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葉
奶奶告訴我,寨子里開始流傳我爺爺在滇西做了土匪那一年,天上經常有蜻蜓般大小的飛機在追逐著打炮。一天中午,一架飛機就拖著長長的濃煙,掉到了寨子下面的綠汁江里。飛機墜江的那一天,奶奶第一次聽說了我爺爺在滇西做土匪的傳言。那年我奶奶剛滿十歲,三年前我爺爺跟著老木匠丙森師傅出遠門時,奶奶年僅七歲,還不太記得清我爺爺?shù)南嗝?,在她模模糊糊的記憶里,我爺爺是個壯實的半大小伙子,讀過幾天私塾,會寫幾個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寨子里年長的人都夸他長大了會有出息。
那天,我奶奶聽說我爺爺做了土匪,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不是因為她當時心里就裝著我爺爺,而是因為寨子里自古就沒有出過一個土匪。我奶奶覺得我爺爺不該在外面做土匪,一路乞討回來,也比做土匪強得多。她把剛聽到的我爺爺在外面做土匪的傳言告訴阿媽,她說:阿媽,我聽說跟著老木匠丙森師傅出遠門做木活的瑪吉做土匪了。阿媽當時撐開兩腿,坐在堂屋里“刷刷刷”打著準備明天穿著上山砍燒柴的草鞋,突然聽了女兒的話,馬上停下手里的活計,吃驚地瞪著她說:依魯,這話你是聽誰說的?我奶奶依魯抬過一個草墩,坐在阿媽面前,老實地說:是爾朵在場子里當著好多人的面說的,爾朵說,他剛從滇西的地面上回來,那個地方現(xiàn)在中國人和日本人打著仗,到處是槍炮聲,到處可見腐爛發(fā)臭的尸體。
我奶奶的阿媽說:爾朵這個人十來歲后就從來沒有在寨子里安心呆過一天,嘴巴子油滑著哩,黑的都說得成白的,死的都說得成活的,那樣混亂的地方,他又如何知道瑪吉做了土匪呢?我奶奶依魯說:阿媽,好多人都相信了爾朵的話,爾朵說,他親眼看見瑪吉扛著一桿槍和一伙穿著黑布衣裳的人從山腳跑到山頭上去了,他聽旁邊的人說,那些人是土匪,有時候和日本人打仗,有時候也和國軍打仗。我奶奶的阿媽搖了搖頭說:寨子里誰都知道爾朵這個人不實在,他的話不能全都聽信的,他不是神仙,咋會知道扛槍上山的人就是瑪吉?這事還得等老木匠丙森回來后才說得清楚。
可是,老木匠丙森師傅一直沒有回來。
從此,我奶奶依魯就記掛起我爺爺做土匪這件事了。
隨著寨子里傳開這件事,她心里不斷擔憂我爺爺?shù)拿\。有時候,她會夢見我爺爺扛著一桿上了刺刀的槍,帶一群穿著黑布衣裳的人,昂首挺胸回到寨子里。醒來后,我奶奶還真的以為我爺爺已經回來了,天真地跑到我爺爺家的那道厚厚的木板門前,側耳聆聽里面的人說話。有人開門出來,問她有啥事,她編謊話說想約瑪奴上山砍燒柴。
瑪奴是我爺爺?shù)男∶?,當時才十歲,是奶奶比較要好的小伙伴。于是,瑪奴馬上就被人喊出門來,我奶奶只好約著瑪奴上山砍燒柴去了。上山的路上,我奶奶還不甘心,向瑪奴探聽我爺爺是否真的回來?,斉f:我阿哥三年前出遠門后就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
這時候,遠在千里之外的我爺爺,正躬著腰身跟在中尉連長施連根的屁股后面,雙手緊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咬緊牙關沖向也已經從塹壕里爬出來、“烏里哇拉”亂叫著迎面猛撲過來的日本鬼子。許多年以后,我爺爺坐在土掌房上跟我談起這次戰(zhàn)斗的經過時,還心有余悸地說:“那是我加入國軍后參加的第一次戰(zhàn)斗,槍炮聲像爆豆似的響起來,手腳就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中尉連長施連根朝我屁股上狠踢一腳,高喊:‘弟兄們,為國立功的時候到了,小鬼子也只有一雙手一個腦袋,沒什么可怕的,消滅他們,弟兄們,跟我沖,中尉連長施連根那一聲很英雄漢子的呼喊,直到今天還回響在我耳朵里呢?!?/p>
我問爺爺:你們是不是因為槍膛里沒了子彈,才沖上去和小鬼子拼刺刀的么?
