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侯磊+楊津濤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币磺袄婊灐眲倓偹妥呙放善焓置份峋?,一曲“春秋亭”的嗚咽悲啼里,梨園界又惜別程派大師李世濟。
梅派和程派是京劇旦角最重要,也是當下最有生命力的兩大流派,雖然兩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程派卻能以幽咽婉轉、悲愴哀婉的特色,與梅派平分秋色。李世濟憑借改革的恒心和過硬的功底繼承發(fā)展了程派藝術,被稱為“新程派”。但京劇是不能復制的藝術,那種師徒傳承、票友相互傳教的京劇氛圍,才是保證流派發(fā)展的原因。
梅派之外有程派,看罷秋花又看梅
不同于梅蘭芳,程硯秋不是梨園世家,從前不是,往后也不會是。
程硯秋原名承麟,滿族正黃旗人,祖上隨攝政王多爾袞入關,打仗戰(zhàn)死,葬時無頭,清廷特賜黃金頭安葬。程硯秋的父親榮壽和榮祿是同輩兄弟,雖然是世襲的將軍,卻不愿到清宮當差,遂把爵祿讓給了堂弟榮福,自己則提籠架鳥游手好閑。程硯秋降生不久,父親就暴疾過世,家道從此中落。辛亥后,旗人指名為姓,從此以“程”行世。
1910年,六歲的程硯秋經人介紹投入乾旦榮蝶仙門下,做了“手把徒弟”,取藝名“菊儂”。八年為期,吃住在榮家,但收入全歸師父所有,滿期后還要繼續(xù)為師父效力兩年。
非門里出身的人家學戲想有成就,比世家要難,但也會更用功。程硯秋在榮家一邊學戲,一邊干著各種雜活、伺候師父。榮蝶仙脾氣暴躁,稍有不快抬手就打,還常常無端拿他出氣。程硯秋的腿上曾經有一個淤血結成了血疙瘩,就是榮蝶仙打的,直到成名后赴歐考察戲劇才被一位德國醫(yī)生治好。程硯秋后來回憶:“學藝的八年,是我童年時代最慘痛的一頁。”
程硯秋能戲很多,學過武戲《挑滑車》,先攻花旦,后來發(fā)現(xiàn)是唱青衣的材料,專攻青衣。除了個子有點高(將近一米八),程硯秋的天賦是沒得說的,他十幾歲時嗓子就極好。早年間京劇老生劉鴻聲是以調門奇高而著稱,尤其擅長“三斬一碰(《轅門斬子》《斬馬謖》《斬黃袍》《碰碑》)”,老唱片里有他一句“忽聽得老娘親來到帳外”,如六月天飲了冰水般痛快,老譚(譚鑫培)都蓋不過他。就這樣的調門,是程硯秋來跟他配戲的。
程硯秋十一歲登臺便技驚四座、聲名鵲起。當時的名士羅癭公為其賦詩:“除卻梅郎無此才,城東車馬為君來。笑余計日忙何事,看罷秋花又看梅?!睂⑵渑c彼時已經紅透的梅蘭芳相提并論。
十三歲時,程硯秋倒倉了。可榮蝶仙還是接了上海的包銀,要他去演出。還是羅癭公,借了六百大洋把他贖了出來,程硯秋提前出師,開始重新下卦。
羅癭公賞識這個年輕人,為程家安頓住房,給程硯秋添置行頭編排新戲,請徐悲鴻為他作畫,還教他讀書習字、鉆研音韻,請人來排昆曲,每周一、三、五親自接他去看電影,更為程硯秋牽線拜梅蘭芳為師。所以說,程派的東西里,是有梅派的玩意兒的。甚至,羅癭公改“菊儂”為“艷秋”的藝名,也似與梅蘭芳有比肩的味道。
除了受益于羅癭公,程派藝術最得益于通天教主王瑤卿為程硯秋設計的聲腔。程派的聲音幽咽婉轉、若斷若續(xù),似使勁似不使勁,用的是一種“虛音”,但聲音根底是渾厚而能響堂的。根據(jù)程硯秋之子程永江先生所著的《我的父親程硯秋》記載,程硯秋家里有個壇子,剛好架在與他身高相等的高度,每天是對著壇子練念白的。
據(jù)傳,王瑤卿曾評價四大名旦梅蘭芳就是那個“樣”,程硯秋就是那個“唱”,荀慧生就是那個“浪”,尚小云能文能武,就是那個“棒”。就連1957年時,江青約見程硯秋還稱他的表演有三絕:一唱二做三水袖,被程硯秋認可為知音。
1922年,十八歲的程硯秋獨立挑班,南下演出,連康有為都來捧場。其時,有人如是評價:“梅蘭芳柔媚似婦人,尚小云倜儻似貴公子,艷秋則恂恂如書生?!辈荒懿徽f,這與羅癭公對其文化氣質的教養(yǎng)是分不開的。
