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我最討厭兩件事,第一件是說謊話,第二件就是下雨。
6月里,老是下雨。這么一來,就是下了課你也出不去,大家只好擠在教室里。哇啦哇,哇啦哇!好像大雨一下把我們?nèi)昙壍慕淌易兂闪烁蝮】印?/p>
可是有一天,媽媽下班回來,送給我一個扁扁的紙盒子。我打開一看,哎呀,這不是一件新雨衣嗎!一件淡綠色的、透明的新雨衣。我立刻抖開雨衣就往身上穿。怎么?雨衣上竟然還長著兩只袖筒,不像趙小蕓穿的那種斗篷式的——手在雨衣里縮著,什么也干不了。穿上這一件情況就不同了,管你下雨不下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我想摟著趙小蕓的肩膀走,隨便一抬胳膊就可以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到學(xué)校,把扁盒子里的寶貝告訴了趙小蕓。趙小蕓高興地說:“今天要是下雨多好,我就能看到你穿起來啦!”本來我是想把她的“斗篷式”比下去呢,可趙小蕓的表情倒挺自然,還替我高興呢。這下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我想,也許是你沒有親眼看到它吧,真要下起雨來,你穿著你的,我穿著我的,那時誰知道你還替我高興不?
我開始盼著變天??墒且贿B好多天,白天天上都是瓦藍瓦藍的,夜晚又變成一天星斗。我的雨衣也就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盒子里。每天在放學(xué)的路上我都這樣想:太陽把天烤得這樣干,還能長云彩嗎?為什么我一有了雨衣,天氣預(yù)報總是“晴”呢?要知道,過去我討厭下雨是因為沒有雨衣呀!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
有一天,快到家時,路邊的小楊樹忽然沙啦啦地喧鬧起來,就像在嘻嘻地笑。一會兒,幾朵厚墩墩的云彩飄游過來,把太陽也給遮住了。天一下子變了臉色。路上行人都加快了走路的速度,我卻放慢了腳步,心想,讓第一顆雨點打在頭上,那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事呢!果然,隨著幾聲悶雷,頭頂上真的落上了幾個水點。我又伸手試了試周圍,手心里也落上了兩點??磥磉@一切都成了真的。我興奮得仰起頭,甩打著書包就大步跑進了樓門。
“媽媽!”我嚷著奔進廚房。
“蕾蕾回來得正好,快把頭發(fā)擦擦,準(zhǔn)備聽英語講座啊!”
“可是……還差半小時哪?!蔽亦洁熘?,心想,你怎么就不向窗外看一眼呢?
“那就休息一下腦子?!眿寢屨f完,只聽“嗞”地一聲響,原來她正往熱油鍋里放蒜薹呢。
“我今天特別特別不累。媽媽,我給你買醬油去吧,啊?”我央求著。
“你看,我下班早就帶回來了?!眿寢寷_我笑,好像猜著了我的心思。
“可是……不是還要燉肉嗎?燉肉得放好多醬油呢。”我一邊說,一邊用眼瞟著窗外,生怕雨停了。
“這孩子今天怎么啦?我什么時候說過要燉肉?”媽媽燜上米飯,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兩眼。
“你沒說,爸爸可說過。”這話一出口,我就臉紅了。因為這是一句謊話。
“真的嗎?”媽媽問。
我不再說話,也不敢再去看媽媽,更不愿讓媽媽看見我紅紅的臉,急忙背過身子緊盯住碗架,上邊的瓶瓶罐罐確實很滿當(dāng),看來不會有出去買東西的希望了。
吃過晚飯,雨還在不停地下著,“嗒嗒嗒、滴嗒嗒”地打著玻璃窗,好像是敲著鼓點引逗我出去。我跑到窗前,不住地朝街上張望著。望著望著又擔(dān)起心來:要是今天把雨都下完了,那明天還有雨可下嗎?最好還是留到明天吧。
說也怪,雨果真按照我的希望就停止了。四周一下子變得那樣安靜。第二天早晨一睜眼,四周還是靜悄悄的。雖然靜悄悄的大街使我傷心,但我并沒有哭。我決心長些志氣,不再想什么雨不雨的。誰知等我背著書包走到街上,不知怎么的腦門兒又落上了幾滴水珠。開始我還以為是樹上掉下來的,直到我仰著頭躲開樹,甜絲絲的雨點又滴到我的嘴唇上時,我的心才又像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一樣。我?guī)撞脚芑丶?,理直氣壯地打開柜門,拿出雨衣沖媽媽說:
“媽媽,下哪,又下哪!”
我走在街上,甩著兩只透明的綠袖子,只覺得無數(shù)羨慕的眼睛都在朝我張望。好像連雨點都特別愛往我的雨衣上落。它們在我的頭頂和肩膀上起勁兒地跳躍:“噠噠噠、嘀噠噠”,像是在圍著我跳舞。這時候趙小蕓要是走過來該有多好!
趙小蕓不在街上,迎面卻走來了傳達室的張伯伯,他手里還領(lǐng)著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他們走得那么急,為什么不穿雨衣也不打傘呢?不知為什么,這時我腦子里忽然生起了一個怪念頭,那就是張伯伯最好別看見我,更別看見我的雨衣。我藏進了路旁一個門洞。
張伯伯終于過去了。我從門洞里溜出來,松了一口氣,又重新想到和趙小蕓比雨衣的事。雨點仍然在我的肩頭跳來跳去,但聲音似乎不如剛才好聽了,像是在嘁嘁喳喳地奚落誰。難道是奚落我剛才那副偷偷摸摸的樣子嗎?我竭力不往這方面想??晌以讲幌?,雨點們越喳喳個沒完。是啊,剛才的樣子多不像我??!沒有雨衣前我可從沒有這樣過?,F(xiàn)在呢,穿上新雨衣就得躲著人走嗎?想到這兒,兩條腿怎么也邁不開了?;仡^看看張伯伯,張伯伯正朝火車站方向走,滿天的雨點還是不住地往他身上淋。我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怪張伯伯,下雨天出門為什么不穿雨衣?要不打把傘也好啊。而我呢,做好事的機會也不只這一次呀。我轉(zhuǎn)過身,又向前走去。
誰知張伯伯的身影怎么也離不開我,這時雨衣上成串的水珠好像又變成了一只只亮晶晶的小眼睛,正盯著我怎樣決定這件事。我終于下定決心,一面大聲叫著:“張——伯——伯!”一面脫下雨衣就向他們跑去。跑到跟前,扯起雨衣就往張伯伯手里塞,也不知說什么好。
“可別,可別……”張伯伯一看是我,使勁推我的雨衣,“送孫女到北京考音樂學(xué)院,倆人打了一把傘。半路碰上你們杜老師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子,把傘塞給她了。想回家再拿吧,又怕誤了點?!?/p>
我還是不知說什么好,扔下雨衣扭頭就跑。跑了一陣子才想起對著張伯伯喊:
“我還有個小花傘哪!”
我真的回家拿上小花傘,在雨地里挺起胸脯奔跑著。
“王蕾蕾,王蕾蕾!”有個尖尖的聲音在背后喊我。我扭頭一看,這不是趙小蕓嗎!
她跑上來說:“你怎么還用這個小傘,新雨衣呢?”
“我……嗯——那兒?!边@點事我本來不想告訴她,可又怕趙小蕓說我撒謊,才朝火車站方向一指。
遠處,我的雨衣已經(jīng)和各種顏色的雨衣混成一片了,粉紅的,天藍的,淡綠的,奶黃的,再加上紅的、黃的雨傘,雨中像盛開著一簇簇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