我爺爺回憶了一會兒,大聲地說:小鬼子講武士道精神,很喜歡拼刺刀,我們連長發(fā)現(xiàn)有幾個小鬼子上了刺刀,就生了氣,認為小鬼子是在小瞧我們。我說:爺爺,那次戰(zhàn)斗你消滅了幾個小鬼子?我爺爺笑了笑說:我用刺刀朝著一個小鬼子的屁股上狠狠刺了一刀,我是使了狠勁的,因為雙手顫抖,刺得不深。后來戰(zhàn)斗結束,連長施連根還表揚了我呢,他說要不是我在小鬼子的屁股上刺了一刀,他還沒把握殺死那個小鬼子哩。
我爺爺從來不喜歡和別人談滇西參加抗戰(zhàn)的事,也不允許我把他參加抗戰(zhàn)的事說給別人。每次他跟我談參加抗日戰(zhàn)爭的往事,總要提醒一句:別把這些話講給別人聽。不知道是什么原故,在他眼里,寨子里外的人,一概都是外人。我爺爺談起參加抗戰(zhàn)的故事,只有一次流過眼淚,那是在談起他的中尉連長施連根戰(zhàn)死的時候。
那天,我奶奶依魯和我爺爺?shù)男∶矛斉珡纳缴峡碂窕丶业穆飞?,在一個拐彎處意外地碰見了爾朵。他們在一個拐彎處突然相遇,爾朵想躲避也來不及了,只好傻笑著站到山路邊。這時的爾朵心里虛著,幾天前我爺爺?shù)陌职阉线M黑屋子里收拾過一次,現(xiàn)在猛然碰見我爺爺?shù)男∶矛斉挥勺灾鞯鼗艁y起來?,斉驯吃诒成系牟窈绦诼愤叺囊粔K石頭上,喝住了正想走開的爾朵。我奶奶把背上的柴禾歇在路邊的一個土坎上,用身子擋住爾朵的去路。
瑪奴怒視著爾朵說:爾朵,你不是跑到山外浪去了么?咋會又跑回來了?
爾朵的一雙泥鰍眼望著自己的腳尖,吱唔著說:我是剛回來的。
瑪奴說:那你跑到山里來做啥?是不是在跟蹤我和依魯?
爾朵小心地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我奶奶,怯聲說:我在林子里支了幾個鳥套,想去看看有沒有鳥兒被套住。
瑪奴說:爾朵,我不管你套鳥的事,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在啥時候啥地方看見我阿哥做了土匪?你知道么,因為你在場子里說我阿哥做了土匪,我阿媽急得幾天都起不了床。老實跟你說,如果有一天我阿哥回來,會饒不了你的,你知道我阿哥的性子,他如何收拾你,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清楚。
爾朵歪著腦袋不敢再吭氣了。
我奶奶依魯插上了話:爾朵,你不是個小孩子啦,說出來的話是要負責任哩,你到底有沒有親眼看見瑪吉做了土匪?你又是如何看見的呢?
爾朵囁嚅著說:我是在跟隨馬幫到滇西游玩的時候,有一天在半道上遭遇土匪,混亂中我發(fā)現(xiàn)土匪里有個人的長相特別像瑪吉,土匪離開時我大喊了一聲瑪吉,那個人遠遠地回了一下頭,還朝我放一槍,我以為那個人肯定是瑪吉了。
我奶奶依魯說:爾朵,惡毒的流言一旦傳揚開去,想收回來就收不了,一個人的名聲就一輩子臭掉了。
爾朵不知所措,雙手不停地搓揉著蓬亂的頭發(fā),臉面變成了豬肝色,嘴里喘著粗氣,吱唔半天,沒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爾朵灰溜溜的走開了。走出去十幾米后,又回頭觀察我奶奶依魯和瑪奴。
此后,寨子里再沒有出現(xiàn)過爾朵的影子。
有人說,爾朵跟著馬幫流浪到國外了,后來娶了一個外國女人,在當?shù)囟ň印S腥擞终f,爾朵參加國軍,跑到臺灣,想回來也回不成了。
反正爾朵的下落有好多種說法,有人甚至還說,爾朵其實沒有跑到哪里去,一直都像隱士似的生活在大山的一個小寨子里,因為害怕我爺爺瑪吉回來找他算賬,他一輩子都不敢回寨子來。
那天,我奶奶依魯和我爺爺?shù)男∶矛斉氐秸樱覡敔數(shù)陌纸鞋斉盐夷棠桃吏敽暗郊依镆黄鸪粤孙?。這是我奶奶第一次在我爺爺家吃飯。我奶奶有些害羞,吃飯時眼睛都不敢抬起來,直到把碗里的飯吃完,她都沒抬過一下頭。
當時我奶奶才十歲,但是在那個年月,寨子里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算作長大成熟的姑娘了,有些找婆家早一點的姑娘,都已經訂了婚。吃飯時,我爺爺?shù)陌职l(fā)現(xiàn)我奶奶低著頭只顧往嘴里扒飯,關切地說:孩子,是不是我們家的菜不好吃你才只顧吃飯?我奶奶放下已經扒得不剩一粒米飯的碗,怯怯地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瑪奴,低著頭說:阿叔,你們家的菜挺好吃的,只是我在家里習慣了低頭吃飯。
瑪奴做了個怪臉,看著她阿爸說:阿爸,你知道依魯為啥在你們面前害羞么?我爺爺?shù)陌终f:我咋會知道?瑪奴說:阿爸你知道嗎,依魯今早當著我的面承認了,她心里記掛著我阿哥哩。我奶奶沒想到瑪奴會說出這句話來,臉蛋一下子變得更紅了。
我爺爺?shù)陌质莻€在我們那片地面上出了名聲的獵人,身體長得俊偉,性子也倔犟,但他是認理的人,凡事都能做到想好了再去說再去做,全寨子的人都服他,就連那個祖父做過土司的頭人,也很尊敬他,公事私事都喜歡找他商量,逢年過節(jié)都要喊他吃上一頓酒,還送他一個豬腿或羊腿。那天我爺爺?shù)陌终f:瑪吉是我生養(yǎng)的兒子,我知道他的為人,他死也不會去做那個土匪,等他回到寨子,我一定逮了爾朵這狗日的,去頭人家里評理。
瑪奴說:阿爸,是不是找巫師算一卦,看看我阿哥何時能回來?