北歸后,梅程逐漸平分秋色,各自的戲迷唇槍舌戰(zhàn)、各護其角兒,羅癭公就此提醒過程硯秋:“你此行紅得可驚,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撥梅先生與你之間的師生情誼呢?!比蘸?,程硯秋終其一生都對梅蘭芳執(zhí)弟子禮,人人都稱程硯秋“四爺”,只有梅蘭芳喚作“老四”。
梅程兩派的藝術特征是鮮明的。梅蘭芳成于端莊雅正、雍容華貴,講究的是中正平和,本質上是一種理想化的古典美,屬于殿堂化的藝術,他所塑造的旦角,代表了中國人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而程硯秋則顛覆了這種理想化,怨慕之情蓋過溫柔敦厚,激憤抗爭多過中正平和,程腔的每個音仿佛都是經過壓抑之后才迸發(fā)出的悲愴哀婉之聲。
四大名旦
過人的天賦、特殊的際遇、修習的武功和因材而練的獨門唱腔,讓程硯秋綜合形成了舞臺上獨樹一幟的男旦派別,與梅蘭芳、尚小云、荀慧生并列四大名旦。
1927年,北京《順天時報》評選旦角名伶,“四大名旦”之說由此正式誕生。1932年,四大名旦合灌唱片《五花洞》,成為四人唯一一次同時合作。據(jù)說,當時四個人的演唱順序頗令唱片公司頭疼。荀慧生要求唱第三句,尚小云要求唱第二句,如果梅蘭芳主動讓出第一句,可以行“排名不分先后”之名,但梅蘭芳偏偏一句話不說,最后還是程硯秋主動要去了第四句,并建議統(tǒng)一使用梅蘭芳的樂隊來伴奏,這才解決了一大難題。
梅蘭芳曾在1930年代訪美、訪蘇,把中國京劇藝術介紹到了西方。而程硯秋也在1930年代赴歐考察,不同的是程側重于學習西方藝術用于改良中國戲劇。在他的理念中:“現(xiàn)代的趨勢,一切一切都要變成世界整個的組織,將來戲劇也必會成為一個世界的組織,這是毫無疑問的?!?/p>
1932年1月5日,梅蘭芳為程硯秋舉行了歡送大會,13日程硯秋自天津塘沽出發(fā),一路向西開始歐洲考察。莫斯科、巴黎、柏林,他被西方藝術深深震撼,感受到了西方藝術教育的科學性、理論性和人性。他甚至做過定居德國就讀柏林音樂大學的打算,并為此破了煙戒酒戒肉戒,體重迅速增長。無奈世事往往不遂人愿,程硯秋最終還是不得不回到梨園行,郁悶之中他曾寫下:“來時衰草今見綠,一瞬春花葉復黃?!?
抗戰(zhàn)時期,梅蘭芳蓄須明志、罷戲隱居的故事已成佳話。而程硯秋在那時也一樣彰顯出民族氣節(jié),日本占領北平后,找到梨園公會,命其組織藝人為捐獻飛機唱義務戲。程硯秋一口回絕:“我不能給日本人唱義務戲,叫他們買飛機去炸中國人。我一個人不唱,難道就有死的罪過?”直到1942年,他始終不與偽政權合作,不唱義務戲,不去滿洲國,演出不留官座。1943年,處處受到威脅的程硯秋告別舞臺,到北平郊外青龍橋、黑山扈一帶買田種地,做起了農夫,還在青龍橋辦過一所中學。
出身堂子科班的程硯秋,深切體會過舊式戲曲教育的創(chuàng)痛。因此他早早就立誓,自己的后人不入此行。當然,不忍受苦之外,也有看慣梨園種種丑陋人事的失望。
除了不讓后人入行,程硯秋還在1930年到1940年間創(chuàng)辦過中華戲曲??茖W校,來革除舊式科班的沉疴。戲校先后由焦菊隱和金仲蓀擔任校長,培養(yǎng)了五個班共二百多名學生,其中不乏名角。戲校還廢除了磕頭、拜師、體罰等老規(guī)矩,舞臺上也不再使用飲場、檢場、把場等老方式。程硯秋的治校思想是“演戲要自尊”,他常告誡學生“你們不是供人玩樂的戲子,你們是新型的唱戲的,是藝術家?!彼€常對女生講:“畢業(yè)了不是讓你們去當姨太太。”
不過程硯秋自己卻一生不愿收女弟子。他認為女子由于生理條件,不大適合學他的藝術,教授起來也不方便,而且作為伶人,他一生潔身自好,不近女性。因此他的弟子荀令香、陳麗芳、徐潤生、劉迎秋、王吟秋、趙榮琛、李丹林、尚長麟等,都是男性,其中荀令香和尚長麟分別為荀慧生和尚小云的兒子,徐潤生和劉迎秋都是票友。這些中,唯有李丹林先生享得高壽,年過九旬尚為他人說戲,傳播程派,但并不為大眾所知。
