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瑋+林默
面對記者提問,郭德綱的回答坦誠而黑白分明,無論是他很少談論的商業(yè)話題,還是他主動聊起的一些對他很重要的人——兒子、徒弟和朋友。
郭德綱說,現(xiàn)在做綜藝、講段子的人更多是作為投資方、制作單位出現(xiàn)的,而不是手藝人、藝術家。這么多年有很多資本進入這個行業(yè),但擁有多少商業(yè)包裝、幕后推手、IP運作,也誕生不了第二個德云社。因為在藝術和內(nèi)容這個領域,永遠是三分之二靠藝人。
這個觀點與多數(shù)互聯(lián)網(wǎng)、投資背景出身的圈里人有很大不同??梢哉f,今天的IP熱潮背后多數(shù)人看到的是一場全新的資本游戲在興起,而郭德綱看到的是古老的藝人故事在延續(xù)。他的觀點更傳統(tǒng),但也許離本質(zhì)更近。
在相聲這個古老行當中,郭德綱是最早商業(yè)化以及賺了最多錢的人,但他卻反復說自己從商業(yè)中感受不到任何樂趣;他被人們稱為最后一位大師,臺上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臺下卻以退休老人自居,內(nèi)向而孤獨。
兩種截然對立背后,或許是一個相聲藝人40余年所見到,與他人所見不同的世道與人心。
談商業(yè)化
問:最近一次討論商業(yè)化是什么時候?
郭:最近孟非、黃健翔這兩個狐朋狗友找我說,你必須跟我們一塊進軍資本市場。我說我也不懂,你們要帶著我玩就一塊,需要我站哪就站哪,但具體的事別跟我說,數(shù)學我也不懂,英文就知道YES、NO。后來黃健翔成了樂視體育的股東。
我骨子里對這類東西不感興趣。我說相聲,底下坐10個人和坐1000人、坐5萬人是一樣的,我能體會到那種快樂,而且這個東西已經(jīng)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了,甚至比一般人生活得還要好一些,對我來說可以了。比如我沒事的時候叫一個彈弦的來,唱一出《西河大鼓》,沒人喜歡聽,就是我跟彈弦的兩人懂。我倆關上門唱出一身汗,這比給我出資10個億更痛快。
問:有沒有想過德云社要不要成為一家百年老店?
郭:那不是我說了算的。
問:德云社已經(jīng)運作了20年,考慮過上市嗎?
郭:10年前就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要不要上市?有的是辦法。但我不懂,他們跟我說半天我也聽不明白。我就說你先走吧,我已經(jīng)趕走了好多這種人。
問:德云社不停有人出走,和商業(yè)化動作不足是否有關系?
郭:你告訴我走了幾個人?德云社到今天第20年,我們的演員將近400人,這種不正常出走的有3個人,這難道不是一家很成功的公司?還要怎樣呢?而且你說出走的人捆在一起有岳云鵬紅嗎?
如果我愿意的話,我可以一個月捧出一個岳云鵬來,說相聲的要想紅,在我手里我可以給你推算到準確的日期,你明年7月15號左右能紅,我說你什么時候紅你就什么時候紅。
問:德云社已經(jīng)400多人了,你不覺得用利益綁定人,比用人情綁定他們更穩(wěn)定?
郭:我當然知道。我有兒子,成不成百年老店是他們說了算,他們愿意就自己去弄吧。
我天天以一個退休老人的心態(tài)生活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里。我不是任性,我是覺得沒意思。我和我的員工開會時就說,誰愿意干就跟著干,不愿意干就走。包括小岳岳紅成這樣了我也沒覺得怎么著。他出去拍戲回來問我:師傅,人家其他演員的公司都扣很多錢,咱們怎么沒扣?很多公司和演員分賬,三七分、二八分,但我們沒有,德云社就留一點點,大部分給演員。要兒自養(yǎng),要錢自賺。
問:是否想過如果德云社擁有一套成熟的公司運作機制,會比現(xiàn)在手藝人傳幫帶的運營模式更長久?因為商業(yè)更理性。
郭:任何一個相聲團體,擁有多少像你們說的這些商業(yè)包裝、幕后推手、IP運作,它也不會成為一個德云社。這么多年來,多少個媒體、電視臺、演出公司都希望捧出一個德云社,但捧出來了嗎?為什么20年了只有德云社能做2000人一場的商業(yè)演出?因為藝術類的東西永遠是藝人的因素要占三分之二。
我?guī)缀鯄艛嗔诉@個行業(yè)內(nèi)全世界的商業(yè)市場,今天岳云鵬又壟斷了下一層,再接下來是我兒子他們。他的一切運作方式、包括臺上臺下都跟我一模一樣。我是一個成功的模版,他們復制我,所以他們這樣做是對的。其他團體也可以模仿我們運作的形式,但是他們沒有內(nèi)涵。
我特別悲哀,因為我把這行壟斷了。我特別理解這種孤獨,一點意思都沒有。
問:內(nèi)容創(chuàng)作者都會恐懼江郎才盡之時,你呢?