我爺爺?shù)陌终f:老木匠丙森臨出門前,該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瑪吉這孩子很明白事理,該回來時一定會回來。
這一天,我奶奶回到家里后,心里就一直想著我爺爺?shù)降讜谀睦?。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就努力的在記憶里搜尋我爺爺三年前留在寨子里的形象??墒菬o論她如何回憶,我爺爺?shù)男蜗罂偸悄:磺?。畢竟那時候她才是個年僅七歲的小女孩,不會去留意一個年長自己十歲的小伙子。應該說,就在爾朵傳出我爺爺在滇西的地面上做土匪的謠言之前,我奶奶對我爺爺這個人還是沒有萌生過什么心思。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奶奶一聽見爾朵散布的謠言,思想里就突然記掛起我爺爺?shù)拿\來了,好像我爺爺突然變成了她的一個親人似的。
我奶奶后來跟我說:要不是爾朵散布了那個謠言,咋說我也不會等到二十歲才出嫁,二十歲的姑娘在我們寨子里當時是老姑娘了。我問奶奶是不是十歲那年她就在心里下定決心,這輩子非我爺爺不嫁。我奶奶老實地說,沒有的事,那時候在我還沒有這個念頭,就是有些記掛你爺爺?shù)拿\。我又問她在這期間是否有小伙子上門求過婚。我奶奶稍微羞紅了臉說:當然有啦,先先后后有二十幾個小伙子上門求過婚哩。
奶奶不是吹牛,那時候她長得可漂亮了,到山上砍柴,隨時都有幾個小伙子爭著在對面山梁子上給奶奶唱情歌,到田地里勞作,隨時都有幾個小伙子爭著來幫忙。剛解放那年,有個腰桿上挎著小手槍的解放軍也追求過她。她十三歲那年,出門回來的人說小日本投降了,她就想,我爺爺不管在哪里,也該回來了,這樣一想,心里就萌生了嫁給他的念頭。
爺爺跟我談起一次他們營幾乎全部戰(zhàn)死的戰(zhàn)斗,七十多歲的老人還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那是我爺爺參加國軍后的第五次戰(zhàn)斗。當時,中尉連長施連根已經升職為上尉營長施連根,施連根的戍馬生涯中,營長以前沒有任過副職,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就這樣升上來的。這時候,我爺爺也當上了副班長。
我爺爺說,施連根營長是山東人,滿臉胡須,身材魁梧,性格豪放,說一不二,但指揮戰(zhàn)斗卻很細心,全營每個戰(zhàn)士都服他。我爺爺說,那一天,他們營根據(jù)師部的命令,提前兩個小時進入了日軍必經的一條峽谷里。國軍進入峽谷后,營長施連根經過仔細觀察地形,認為這條峽谷長不過一公里,兩面全是懸崖峭壁,像個口袋,只要扎緊了口袋兩頭,然后攔腰截斷,日軍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了。于是,營長施連根把全營連、排長召集過來,雙手不停地揮舞著下達了作戰(zhàn)命令:等日軍進入峽谷后,一連負責扎住入口,二連負責堵死出口,自己親自率領三連負責將日軍攔腰截斷。營長施連根當著三個連長的面說:別人都說小鬼子武器裝備精良,根本不把中國軍隊看在眼里,我就是要滅滅小鬼子的傲氣,這次戰(zhàn)斗不管小鬼子來多少人,我都要將它徹底消滅掉,決不放跑一個小鬼子。
誰也沒有料到那次戰(zhàn)斗會慘烈到幾乎拼光全營的程度。應該說,戰(zhàn)斗開始前,包括上尉營長施連根在內,全營的連、排長和戰(zhàn)士們,沒有一個人做好進行一場殘酷的絞殺戰(zhàn)的思想準備,大家都一致認為扎緊峽谷的兩頭出口,憑著對小日本鬼子的仇恨怒火,一陣猛沖猛打,就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結束戰(zhàn)斗。
所以,戰(zhàn)斗開始前,營長施連根還望著正在像一條長蛇似地蠕動著深入峽谷的小鬼子,用手拍打了兩下我的頭,滿有信心地說:瑪吉,狠狠打!
