，他卻冒死上書，因此被貶到貴州龍場。

此去路途漫長，山水迢迢，院中的梧桐被秋雨打落了很多。臨行前，諸氏淚眼蒙眬地看著他，他反握住她的手說：“對不起，連累你了?！彼麤]有違背本心，卻委屈了她。但諸氏在他上書前并無阻攔，且堅定地支持著他。

諸氏只搖著頭說，希望夫君之后也能堅定本心，若他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她便不會覺得委屈。無論何時，她永遠(yuǎn)站在他背后。如果不是這樣的變故，或許誰都不會知道她柔弱的身軀里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王陽明去了龍場，諸氏則回了老家，日復(fù)一日地等待。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或許是隔了千山萬水，連音信都變得渺茫。每封家書她都反反復(fù)復(fù)地看好多遍，沒有他的日子總是冗長得看不見盡頭，她便為他縫衣服納鞋底，哪怕不能站在他身邊，也希望能有什么東西為他帶去一些溫暖。

十年后，王陽明重新得到起用，他所創(chuàng)的學(xué)說也得到了發(fā)揚，無數(shù)人慕名而來，將他視為圣賢。諸氏一路風(fēng)塵仆仆地奔君而來，只因她聽聞他頑疾復(fù)發(fā)，不會照顧自己，她要守在他身邊才放心。在她面前，他不是圣賢，只是需要她照顧的夫君。

她見證了他從低谷到繁華，也在奔波勞累中透支了生命。說好了要執(zhí)子之手，轉(zhuǎn)眼卻撒手人寰。

他還是繼續(xù)講學(xué)、傳道授業(yè)，仿佛不受影響。但怎會不受影響？在他咳嗽時，已沒人為他倒一杯潤喉的茶水了，那絮絮叨叨的聲音仿佛還在，但是在他愣怔的片刻中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望著窗外，想他沒有負(fù)天下人，如今也該與她攜手了吧。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還帶著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