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爐次第添香獸

何朝陽

香爐作為焚香的專用器具，其出現(xiàn)要較熏香晚一些，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香具是上海青浦出土的一只屬于良渚文化時期的陶質熏爐。

它作為香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僅蘊含著豐滿的歷史、文化、宗教、收藏、考古等學術價值，同時在幾千年間，也已悄無聲息地從祭壇走進了人們的生活。

香爐，簡單的兩個字，卻是香道的必備器具，也是華人民俗、宗教、祭祀活動中必不可少的器具。然而，正是這簡單的器皿，卻承載著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數(shù)千年文化。

事實上，香爐作為焚香的專用器具，其出現(xiàn)要較熏香晚一些，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香具是上海青浦出土的一只屬于良渚文化時期的陶質熏爐。它作為香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僅蘊含著豐滿的歷史、文化、宗教、收藏、考古等學術價值，同時在幾千年間，也已悄無聲息地從祭壇走進了人們的生活。

香爐，已不僅是一香一事，同時，也是承載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歷史的文化瑰寶。

香事 · 國事 · 天下事

要說香爐，就不得不先說說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香文化。中國人熏香行為的起源時間現(xiàn)在已不可考，從記載周朝王室禮儀的《周禮》中的著錄來看，當時的宮中就有了負責“用莽草熏殺害蟲”的專職人員。熏香或來自祖先穴居時用艾草、松針熏煙驅殺蚊蟲的行為，他們在實踐中逐步發(fā)現(xiàn)，香茅、艾草這類草本芳香植物能夠在驅蚊蟲的同時帶給人馨香空氣，熏煙開始向熏香轉變。今天的湘西、貴州山區(qū)等地方依然保留著黃昏時在房間熏燒艾草、松毛驅蚊的習俗。

然而，除了驅蟲，香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還承擔著另一個更重要的角色——祭祀禮儀。將香用于祭祀禮儀活動，最早見于文字記載的如《詩經(jīng)·大雅》和《周禮·春官》，當時的人們覺得“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那時候的香材十分粗蕪，但焚香的專用器具就開始出現(xiàn)了。例如上海青浦出土的陶質熏爐就是良渚文化時期的焚香專用器具。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先人對香氣與養(yǎng)生的關系已經(jīng)有了十分深刻的認識，形成了以香養(yǎng)生的理論基礎。而屈原則以香來表現(xiàn)人格的高潔，更將此提升到“以香養(yǎng)德”的新高度?！办杞x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離騷》）“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九歌》），這些詩歌不但影響了香花香草的使用，也無形地塑造著中國人的氣質。

事實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熏香風氣已經(jīng)開始流行，制作精美的陶質和青銅熏爐也開始出現(xiàn)。陜西雍城遺址出土的青銅鳳鳥銜環(huán)熏爐，造型精美，裝飾華麗，工藝精湛，是這個時期香爐中的典范。

香爐自此從幕后逐漸轉入前臺。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

西漢初期，在日常生活中熏香已經(jīng)普及。而南方又比北方更為盛行，這可能是南方更多蚊蟲的緣故。各地考古已發(fā)掘的漢墓中有大量的熏香器出土，其中在洛陽繞溝發(fā)掘的220余座墓葬中出土熏爐3件，廣州地區(qū)已發(fā)掘的400余座漢墓中就出土了熏爐112件，其中還有可以分別熏燒不同香料的四連方爐。

尤其漢武帝時期，國力空前強大，而其本人則癡迷于尋求長生不老之術，一生敬神尋仙，熬煉仙藥，所到之處必須熏香，其奢靡程度可謂前無古人。這時，南方各省正式并入中央管轄，當?shù)靥赜械某料恪㈦u舌香、木香等大量輸往中原；新開辟的絲綢之路也被人稱為香料之路，古印度和波斯的安息香、蘇合香等香料源源不斷地送達長安供貴族享用。此時，出現(xiàn)了形態(tài)各異、巧奪天工的博山爐。

博山爐是漢代最典型的香爐具，它下部為底盤，用于儲水，象征四海環(huán)繞，同時也是為了容納進氣孔落下的炙熱灰燼，避免火災發(fā)生。上部為爐身，爐身為錐狀體，爐蓋高而尖，雕鏤成山形，象征道家傳說中的海上仙山——博山，故而得名。

博山爐熏香時上有青煙裊裊，下有水氣蒸騰，最契合漢武帝強烈期望成仙飛天的心境，以致有傳說博山爐是他做太子時親自設計、令人鑄造的。因為所葬的茂陵陪葬品富奢，早在東漢末年就被豪強董卓盜挖，他御用的博山爐已不得見，只能從他異母兄弟的陪葬品來窺斑見豹。

1968年河北滿城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發(fā)掘出的陪葬品轟動一時，其中的錯金博山爐，通高26厘米，器似豆形，通體用金絲和金片錯出舒展的云氣紋，座把為透雕的蛟龍出海，爐盤上雕有小樹點綴的山巒，山間虎豹、靈猴、野豬活靈活現(xiàn)，還有獵人在其間奔走，刻畫出一幅生意盎然的狩獵畫面，是現(xiàn)存博山爐中最華貴的代表，也是當之無愧的國寶。