半個小時后,行動非常緩慢的小鬼子,終于全部鉆進了我軍布好的口袋里。
營長施連根首先開槍。他的槍法很準,用一桿步槍首先撂倒一個騎著戰(zhàn)馬,腰上挎著指揮刀的小鬼子。槍聲劃破了沉悶的峽谷,峽谷的頭尾和中斷響起爆竹似的槍聲,緊接著,手榴彈的爆炸聲和輕重機槍的掃射聲,也在峽谷里比賽炒豆似的響成一片。
戰(zhàn)斗開始,小鬼子就被我軍的猛烈攻擊打懵,“烏哩哇拉”亂了陣腳,幾分鐘后,小鬼子就分成十幾個小隊,隱蔽在峽谷里那些高大的石頭后面,開始向我軍反撲,輕重機槍和小鋼炮火力猛烈。我軍居高臨下,很方便使用手榴彈,但機槍和步槍發(fā)揮的作用有限,前面的樹木和一丈多高的茅草擋住視線,小鬼子的十幾個戰(zhàn)斗小隊離開公路,躲進公路邊的高大石頭后面,我軍槍很難捕捉到射擊目標了。
營長施連根認為我軍應該發(fā)起沖鋒,打亂小鬼子剛組合起來的戰(zhàn)斗小分隊,一鼓作氣用近戰(zhàn)的辦法殲滅敵人。于是,他像每次作戰(zhàn)一樣,猛然跳出塹壕,一邊命令司號員吹響沖鋒號,一邊帶頭沖向峽谷里的日本小鬼子的戰(zhàn)斗小隊。
后來我們才明白,營長施連根在戰(zhàn)斗打響不久就發(fā)起沖鋒,犯了戰(zhàn)術上的一個錯誤,我軍應該繼續(xù)居高臨下,摧毀敵人的機槍陣地。當時,我軍沖進峽谷,敵我兩軍的陣地就處在一條平行線上了,小鬼子的重機槍發(fā)揮了作用,如雨點掃射過來,很多戰(zhàn)士倒下了。有個剛加入國軍才兩個月的小戰(zhàn)士,年紀十五六歲,跟著機槍手跑到峽谷里,腳跟沒站穩(wěn),腦袋就開花,兩顆機槍子彈同時從眉骨處穿透到了后腦,腦漿飛濺的剎那間,我全身一陣顫栗,手里的步槍差點掉在地上。
眼看著戰(zhàn)士們成片倒下,營長施連根大聲命令戰(zhàn)士臥倒,然后組織敢死隊,敲掉小鬼子機槍陣地,他自己則端起一挺輕機槍,呼叫著朝日軍猛烈掃射。我也參加了敢死隊,本來我不想?yún)⒓?,可是營長施連根在我屁股上狠狠踹一腳,大聲武氣地說:瑪吉,你還是不是個獵人?馬上給我敲掉正前方那個火力點。我只好丟掉手里的步槍,抓起幾顆手榴彈,在營長的機槍掩護下,像一只受驚嚇的野貓,跳來跳去地朝小鬼子的機槍陣地沖去,在子彈尖厲的呼嘯聲中,我沖到了一個大約離日軍火力點二十米開外的石糟里。
我不敢抬起頭,像青蛙似地扒在石槽里,辨清小鬼子火力點的位置,我猛然站起來,把五顆手榴彈砸在了小鬼子的機槍陣地上。
等我從石槽里爬起來的時候,營長施連根已經率領三連所剩無幾的十幾個弟兄,沖進了敵群中。這次沖擊營長還算聰明,他沒有和小鬼子拼刺刀,他端著一挺輕機槍,像打靶似地掃射著那些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迎上來的小鬼子。小鬼子可能認為我軍準備拼刺刀,停止了射擊,營長趁此機會,用輕機槍擊斃了十幾個小鬼子。
一個多小時后,戰(zhàn)斗結束了。視野所及的范圍內,躺滿了血肉模糊的敵我兩軍戰(zhàn)士的尸體。除了二十多個小鬼子從峽谷入口處突圍出去,其余均被我軍殲滅。像往常一樣,我們沒有捕獲一個俘虜。
我們一個整營三百多號戰(zhàn)土,僅剩下了五十多個都掛了彩的弟兄。
我們驚訝不已的是,營長施連根沒有受一點傷。他當著五十多個全身血跡斑斑的戰(zhàn)士說:是我家鄉(xiāng)的山神護佑著我,我很小的時候,村子里的一個巫師就說過,我的命是有山神護佑著的,輕易負不了傷。
后來,一顆流彈取了他的性命。
我爺爺跟我講述過好多次戰(zhàn)斗經歷,他回到寨子,聽爾朵如何有聲有色地傳揚何時何地看見他做土匪的謠言,只是一笑而過,在我的再三請求下,我爺爺坐在我家的土掌房頂上,給我講起了參加國軍的經過。講述之前,我爺爺嚴肅地要我保證不向任何人重復他講述過的經歷。我拍著胸脯作了保證,我爺爺像是在講述一個久遠的神話,時而閉上眼睛,時而睜開眼睛,慢悠悠地開始了敘述。
他說,我跟著老木匠丙森師傅闖蕩到滇西村寨里做木活半年之后,這天太陽出來得早,我和丙森師傅剛起床洗過臉,太陽就在幾百米開外的山頭上露出了紅得像一團火的圓臉。我剛倒掉洗臉盆里的水,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噼哩啪拉的槍聲。起先我還以為那是孩子們在放鞭炮,一點都不在意,可是丙森師傅在天井邊立定了腳,鐵青著臉說:是槍聲,可能是小日本又進村搜捕國軍留在村寨里的傷員了。
我們到了滇西才發(fā)現(xiàn)小日本人已經占了這里的大片地面,小鬼子夜里龜縮在城里,天一亮就跑出城來殺燒搶掠。我們本來不想到那么混亂的地方去做木活,因為去的時候,聽說小日本已經被國軍趕出國境了,才放了心去。不曾想到,小日本鬼子非但沒有從滇西的地面上被趕走,而且這么快就占領了更多滇西土地。
丙森師傅年輕的時候曾經參加過剿匪戰(zhàn)斗,他是分得清楚槍聲和鞭炮聲的區(qū)別的。
