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玠文
近幾年來,因為政體的失靈,在世界各地發(fā)生越來越多對當權者不滿而發(fā)起的抗爭,如阿拉伯之春、占領華爾街運動等,無論立場對錯與否,藝術家們都以自己的方式介入其中,并創(chuàng)造了許多代表性的對象,作為活動的精神標志。
英國的街頭藝術組合Brandalism也在去年年末發(fā)動了世界各地的設計師與藝術團體,共占領了英國城市中近600處廣告牌,他們征集到了各式各樣的作品,有的拿大品牌開涮,有的調侃世界各地領導人,有的則是展現(xiàn)瀕臨絕跡物種的憂傷畫面……在各種奇思妙想中,發(fā)出改革現(xiàn)狀的呼聲。
為社會吶喊的藝術?
而如果我們將藝術視為一種表達的手段,那么抗爭作為一種訴求也需要得到表達,以此看來,由抗爭所誘發(fā)出的藝術創(chuàng)作純屬自然。然而我們該如何看待那些非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抗爭工具”呢?這些為了社會活動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特殊對象,是否可以視為藝術呢?
去年七月份,極具當代視野的英國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簡稱V&A)便舉辦了《不服從的物件》(Disobedient Objects)展覽。在這個展覽中,策展人以探索社會運動的發(fā)展為使命,跳脫出以往博物館保守的框架,展出了人民為與政府作對所制造的物品。
即使V&A身為國家文化機構,展覽還是大膽地反映了各國人民在不同時空環(huán)境之下,對既定規(guī)則提出挑戰(zhàn)的聲音。這項展覽搜集了世界各地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30多個國家的各類社會運動中最具指標性的99件抗爭物品。這些對象來自英國、美國、中東到南美洲,并且涵蓋著從學生抗議、女權運動、反核武、反全球化、反各種戰(zhàn)爭、各種不平等待遇和各種貪污腐敗等運動。
策展人凱瑟琳·弗勒德(Catherine Flood)認為,這種公民不服從運動是當今社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卻一直受到藝術與設計界的忽視,透過這個展覽, 人們可以開始思考社會運動在推動政治與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展覽內容不全然為藝術家創(chuàng)作,有些是單純是為抗爭而創(chuàng)造的對象。而策展人也表示,舉辦這項展覽并非要去贊同各類社會運動,也非要創(chuàng)造將“抗議”歸于藝術史中,展覽并不強調藝術家或設計師的角色,而是單就物品在人類社會行為中扮演的角色進行討論。
說到底,我們并不用去糾結藝術家們如何參與抗爭,若我們將社會運動視為一次大型的“行為藝術”表演,則參與其中的人們都是藝術家,一旦參與,便成了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
德國重量級哲學家、社會學家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強調藝術不僅代表世代對于美學形式和歷史結構的詮釋,更能從既有現(xiàn)實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同的事實,提供永恒的想象革命。而追尋著“藝術能在單向度社會中產(chǎn)生雙向度批判”的思維推演,馬爾庫塞寫下“藝術即反抗”的結論。
藝術到底能介入社會多深?
阿諾德·豪瑟(Arnold Hauser)在《藝術社會學》中曾寫過一句話:“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沒有藝術的社會,但無法想象一個沒有社會的藝術?!睂λ麃碚f,藝術要放在社會結構和歷史里頭看,藝術固然是社會的產(chǎn)物,藝術創(chuàng)作服膺于既定、統(tǒng)治者的階級意識形態(tài),然而藝術也有可能響應、批評并且挑戰(zhàn)既有社會體制的實踐。
藝術到底可以對社會運動造成多少影響,可以介入到何種程度呢?或許我們可以從2010年的日本電影:《反安保:藝術之戰(zhàn)》中窺之一二。1960 年 5 月日本內閣岸信介十五分鐘強行通過《美日共同合作與安全保障條約》,簡稱《安保條約》。這個不平等條約引發(fā)了 650 萬人抗議,民眾包圍羽田機場美國總統(tǒng)秘書,7000 名學生集體沖進國會議事廳等一系列事件發(fā)生。在這場日本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中,會田誠、中村宏、橫尾忠則、桂川寬等數(shù)十名藝術家、攝影師乃至于電影導演,他們用各自的藝術創(chuàng)作,以行動表達抗議及不滿,形成一股獨特的反安保的藝術形態(tài)潮流。