佛自西來，香由心生

三國魏晉南北朝時，佛教在中原地區(qū)有了普及性的發(fā)展。佛家一直認為香能通靈、開竅，故而把它作為供佛、供經(jīng)、洗佛的最高貴的供品，并逐漸發(fā)展了一套完整的陳設和上香禮儀，到元代逐步定型為“一爐兩瓶”的成套香具。明代進一步發(fā)展為所謂的“五供”，即一爐、兩燭臺、兩花瓶的對稱擺放的成套供器，使用于祭祀及太廟、寺觀等正式場合。這套禮儀也傳習到道教和宗族祠堂并沿用至今，成為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受佛教影響，文人把香作為修持的法門，焚香成為了修煉身心的功課。他們的加入，讓香文化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香爐也開始朝著小巧雅致的文人化方向發(fā)展。

此時的香具還是以薰爐為主，造型逐步簡化。隨著制瓷工藝開始完善，出現(xiàn)了不少漂亮的瓷質爐具，青瓷和白瓷的敞口三足和五足爐也出現(xiàn)了，有耳瓷制香薰也見于該時期的出土文物之中。爐耳的設計使得提攜挪動變得簡便，頗具實用性。

直至唐宋時期，海外貿易飛速發(fā)展，海南、兩廣所產(chǎn)香料增加，香料不再是權貴的奢侈品，更加普及成為了大眾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國家統(tǒng)治者和文人依然對名貴香料鐘愛有加，用量更是空前?！段牟s錄》卷三中記載：“唐宮中每有行幸，即以龍腦、郁金布地。”而持爐的出現(xiàn)，更說明統(tǒng)治者對香依賴到了須臾不離的地步。

這一時期，對香料的研究開始調理化和精細化，并有關于香的專著問世，如《唐開元宮中香》和《洪氏香譜》。香開始進行不同品種之間的配伍，也從一味熏香擴展到了藥用功能。龍腦香（冰片）、沉香、麝香、檀香、丁香、肉桂、降香等作為“芳香開竅類”藥材被人們熟知和廣泛使用，“香藥”在醫(yī)書中成為了一個門類。

1987年陜西寶雞法門寺佛塔施工現(xiàn)場，人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地宮，打開了佛教和盛唐王朝的寶藏，是世界上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久遠、規(guī)模最大、等級最高的佛塔地宮，其中珍藏的文物不但有世界僅存的佛指骨真身舍利，還有唐皇室供奉的121件（組）金銀器，其中有一件鎏金銀香薰球被公認為唐代最有代表性的香具。它由多組直徑不同的半球形鏤空金屬片組成，每組兩個大小相同的半球形金屬片扣在一起形成一個球狀，各組固定在不同的軸上，可以自由繞軸活動，核心懸掛一杯狀容器用于焚香，即使搖擺晃動，香品也不會傾灑出來，科學而巧妙。

傳說宋哲宗元四年，身為龍圖閣大學士的蘇軾正在杭州做知府，那是一段難得的舒心時光，他不但仿效白居易重新整治、疏浚了西湖，修了一條后來和白堤齊名的蘇堤，還自比香山居士在西湖邊過起了悠閑的生活。這一天，蘇軾早早起床，隨手摸了摸昨晚埋炭熏香的銅爐，發(fā)現(xiàn)香爐猶溫、炭火未滅，而上面的香餅似乎也沒有焦枯。為了不浪費朋友送來的好香，他順手拿起夫人睡前摘下的金釵，撥開爐中香灰，將炭的位置稍作調整。少頃香炭又煨著香餅，把它最后的尾香逼了出來，他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贊嘆道：“這香味比昨晚開始的時候還要好??！”他推門走出臥室，意猶未盡，于是來到書案前，提筆舔墨，輕吟著填出一首新詞：《翻香令》——“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余熏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沈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蘇東坡在另一首詩中又寫道：“沉麝不燒金鴨冷，淡云籠月照梨花。”這些金屬或陶瓷等做成麒麟、狻猊、獅子、鳧鴨等各種動物造型的香獸爐，香料被置于鳥獸腹內熏燒，香煙從其口鼻中淡淡飄出，點綴在唐宋人家的各處，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斗轉星移，爐里乾坤

李商隱《燒香曲》中如是說，“獸焰微紅隔云母”，這說明唐人已經(jīng)開始用云母隔火品香。

事實上，“隔火熏香”的方法在宋代開始流行，它是將香料用云母片或薄瓷片等與火隔離，利用炭火發(fā)出的熱力熾烤香料，令芳香物質受熱逐漸揮發(fā)，既可以消除燃燒產(chǎn)生的焦糊味，使香味更清幽淡雅，層次更豐富，又延長了熏香時間，可謂一大進步。

用香方法的變化，使得香具逐漸由薰爐、熏球、香斗向無蓋闊口的開敞式香爐發(fā)展，沒有托盤的三足爐從此開始流行。這些用香的方法和已有的這些有蓋、無蓋的香具式樣逐漸被固定下來，一直沿用到明清兩代，今天仍為我們所常見。