我只打過獵,沒有見過人與人之間用刀槍面對面相互殘殺的場面,聽丙森師傅說門外響起的是槍聲,不免驚慌起來。
正說著話,門口出現(xiàn)了兩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兇神惡煞的小鬼子。
那兩個穿著一身黃軍裝的小鬼子一沖進屋里,就像鴨子似地嘎嘎亂叫著把我和丙森師傅推到墻角站好,在屋子里搗騰開了。他們要搜查就搜查吧,可兩個小鬼子就是和我們過不去,不僅把屋里的東西都砸了個稀巴爛,還動手給了我和丙森師傅幾個耳光。更使我和丙森師傅忍無可忍,怒火沖天的是,就在兩個小鬼子剛要離開之際,我們做木活這家人的小姑娘驚恐萬狀地哭喊著突然從門外跑了進來,后面有個小鬼子正端著槍在追攆著她。
丙森師傅眼睛發(fā)紅了,突然不顧一切猛撲上去,抓起小鬼子斜靠在墻壁上的一桿上了刺刀的步槍,大吼一聲,一刺刀捅翻了一個正站在一邊嘎嘎亂叫著的鬼子,然后轉身一刺刀捅進了一個正拉起褲子的鬼子胸部,這個時候,另一個剛從小姑娘身上爬起來的小鬼子,一把抓起放在身邊的步槍,光著下身,一刺刀捅進了丙森師傅的大腿。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趕緊抓過身后的鐵錘,一錘砸在了小鬼子的后腦上。
丙森師傅說:往東方向距離這里五十公里左右的那個寨子里,駐扎著一支國軍部隊,你去找他們吧,告訴他們,你殺死了三個小鬼子,他們一定會收下你的。
我流著淚點了點頭。
我和丙森師傅是第二天早上分手的。分別時,丙森師傅沒有交待過多的話,他只說了一句:瑪吉,今后就靠你自己關照自己了,我真不放心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啊!我沒有說話,流著淚獨自一個人朝著往東方向走了。丙森師傅把我送出密林后,就頭也不回地回到那片我們露宿了一夜的密林里,從此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后來我常常想?丙森師傅是不是又回到那個我們殺死三個小鬼子的寨子了呢?
因為地方不熟悉,我走了兩天兩夜才找到那個駐扎著國軍的寨子。
寨子里駐扎著一個連的國軍,連長就是施連根。
就在我爺爺參加國軍后不久,我們寨子里就流傳開了他在滇西地面上做了土匪的謠言。就是爾朵這個浪子不知出于何居心,空口無憑地在場子里散布了這件子虛烏有的事。有一天,我奶奶依魯在趕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剛從滇西戰(zhàn)場逃跑回來的國軍老兵。那個老兵告訴我奶奶,他在部隊里聽說有個名叫瑪吉的彝族戰(zhàn)士打仗很勇敢,剛參加國軍就做了副班長,因為同是彝族人,他就記住了瑪吉這個名字。
回到寨子里,我奶奶并不敢把趕集路上聽說的這件事告訴給別人,她只是把瑪奴喊到家里,告訴瑪奴,瑪吉可能在外面參加了國軍?,斉蛦枺哼@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奶奶想了想說:我
是做夢時夢見的,瑪吉穿著軍裝,扛著槍,從我面前走過哩?,斉f:夢見的算不得是真的,這事還是別跟外人說。我奶奶說:我就告訴你一個人,我咋會去跟別人說呢。
瑪奴微笑著說:依魯你心里真的記掛著我阿哥哩。
我奶奶羞紅了臉說:瑪奴你心里就沒記掛著你阿哥么?
瑪奴說:說定了啊,我們就一起等十年,十年后我阿哥還不回來,我們再一起嫁人。
許多年后,我奶奶跟我說,就是因為有了瑪奴一起等十年這句話,她才耐下心來等了我爺爺漫長的十年時間。我爺爺回到寨子里那一年,已經年滿三十歲,我奶奶剛滿二十歲。
奇怪的是,我爺爺所在的國軍部隊幾年前給地方政府寄回的他正在國軍服役的證明書,一直不曾送到寨子里,他在外面做了土匪的謠言,也就平息不下來。為了一句開玩笑似的諾言而一直苦苦等待著他的我奶奶,受到了各方面的壓力,我奶奶的阿媽隨時當著別人的面嘆氣說:依魯這女兒是中了邪了,有這么多小伙子來求婚都不答應,也不知她到底在等著誰。我奶奶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告訴阿媽,她不是嫁不出去的姑娘,總有一天,她會體體面面嫁個好男人的。
我奶奶回憶說,她耐下心等待我爺爺回到寨子里來的那幾年,很多小伙子都向她求婚,有人甚至跑到她家的土掌房前,一夜唱情歌唱到天亮,有個癡情的年輕獵人,還放出話來說,只要我奶奶愿意嫁給他,他會剝來老虎的皮給她做御寒的衣服??墒牵夷棠痰男南袷潜鶅隽怂频?,面對那些熱辣辣的情歌,始終無動于衷。
只有一個人理解我奶奶的心思,就是瑪奴。
瑪奴不時找到我奶奶,詢問她是否還等得下去。我奶奶微笑著說:你要是等不住你就嫁人吧,反正我是要等滿十年的。
我爺爺參加第三次戰(zhàn)斗時,已經提升為班長。少校營長施連根卻因為上次峽谷阻擊戰(zhàn)部隊損失太大,雖說沒有受到軍紀處分,軍職還是沒有提起來。那次峽谷阻擊戰(zhàn)實在是打得太殘酷了,那股小鬼子是受到了重創(chuàng),可是我爺爺他們那個營也幾乎拼光了全營,兩個多月的休整補充后,全營的元氣才基本恢復過來。