郭:我們這個學的是技術。一個賣早飯、炸油條的會恐懼有一天江郎才盡嗎?
問:如何看娛樂從大師的時代走到現(xiàn)在“網(wǎng)紅”的時代?
郭:你用油條吃飽和用饅頭吃飽有什么區(qū)別?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們都是在用一個合理的手段養(yǎng)活自己,讓自己在這幾十年中活下去。
娛樂有兩種,一種是單純娛樂——這個東西看完以后樂了、解乏了,就如同燙了腳,燙了腳有什么教育意義?燙了腳就讓你想到人生了?燙腳就是燙腳,非要把一盆熱水賦予點意義的話,那有詐騙嫌疑。
作為傳統(tǒng)藝術工作者,當然我更愿意讓你從我的節(jié)目中悟到些什么。我跟同行開玩笑說他們不合格,他們歌頌類的節(jié)目做得太肉麻,捧假了。這是從業(yè)者的技術問題,也是藝術操養(yǎng)問題。你得讓我在不知不覺中教育你,而不是在刀架脖子、噴你一臉唾沫地教育你。
問:如何看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上資本追逐IP的熱潮?
郭:我也算是得益于互聯(lián)網(wǎng)。早年我們好多說相聲的團體進他們的門跟搜身似的,不許錄音、不許錄像,那會兒我覺得相聲都快死了,你再保守是不行的。于是我們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了相聲,當年一個單口相聲《濟公轉(zhuǎn)》剛一上,點擊就過億了,這就是一個熱門IP。
現(xiàn)在做綜藝、講段子的人更多是作為投資方、制作單位出現(xiàn)的,而不是手藝人、藝術家。我迄今為止沒有拿我的節(jié)目當生意來做,我只是作為一個個體參與到節(jié)目中去。你的節(jié)目找我,一季13集多少錢,我是完成你的任務,至于節(jié)目收視率、商業(yè)化如何是你的事,和我沒關系。
我能體會做藝人的快樂,我體會不到做商人的快樂。我對錢一點都不渴望,因為我骨子里對它不在意。
問:雖然你戴著金表。
郭:喜歡嗎?那我送給你。
談人情
問:馬東算是你身邊朋友中在商業(yè)化上比較成功的嗎?
郭:他是我們中的資本家,也算是我們中活得明白的。
我和他的交往屬于——淡淡如水人情在,蜜里調(diào)油不到頭。從不討論彼此作品,一年也許都不說一句話,但不說話也心連心。馬東是馬季的兒子,在相聲界按輩分我喊他師哥。他在央視的時候我們就認識,后來他去愛奇藝做了《奇葩說》,現(xiàn)在又有了新公司。那是他的興趣所在,對我來說卻很難做到。
問:幾年前在你的節(jié)目《以德服人》中,你和馬東討論過相聲界人性的黑暗。
郭:馬東老勸我,說你能不能把這些事情都忘了??墒且粋€窮孩子、一個富孩子,他是錦衣玉食,天天坐著汽車上學,去澳洲留學,我是步步血淚,街上挨打受罵,今天沒錢明天沒飯。倆人長大以后坐在一起,這個說我小時候挨打受罵,吃面包長大的說你把這個忘了吧。怎么可能忘?你是沒有挨過打。
他從基礎上就比我們高一大塊。人家一落生位置就在這,我們要很努力才能達到這。
問:你說兩人關系淡淡如水,和這種背景上的差異有關系嗎?