“焚香”和點茶、掛畫、插花，在宋代被并稱為“文人四藝”，是文人生活情趣中的重要內容，連皇帝都精于此道。宋皇室篤信道教，崇尚簡約，這時期的香具和前期相比在材質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青銅和金銀很少使用，陶瓷香爐成為香具的主流，包括最著名的汝、鈞、官、哥、定五大名窯在內的各地窯口都生產(chǎn)了大量的精美絕倫的陶瓷香爐，如汝窯的三足奩式爐，官窯的粉青簋式爐，哥窯的乳足沖天爐，等等。這些瓷爐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今天它們或者是各大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或者是收藏市場價值連城的頂級藏品。

元代香爐的歷史很短，但元代的香爐體型碩大，造型雄渾，氣勢不凡，表現(xiàn)出游牧民族的豪邁，也頗具其時代特征。首都博物館藏一件琉璃三彩龍鳳紋熏爐，通體雕飾蟠龍、飛鳳、牡丹、山石，敦厚大氣，是元代爐具中的精品。

陶瓷香爐雖精美，但瓷器易碎的缺點，又使得人們試著尋找更為理想的爐具。宋元時期，青銅和鐵制的仿瓷爐造型的小型爐具開始初現(xiàn)端倪。

便用便火，莫如宣爐

明代人生活中依然處處有香，富足安定的生活也給香爐的進一步改進提供了條件。

相傳宣德皇帝覺得皇家用禮器和香爐款式十分粗糙，就下令根據(jù)《宣和博古圖》《考古圖》等典籍及內府密藏青銅器和宋元名窯的經(jīng)典器物來進行設計，用暹羅國（今天的泰國）進貢的一批質地精良的風磨銅來鑄造香爐。鑄造的時候，宣德皇帝問工匠，“怎樣才能讓鑄造出來的銅爐顯得銅質精良??？”有經(jīng)驗的工匠回答：“銅如果經(jīng)過6次反復的冶煉，就可以顯露寶石般的光澤?！薄澳俏揖拖铝钅銈?，鑄造香爐的銅材要經(jīng)過12遍的冶煉?！边@當然只能算是傳說，不過這批銅爐確實是品質卓越，不但形制典雅，而且從沉靜的皮色中泛出寶石的光澤。它們被特殊的工藝染成石榴紅色、茄皮紫色、黑漆古色、茶葉綠色等各種顏色，有些還用鎏金工藝在香爐的爐身點綴上不規(guī)則的金點、金片，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裝飾都用在了這些后來被稱為“宣德爐”的銅香爐上，美輪美奐，成為了500年來人們夢寐以求的寶物。

明張岱贊稱，“香爐貴適用，尤貴耐火。三代青綠，見火即敗壞，哥、汝窯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爐?！本退阌媒裉焯籼薜难酃鈦砜?，宣德爐的造型設計、鑄造和裝飾工藝都無可挑剔，而它使用的舒適性，特別是它使用過程中皮色會越變越漂亮，這種成就感則恐怕連宋代名窯的瓷香爐都不能取代，難怪明清兩代都不斷地仿制它，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

明清兩代，受銅資源限制，民間日常使用的還是以瓷爐為主。而香爐也逐漸從實用器向陳設器發(fā)展，出現(xiàn)了諸如玉、琉、景泰藍等各種質地和工藝的香爐，這些爐子雖然裝飾越來越復雜，可很多都已經(jīng)脫離了品香、熏香的功能，成為了僅僅供博古架上陳設的精制擺件。

千年飄香，香爐伴著香料隨著我們民族一路走來，不斷地發(fā)展、演變、完善，涵蓋了民俗、文學、宗教、陶瓷、冶金、鑄造等眾多的學術門類，反映出我們民族特有的精神追求和聰明才智。

當年的祭祀禮器、焚香佳品今天成了價值不菲的藝術品、收藏品，古董香爐的品香功能退居到了次要地位，觀賞、把玩成為它的主要功能。今天能夠找到品質足以替代古代香爐的新產(chǎn)品嗎？真難！我們的香文化斷層了上百年，“物美價廉”的商業(yè)模式也摧毀了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不論銅爐還是瓷爐，市面上出售的，東施效顰、似是而非的多，恪守傳統(tǒng)、一絲不茍的少?；蛘呋ɡ锖?，想靠標新立異奪人眼球；或者膚淺地抄襲祖宗的、日本的式樣，細節(jié)上偷工減料。甚至一些名曰“工藝大師”、“非遺傳承人”的出品，也經(jīng)不起熟悉古代香爐的收藏愛好者挑剔的眼光。

究其原因，香爐是陳設器，造型、線條一定要漂亮；它又是香具，總是不停地被把玩和使用，特別強調使用感受；而且它的使用往往附有很多精神性的東西，故而它是既注重精神氣質又講究工藝細節(jié)的工藝品門類，在材質、比例、線條、色彩等各個方面稍有不妥，往往導致“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作者為國內知名學者型香爐鑒賞家，《明清宣德爐》（紫禁城出版社）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