我爺爺后來說:那次峽谷阻擊戰(zhàn)我們營除了營長施連根,所有連、排級軍官都基本犧牲了,后來休整補充時,多數(shù)連、排級軍官都是從其他兄弟部隊抽調過來的,我們五十來個受了輕傷的弟兄,多數(shù)提了班長或班副,有幾個軍齡兩年以上的弟兄,也順利地當上了排長或排副。我在參加第六次戰(zhàn)斗時,距離小日本投降只有兩個月了。小鬼子可能也知道他們的天皇“兔子尾巴長不了”了吧,打起仗來沒有了往日的瘋狂。這次戰(zhàn)斗,我們團是負責攻占一個彈藥庫,團里分派給我們營的任務是截斷小鬼子的逃跑路線,團里明確下達命令,不準放跑一個小鬼子,爭取全殲守護彈藥庫的所有小鬼子。
我爺爺說:戰(zhàn)斗一打響,小鬼子就只顧拼命逃跑了,我們原來以為守護彈藥庫的小鬼子至少也有一個營的兵力,卻沒有想到只有百來號人,而且都如喪家之犬,沒有了往日那種瘋狂的武士道精神。
我爺爺在講述這次戰(zhàn)斗時,神情始終顯得很興奮,他告訴我說:其實小鬼子也是人,也是怕死的,只是他們的武器裝備比我們的精良,要說狠起來,我們國軍也是敢拼命的。
我爺爺他們的隊伍進入越南的國土,接受了日本人的投降,在當?shù)匦菡艘粋€月。
有一天,少校營長施連根鐵青著臉,把全營集合在操場上,宣布了一項重要任務:明天一早,全體駐扎在越南的國軍,將乘坐美國軍艦開拔到中國東北去。下達命令后,營長施連根壓低了聲音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老蔣又要打內戰(zhàn)了。當時,國軍戰(zhàn)士都在等待著回國,他們當中的很多士兵都幾年沒有回過家了,有些人甚至幾年與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以前拼了命與小日本鬼子血戰(zhàn),就是為了早一天打敗小鬼子,早一天回到家鄉(xiāng)與家人團聚?,F(xiàn)在小鬼子投降了,抗戰(zhàn)終于取得了最后勝利,卻不曾想到不僅不能馬上回家,還要開拔到離家?guī)浊Ч锏臇|北去了。
營長施連根對部隊轉運到東北的目的心知肚明,氣憤地罵了一句老蔣。
第二天一早,我爺爺他們的部隊吃過早飯,就像羊群似的被長官們趕到美國的軍艦上,一路嘔吐著來到了冰天雪地的東北。
剛剛在一個靠近大海的營地里休整了一天,我爺爺他們所在的那個師就接到了命令,又即刻轉移到了一個被小日本人搞得破敗不堪的城市里。我爺爺說,那個城市里什么樣的人都有,印象最深的是日軍統(tǒng)治時期留下來的專門做皮肉生意的妓女特別多,滿大街都是,聽說有些妓女還是日本人,是日軍潰退時來不及帶走的。
我爺爺說,他們營駐防在一片居民特別集中的城區(qū),附近就游動著數(shù)以百計的妓女。開始的時候,因為師部的長官生怕士兵們嫖宿妓女染上梅毒而影響戰(zhàn)斗力,下了一道死命令:全師將士不準接近妓女??墒?,看著每天在眼前扭著圓溜溜大屁股晃來蕩去的妓女,男人把持不住了,起先很少的一部分在行動,后來更多戰(zhàn)士明目張膽地找起了妓女。甚至有些軍官把妓女帶回到營地嫖宿。我爺爺說,到了最后,全班就剩他一個人沒有去找過妓女了。
爺爺?shù)脑捨矣悬c不相信。
就在全師官兵熱火朝天找妓女取樂的時候,一場營長所說的“窩里斗”戰(zhàn)爭悄悄拉開了帷幕。我爺爺他們營首先進攻的是共產黨的東北野戰(zhàn)軍一個連。戰(zhàn)斗開始前,師長站在高高的講臺上,吼叫似地訓導全師官兵說:弟兄們,我們要用三個月的時間消滅共軍,消滅了共軍,我們就可以回家過好日子了。我爺爺說,師長還講了很多話,可是他一聽說中國人打中國人的事真的就要發(fā)生了,心里就亂了套,師長在后面說些啥他就再也聽不進耳朵里去了。
回到營地,營長施連根說:這仗真難打呀,自己的槍口對準自己人開槍,這算什么道理?營長說話時,旁邊只有幾個人,他說完后,其他人都沉默了。
我爺爺說,解放軍的那個連在他們營首先發(fā)起進攻后,馬上就進行了猛烈的反攻,僅僅半個多小時的交火,他們全營的陣地就被解放軍攻占了,全營大部分土兵都做了俘虜,他和營長施連根也做了俘虜。
后來,我爺爺和施連根等一百余人國軍戰(zhàn)士,自愿留下來當了解放軍戰(zhàn)士。經過一個月的政治學習,正式編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個步兵師,施連根還被任命為三團二營副營長,我爺爺則擔任了三班班副。從此以后,我爺爺以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的身份,跟隨著東北野戰(zhàn)軍,從白雪皚皚的大東北,一直打到了海南島,然后又揮師北上,跨過鴨綠江,在朝鮮的國土上跟高鼻梁藍眼睛的美國佬打了整整三年。
