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慧
“風雨”是詩詞高頻使用的意象,宋代詩人楊萬里曾在《瓦店雨作》中感慨:“詩人長怨沒詩材,天遣斜風細雨來。領(lǐng)了詩材還又怨,問天風雨幾時開?”明代的李西涯在《麓堂詩話》中評說:“風雨字最入詩?!笨梢姟帮L雨”意象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受歡迎程度。
朱光潛曾言:“物的形象是人的情趣的返照,物的意蘊的深淺和人的性分密切相關(guān)。深人所見于物者亦深,淺人所見于物者亦淺”,“各人的世界都由各人的自我伸張而成”。由此可見,“風雨”意象在詩詞中,其藝術(shù)內(nèi)涵的表達也因人因時而境界不一。也正因有了這些差異,才構(gòu)成了“風雨”意蘊的精彩紛呈?!帮L雨”內(nèi)蘊境界大致可分為三重。
一、風雨之寫實境界
“風雨”意象作為一種自然景象,在詩詞創(chuàng)作者眼中,是一種最直觀的展現(xiàn)。
1.悠游閑適之斜風細雨
“風雨”攝入創(chuàng)作者纖細敏感的心靈,首先會從視覺、聽覺、觸覺等多方面調(diào)動主體的感官與情緒,讓創(chuàng)作主體于細微之中發(fā)現(xiàn)自然的風雨之美。杜甫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直觀細致地描繪了魚之歡欣和燕之輕盈。春風微拂,細雨如絲,爛漫和暖的天地間只見魚躍、只見燕掠,自然流露出詩人陶醉于風雨中的春景,描繪出和諧、自然、清雅的生活畫面。這里的“風”“雨”皆為寫實之作。
所見之外,亦有所聞。陸游之“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小樓微雨,徹夜聆聽,是詩意的;春雨紅杏,深巷賣花,又是浪漫的。杜甫亦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句,其中所謂“潤物”之微風春雨,讓人從細微的聽覺與觸覺中感受到春天的“風”“雨”之細密柔潤。
“風雨”的魅力,主要在“風雨”于天地之間所構(gòu)造的客觀自然之大背景給予了創(chuàng)作主體多維立體的沖擊。創(chuàng)作者從直接的感官上細致地感受描摹,“斜風細雨”便自然生出一種悠然閑逸、潤物無聲的詩意。
2.無情摧折之驟雨疏風
自然的風雨除溫柔和婉的春風細雨,也不乏摧折破毀的狂風驟雨,以及冷意蕭蕭的秋風秋雨。抒情者借“風雨”景象更多地引發(fā)出對風雨摧殘之后的場景想象,讓人傷花之凋零,惜春之逝去,感人之悲愁。其中,李清照的《如夢令》令人記憶猶新: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這一夜,詞人傾聽不絕于耳的風聲雨聲,醒后便急于知道:園內(nèi)海棠是否美麗依舊?而侍女卻漫不經(jīng)心,說海棠花還是以前那個樣子?!爸??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透露女主人對侍女面對被風雨摧折的海棠卻無動于衷的一種責怪,更表現(xiàn)出女主人的無可奈何與無限惋惜,對美好事物凋零殘敗的悲傷。此處的情境意緒與“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中的感慨,“雨橫風狂三月暮”(歐陽修《蝶戀花》)中的描摹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寫風雨后引發(fā)的惜春傷春之感。只不過李詞更盡婉曲,在微妙的情緒波折中暗射出女主人內(nèi)心的風雨。
詩詞之中對秋風秋雨的感懷甚多,不只是因風雨本身對自然物的破壞性,更在于這份破壞之中更增了一絲秋冷,在殘破之外更添了一點秋愁。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便很巧妙地連接了二者的微妙關(guān)系。秋風秋雨,不重在寫風雨外化之景,而在展現(xiàn)詩人內(nèi)心的冷落與蕭瑟、落寞與愁怨。客觀“寫實”已漸漸消隱,“風雨”實已進入第二境界——“傳神”。
二、風雨之傳神境界