程硯秋與李世濟
李世濟的父親李乙尊是民國政要李濟深的幕僚,解放后任上海市政府參事。李世濟認識程硯秋是通過上海交通大學的高材生唐在炘,當時他們都是上海程派的名票,那時唐在炘23歲,李世濟13歲。后來唐在炘拜名琴師徐蘭沅為師,成了程硯秋的琴師,李世濟拜程硯秋為義父,唐李結為伉儷。
雖然認了義父,但程硯秋還是反對李世濟下海唱戲,梨園行是個大染缸,怕女孩子受人欺騙。后來,還是周恩來許諾李世濟,會讓程硯秋收下她,只是不久“反右”開始,收徒一事完全擱淺,一年后程硯秋病逝,便再無機會。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活躍舞臺的程門弟子僅有王吟秋、趙榮琛了。兩人去世后,1999年《戲劇電影報·梨園周刊》主辦了“評說五小程旦”活動,李海燕、張火丁、遲小秋、李佩紅、劉桂娟被評為“五小程旦”,一時繁榮,爭議頗多。
程硯秋不收女弟子,可現(xiàn)在唱程派的全是女的,也可謂一樁奇事。
說到程派藝術的成就,還必須提及《鎖麟囊》?!舵i麟囊》由劇作家翁偶虹在1937年編劇,程硯秋依字行腔,反復推敲試唱,于1940年5月搬上上海黃金戲院,遂成程派代表作。一段“春秋亭外風雨暴”贏得多少人的唏噓感慨,它的感人,皆因沖破社會階層的人性與人情。尤其是1941年百代公司版的唱片,演唱效果為最佳,1949年以后因程硯秋年長而稍遜了。
戲本是個大團圓的結局,卻在1949年后被罪以“階級調和論”而禁演。程硯秋為了恢復此劇做過許多努力,去世前兩天還在病床上對前來探望的領導請求解禁《鎖麟囊》,卻被回絕。直到改革開放以后,《鎖麟囊》才重新回歸舞臺,而這正是李世濟對程派貢獻最大、也最具爭議的地方。
1979年,李世濟在北京工人俱樂部公演《鎖麟囊》,這是文革之后程派劇目的首次演出,每段唱腔都贏得潮水般的掌聲??墒抢钍罎舶l(fā)現(xiàn),臺下滿眼都是白發(fā),京劇已經失去了年輕的觀眾,于是她意識到必須改革,讓京劇適應年輕人。
她將美聲唱法糅合于京劇唱腔,并對伴奏手段進行了大膽改造。一出《鎖麟囊》除了京胡、二胡、月琴,還把笙加了進去。除了《鎖麟囊》,對《文姬歸漢》原本做修改,刪去瑣碎場次,并由丈夫唐在炘重新設計唱腔;請汪曾祺修改《英臺抗婚》,并吸取越劇特點;《碧玉簪》《梅妃》也都有調整。與程硯秋最明顯的區(qū)別,是李世濟的嗓音偏“亮”,被稱為“新程派”。
《鎖麟囊》成就了程派,也終結了“程派”。曾有一段,很多票友都認為,現(xiàn)在就“程硯秋唱的最不像程派”了。
程派傳人以各自的理解和方式繼續(xù)傳承著程硯秋的藝術。對于李世濟,程硯秋夫人也說過,要客觀地看待李世濟和她的藝術。所有的爭議甚至紛爭,恐怕最終全無意義,因為藝術是不能復制的。只有程硯秋一個人算“程派”,這個流派是他獨家的,不能學的。因為別人沒像他那樣,天賦好、練功苦、會武術、會拉二胡并收藏唱片、能寫文章能演講、能喝烈酒抽雪茄……他是在把嗓子唱壞后,經過名師指點,重編新戲調理出來的。
京劇是解釋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的最佳案例。本雅明說藝術是有“靈韻”的,即藝術作品要有原真性、膜拜價值和距離感。這三點京劇都符合。因此京劇不是現(xiàn)代藝術,更是不能復制的。傳統(tǒng)戲曲是禮儀,不是展覽。
這不光是程派乃至京劇的問題,更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昆曲名家張衛(wèi)東先生創(chuàng)作過一個《京劇流派不再誕生的因果》,詳細分析了其中緣由。新中國成立以后,新創(chuàng)的京劇流派,能立得住的僅有裘派和張派,還都是1949年前打下的基礎。那種師徒傳承、票友相互傳教的京劇氛圍,才是保證流派發(fā)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