雖然這個運動并不是因為藝術家的串連才盛起,但藝術作為社運抗爭的一環(huán),我們可以看見它的柔性力量無遠弗屆。
藝術介入的抗爭,即使未曾真正改變結果,但卻能誘發(fā)人們的思考。透過紀錄片我們看見藝術家在時局氣氛下的內心寫照,在那時創(chuàng)造出的作品讓運動的動能延續(xù),并提供材料建構出當時的時代場景,讓后人能憑借感受體會。
拉近時間距離,泰國將藝術帶入抗爭的聯(lián)結則更加明顯。現(xiàn)代藝術在泰國以飛躍的速度成長著,在發(fā)展本國當代藝術的過程中,政治情勢變化一直扮演重要的角色。從1970年代學運開始,藝術家、學習藝術的學子、廣告設計師及各方人士便集結在一起,為自己的權益發(fā)聲,并喚醒大眾對于一些熱門、棘手的議題的認知。由蘭塔納功欣皇家理工大學(Poh Chang Academy Of Arts)、泰國藝術大學和朱拉隆功大學(Chualalongkon University)的學生組成的藝術家陣線(Artists Front)堪稱1970年代規(guī)模最大的學運組織之一。此陣線力求創(chuàng)造以人民為對象的新藝術,并建立以大眾福祉為訴求的新文化價值觀,因此作品多以政治為主。他們曾舉辦兩次畫展:一次選擇在推翻軍政府一周年之際,第二次則于1976年并選擇在王宮廣場周邊舉行,以此聲援反對美國的學生運動。雖然之后活動轉為地下化,但活動效應卻在全國開花,越來越多視覺藝術家加入其中,堪稱“生活的藝術,黃金的藝術”的年代,此時的藝術表現(xiàn)得以敏銳的反映出社會與政治的歧異。
泰國的藝術發(fā)展與政治一直緊密聯(lián)結,政府也熟知藝術語匯發(fā)展的力量,并認為這是調停社會抗爭的最佳方案。2010年的紅黃衫軍運動時,泰國民間分歧為兩種聲音,泰國文化部隨即在曼谷藝術與文化中心(Bangkok Art and Culture Center)舉辦了幾場展覽,期望透過藝術能夠化解社會運動帶來的緊張,成為一個藝術界與創(chuàng)意界對于和平發(fā)展渴求的平臺。這樣目的性明確的展覽當然也引發(fā)了思考,例如藝術家里克力·提拉瓦尼(Rirkrit Tiravanija)便舉辦了《誰怕紅、黃、綠》一展( Whos afraid of Red, Yellow and Green),探討在社會充滿對立時舉辦的展覽是否真的合乎時宜。而其他的策展人、藝術家、文化推動者也相繼舉辦小型展覽,討論這場運動。2013年曼谷封鎖行動時,藝術家們有了“藝術巷弄計劃”(Art Lane Project),他們群聚在大道上畫畫,并用海報批評政府。有不少設計師與名人從中穿針引線,讓藝術家在周末得以舉辦時裝秀、音樂會和表演活動,對原本緊張的局勢產(chǎn)生了助燃的作用。
即使是泰國藝術家如此入世地參與各項活動,在2014年泰國實行戒嚴時,多數(shù)的藝術家還是選擇了緘默。因為他們不知道一但表態(tài)反對政權會落得何種下場,尤其是當行為藝術家與獨立電影工作者高聲疾呼的當下,視覺藝術家則相對沉默。歸究其因乃是白盒子體制內的當權者都較為保守,激進的作品在當下很難找到愿意資助的人。即使仍然有無所畏懼的藝術家持續(xù)發(fā)出聲音,但是因為展出空間的缺乏,許多藝術家都只能默默在工作室抒發(fā)自身情感。泰國政府與反對方一直以來都將藝術當成爭取意識形態(tài)的利器,在這拉扯中,反而令當代藝術得以蓬勃發(fā)展。
吶喊的藝術可以賣么?
然而所有問題都不得不回歸于經(jīng)濟:這些在抗爭中所產(chǎn)生的藝術作品,該是作為歷史文物保存呢?又或是得以進入畫廊體制進行銷售?這又是一個值得玩味的問題。在 2014年于臺灣發(fā)生的學運中,某位藝術家與學生一起進入會場,開啟他的“戰(zhàn)地寫生”。然而,在運動結束后,他的作品并未交付給學術機構相關的保存計劃,也沒有交給政府,而是交給了某些畫廊的文化基金會。這樣的舉動不免引發(fā)“學運收割”的質疑,然而在多數(shù)批評的聲音中,卻忽略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只是一種介入社會的行動,在兼具抗爭者與藝術家的雙重身份下,重新拉出一條社會與藝術系統(tǒng)的新線,開啟了更多討論的可能性。
在各種抗議發(fā)聲的今日,舉著口號嘗試著被聽到的人們何嘗不是一種新型態(tài)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藝術之于社會運動,或許不在于當下的憤怒與展現(xiàn)形式,也不在于對世界造成的劇烈變動,而是在于那份欲以溝通以求改變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