我奶奶卻一直在大山里的寨子里苦苦地等待著我爺爺回來。
有一天,我奶奶的阿媽把她叫到跟前說:孩子你到底是想嫁個啥樣的男人?我奶奶說:阿媽,我還小呢,該嫁人的時候,我自然會嫁出去,你和阿爸就放心吧,我不是嫁不出去的女兒。我奶奶的阿媽說:“你已經不小了,寨子里和你同歲的姑娘都嫁完了,咋個說,你也應該選擇一個小伙子了。我奶奶不想告訴她阿媽她在等著我爺爺,她不敢說出來這個只有她和瑪奴知道的秘密,她知道一旦說出這個秘密,她和這個家庭的關系就會發(fā)生大變故了,她阿媽和阿爸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讓她這樣癡情地等待一個在寨子里謠傳做了土匪的人這么多年的。
有一天夜里,瑪奴找到她,說:依魯,看來我阿哥不會回來了,都這么多年了,一點音訊都沒有,你就不要再等下去了。瑪奴說這話時,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照著說好陪依魯?shù)任迥甑脑挘迥暌粷M她就結婚了。我奶奶說:瑪奴,別人怎么說我,我不管,可你怎么能說出你阿哥不會回來了這種話呢?我做過很多次夢了,在夢里,有個討飯的老婆子每次都告訴我,瑪吉要回來了,瑪吉還活著,瑪吉有我們彝山的山神保佑著,所以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斉f:倘是當初我要知道你會為了一句話活得這么苦,我也就不會把那句話說出來了。我奶奶說:我現(xiàn)在只擔心他會帶個女人回來。
其實,我爺爺在國軍的時候也好,后來參加解放軍也好,頭腦里絲毫沒有產生過在外面討個女人的念頭。經歷那么多槍林彈雨,血淋淋的生死考驗,他腦海里一直只記掛著他的阿爸阿媽和小妹,只想快點結束戰(zhàn)爭,回到那個平靜得像一塊石頭臥在大地上的寨子里。
我奶奶十八九歲了還一直對自己的婚姻不聞不問,寨子里有些人就猜想著她在等誰,猜來猜去,矛頭就集中到了我爺爺身上。這是有根據(jù)的,我奶奶從小到大從沒出過遠門,就是連縣城這樣近的小城鎮(zhèn)都不曾去過,寨子里幾十年間也只有老木匠內森和我爺爺,還有那個狗日的爾朵三個男人在外面闖蕩著,很明顯,老木匠丙森是有妻兒的中年人,爾朵是個浪子,她怎么也不會在等這兩個人。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我爺爺一個年輕的男人了。
于是,有些長輩就私下里詢問我奶奶是不是在等著瑪吉。我奶奶搖著頭說不是。又追問到底是在等著誰。我奶奶干脆就回答說誰都不等。有人就試探著說:鄉(xiāng)政府收到瑪吉的信了,信里說他在外頭找了個女人,這輩子不想再回到寨子里來了。我奶奶不知這是別人耍的小把戲,突然就認起真來說:這樣說來,瑪吉真的還活著?那人繼續(xù)試探說:當然是活著啦,不活著咋會寫信回來呢。
我奶奶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來了,臉上浮現(xiàn)了多年不見的笑容,語氣歡暢地說:瑪吉真是福大命大的人哩,只要他還活著,他是一定會回來的。那人神秘地說:瑪吉肯定是在外頭做過土匪才不敢回來的。我奶奶固執(zhí)地說:這話是爾朵亂咬舌頭哩。那人詭譎地瞇笑著說:依魯,你這么關心瑪吉的生死,是不是在等著他回來后嫁給他?我奶奶白了那人一眼,說:我等著誰你管得著嗎?那人說:你連瑪吉長的是個啥模樣都不記得,這樣苦苦等他有啥意思。我奶奶突然想起那人是個老光棍,就挖苦說:你就別忙著為我著想啦,你自己想想為啥夜里睡不著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我奶奶告訴我,那個老光棍打她的主意多年了,有時候還會跟蹤到我奶奶砍燒柴的山上,像只癩皮狗似的說上一大堆狗屁話,說累了就跑箐里喝幾口山泉水,直到我奶奶砍夠了柴禾,準備回家,才灰溜溜地離去。
許多年后,我問爺爺離家十多年間為啥不寫一封信回去。他老實回答說:也不是因為打仗沒一點空閑,我實在是因為記不清楚我們的寨子屬于縣里哪個鄉(xiāng),我只記得我是嶍峨縣的,再就只記得我們寨子的名字,信寄到縣里頭,人家郵遞員又如何把信送到寨子里呢。我說:你就不會問問周圍的人么?我爺爺笑著說:在我們那個營里,就我一個人是嶍峨縣的,我去問誰?再說,就是一個縣里頭的人,別人也不知道你的寨子屬于哪個鄉(xiāng)呀。我說:在國軍的時候,你問不著人,可是后來參加了解放軍,你就應該問得清楚了么。我爺爺說:當時我們這地方還沒有解放,問不清楚的,到了解放的時候,我們部隊又抗美援朝去了,跟美國佬打仗苦哩,朝鮮那個國家到處冰天雪地的,美國佬的大炮和飛機整天炸啊炸,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哇。