郭: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是一個不善于交朋友的人,別人每次聽到這話都會笑得不行。但我真的是一個內(nèi)向的、特別愿意安靜的人。最好誰也別搭理我,我也不跟你們喝酒,吃飯你們也別叫我,我真的不愿意去,我只想一個人呆著。
燈紅酒綠、跳舞唱歌,一桌8個人4個企業(yè)家,我都不認識。你以為把說相聲的叫來這桌上就能談笑風生了?
我一年跟別人在外面吃飯連10回都沒有,能不去應酬就不去。之前在大連有一場演出,主辦方跟我說:您知道嗎?我今天晚上訂一大包間,那桌子能坐20個人,我把當?shù)馗缓蓝颊垇砹恕N艺f您給我送回酒店去。他問我,那您吃什么?我說泡面。我說你要想讓我把他們一晚上都得罪了,我能做到,我不跟他們喝酒、不跟他們碰杯、不跟他們說話,打招呼我也不會。主辦方說,原來您是這么一個人。我說對。
我其實是一個很無聊的人。謙哥(于謙)人家天天見朋友,喝酒、聊天、唱歌都可開心了,他一天能見8回人。我不行。
問:對馬東割眼袋這事怎么看?
郭: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我發(fā)現(xiàn)他割完之后顯得眼袋特大。
問:怎么認定一個人是兄弟、朋友?
郭:我覺得你是就是,我覺得你不是就不是。
問:看人準嗎?
郭:特別準。我7歲學藝,16歲浪跡江湖。德云社走的那幾個人,在他們走之前一年半之前我就看出來了。有些孩子來我這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會走。舊社會說相聲拜師時一定要請算卦的,而且舊社會里大批的相聲藝人如果混不出來,他會改行去算卦。江湖道上,算卦、相面、說相聲是一行。
我們琢磨人心,一個短節(jié)目里10個人,我一定把10個人的狀態(tài)都表現(xiàn)出來,我們天天琢磨這個,一看就知道,但有的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
問:既然第一天就知道他們要走為什么還要收?
郭:沒有人,你需要人干活。
問:收徒弟的標準是什么?
郭:當年看重天賦,現(xiàn)在看重人性。 藝術不好,我有辦法;人性不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這行實在是太爛了,我不能再給這行填禍害了。馬季先生有一句原話——我太愛相聲了,但是我太厭惡這支隊伍了,這個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素質(zhì)之低下,令人想象不到、令人發(fā)指,但他們表面?zhèn)窝b的又極其高尚,這太可怕了。
這個行業(yè)擅長琢磨人。正是因為他琢磨人,所以他在臺下會把這些東西發(fā)揮到極致,而且因為這行出頭機會太少,他把名利看得太重。
問:收到好徒弟是不是越來越難?
郭:不難。我原來是不好意思,我心慈面軟——入佛門六根不凈、進商界狼性不足。但現(xiàn)在歲數(shù)越來越大了,這些東西也就不重要了。
問: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悲觀的心態(tài)?
郭:40歲那年。就是經(jīng)歷的太多了,我前40年夠拍80集電視劇的。
其實我現(xiàn)在就可以退休。為什么沒退?還有孩子呢。我的兒子郭麒麟,你看,他就坐在那個角落里,他也說相聲、上節(jié)目。干我們這行的,95歲都能拄著棍上臺,能活著就能上臺。所以退休指的是心態(tài)。這樣來說,我已經(jīng)算退休了。
其實我一直想自己寫書,我看不上別人寫的字,我對文字的控制能力很感興趣。每一個字我都自己揣摩,一句話我能想一個多月,考慮用哪個更合適。如果我不說相聲,我愿意做一個文人。
我想出一本古詩詞集、一本我的畫集,我唱過戲,我還想把我唱的一百多出傳統(tǒng)戲,配上劇照,寫上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配上唱詞出一本。我還想出本《郭德綱談吃》,光吃面我就有70多種吃法。
但我太忙了,所有的書都只寫了開頭。2006年一家出版社定了我的自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11年了,那個編輯都退休了我還沒寫完。
問:你覺得現(xiàn)在自己活在痛苦中?
郭:我沒有痛苦,但我也不是一個開心的人。從事喜劇工作的人好像都這樣,我不會抑郁,因為我能自己調(diào)整。如果臺上是一個瘋子,臺下也是個瘋子,那這就是一個瘋子。
問:網(wǎng)上評論你是這個年代最后一位相聲大師。
郭:我不是大師,藝術真是痛苦。為什么不干這行了?馬東走對道了。
(陳敏薦自《財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