所謂“傳神”,即客觀物象皆具生命和精神的表現(xiàn),打上了創(chuàng)作主體個性化的烙印?!帮L雨”背后不是風雨,而是其所隱喻象征的人生坎坷或國家飄零之象。
1.人生悲愁之“風雨”
借“風雨”可抒發(fā)境遇之悲涼。李商隱《風雨》詩中“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一句,反映了苦者自苦、樂者自樂的人生狀態(tài),含有激憤不平之情。這首詩中的風雨形象是通過黃葉的形象反觀的:枯黃脆弱的葉子,在枝頭顫抖,四處飄零。秋風秋雨,盡顯悲涼;黃葉搖落,凋零凄愴。這兒的“風雨”,不僅是自然界的凄風苦雨,也指詩人在政治斗爭中無枝可依、尷尬悲涼的處境。
“風雨”可盡言人生之悲愴。辛棄疾的“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本想劍指三秦,平戎萬里,但卻不受重用,無所作為,內(nèi)心更顯風雨悲涼。
2.家國動蕩之“風雨”
“風雨”被沉浸在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層面反復醞釀,因而能折射出主體內(nèi)心微觀的情感體驗,亦可投射到創(chuàng)作主體身外的宏觀世界之中,去描繪所生存的那個時空的混亂動蕩。
唐人元縝曾借“風雨”描繪殘酷的政治斗爭:“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聞樂天左降江州司馬》)末句既實寫了凄風苦雨,又折射出當時朝廷內(nèi)部斗爭的險惡,在客觀“風雨”意象中增添了個體化的象征意蘊。陸游之“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亦由眼前的“風吹雨”聯(lián)想到了國家正如風雨中的孤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又由“風雨大作”之聲想到了戰(zhàn)馬嘶鳴、金戈錚錚之聲。詩人心憂國難而夜不能寐,也正因長期處于此種狀態(tài)之中,忽聽得奔騰而澎湃的風雨,便引出金戈鐵馬奔馳而來的想象。至此,詩人的熱切的愛國之情,想要征戰(zhàn)沙場之心也便通過“風雨”這一媒介自然呈現(xiàn)了出來。
“風雨”意象跳脫出個人的局限而注入時代的脈搏中,使得作者的胸襟及詩詞的境界都更加豁達開放。
三、風雨之妙悟境界
第三重境界是妙悟。主體的認知、情感和體悟是一個漸進過程,都會經(jīng)歷由物而我,由我而萬物的進化。一旦把“萬物與我”同而化之,妙悟便會自然生成。妙悟之于“風雨”,亦有理性智慧的呈現(xiàn)。東坡詞中“風雨”意象最為通透的,應(yīng)屬他這首千古絕唱《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作于作者被貶黃州之時,詞中的“煙雨”和“風雨”皆已披上了一層人世的外衣,寄寓了詞人豐富的體驗與哲思。
“風雨”書寫出了詞人一生的沉浮。蘇軾多次被貶,卻始終樂觀坦然?!帮L雨”之中何以如此豁達?這與蘇軾兼悟儒、釋、道密切相關(guān):儒家安貧樂道、積極進??;佛家以平常心對待一切,淡定從容;道家遺世獨立、超然物外。此三者在蘇軾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統(tǒng)一。由此,自然也好,人生也罷,“風雨”之中詞人自得妙悟,“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天地造化,雨晴無定;人生得失,亦是如此。“無風”“無雨”“無晴”亦“無我”。這種無喜無悲、得失兩忘的徹悟讓他抵受住了一場場腥風血雨的打擊。
“風雨”意象的寫實、傳神、妙悟的三重境界,也體現(xiàn)了意象在詩詞中多層立體的涵義表達。無論是境界中的一種,還是幾重境界兼而有之,都體現(xiàn)了雋永的詩意,展現(xiàn)著詩詞意象恒久的魅力。
(作者為徐州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作者單位:江蘇省興化市第一中學(225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