我看過一些相關的史料,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政府是以聯(lián)合國軍的名義派出美軍在朝鮮作戰(zhàn)的,聯(lián)合國軍其實主要是以美軍為主,其它幾個國家只是象征性地派出了很小一部分參戰(zhàn)部隊。因此,在朝鮮戰(zhàn)爭中,志愿軍的主要作戰(zhàn)對手是美軍,而裝備精良的美軍開始時并沒有把志愿軍放在眼里,等志愿軍一鼓作氣打下五次戰(zhàn)役,勝利占領南朝鮮首都漢城后,美軍才如夢初醒,不敢再小瞧志愿軍了。
我爺爺這一天精神很好,起床后靠在墻壁上曬著太陽,微閉著眼睛,給我講述了他的那個從國軍的長官成為解放軍的首長的施連根犧牲的經過。
我們的部隊跨過鴨綠江,入朝作戰(zhàn)的時候,施連根從副營長提升為營長了。我們二營是三團的主力,從剛入朝作戰(zhàn)到從漢城撤退到三八線附近防御,我們二營都一路沖殺在前,等到入朝半年后進行休整的時候,全營三百多號人只剩下了一百五十來號人。這期間,還補充了兩次兵員。跟美國佬打仗,你得多留點心眼,美國佬不像小日本鬼子,憑著勇氣沖殺,美國佬習慣耍小聰明,但也很怕死,沖鋒的時候,只敢躲在坦克后面跟著,坦克被炸毀了,他們就敗退回去。我們二營有個戰(zhàn)士,名字我忘記了,只記得他是個學生兵,戰(zhàn)場上那么艱苦,他都隨時把臉洗得干干凈凈,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他是營部的通信員,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是不用沖殺在前面的。可是有一次戰(zhàn)斗,美軍動用三輛坦克對付我們二營。為了炸毀坦克,營長施連根先后派出了兩個爆破組,可是還未接近坦克人就犧牲了。就在敵軍坦克馬上就要爬到我軍的陣地之際,那個學生兵突然抱起炸藥包躍出戰(zhàn)壕,沖向了敵軍坦克……轉瞬間,學生兵抱著炸藥包滾進了坦克底下,接著一聲沉悶的爆炸就在我們面前響起,敵軍坦克是癱瘓了,可是我們的學生兵也犧牲了,好可憐喲,連塊完整的軀體都沒有留下。
就在兩天后的一次阻擊戰(zhàn)中,營長施連根也陣亡了。
施連根的陣亡對我打擊很大,我在部隊里這么多年,他一直都關心著我,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作戰(zhàn)經驗,可以說他是我在槍林彈雨中所以能挺得住那么多年的精神支柱。他犧牲后的一個多月里,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夜里,一閉上眼睛,他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xiàn)在腦海里。我怎么也不明白,像施連根這樣才貌雙全,膽大心細的人也會說沒就沒了。
那次戰(zhàn)斗也算不得多么激烈,我們營的任務只是阻擊一股繞道逃竄的美軍小分隊,團部交給我們營的任務是盡量消滅這股美軍小分隊,消滅不了就拖延時間,使美軍小分隊滯留在我軍的包圍之中,最后達到配合兄弟部隊圍殲的目的。戰(zhàn)斗進行十幾分鐘后,這股只帶著輕武器的美軍小分隊就龜縮到了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山凹里。營長施連根興奮地從掩體里站起來,大聲地說:一連向東迂回,二連向西迂回,三連跟著我正面出擊,到嘴的這口肥肉我們就不要留給大部隊吃了。話音剛落,沉寂了幾分鐘的陣地上突然響起了一聲狙擊步槍尖厲的槍響,一顆從敵軍陣地飛來的子彈,準確地擊中了營長施連根的頭部。營長施連根來不及呼叫一聲,就沉重地倒在了壕埂上。
營長施連根倒下后,全營戰(zhàn)士呼喊著為營長報仇的口號,像一群攆瘋了的野豬,兇狠地撲向了敵軍陣地……也就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吧,這股五十多人的美軍小分隊,就被我們一個不剩的全殲了。
營長施連根最終還是挨上一顆流彈陣亡了。他生前說過,他是輕易不會死的,家鄉(xiāng)的山神在保佑著他??墒?,他最終還是意外地犧牲了。
就在施連根陣亡半年后,我爺爺所在部隊因為損失較大,撤回國內進行了休整。又過了半年,朝鮮戰(zhàn)爭結束了,從來沒有嘗到過失敗是啥滋味的美國佬,終于在停戰(zhàn)談判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在我爺爺?shù)囊笙?,部隊同意了我爺爺請求調回家鄉(xiāng)的要求。當時,我爺爺已經是排長,又立了兩次二等功。部隊原來是準備把他安排在軍分區(qū)司令部當參謀的,可是當他妹妹瑪奴說了我奶奶苦等他十年的事,他就回寨子里跟我奶奶結了婚。
結婚那天晚上,我爺爺問我奶奶:你真的那么相信我還會活著回來么?我奶奶一頭撲進我爺爺?shù)膽牙铮f:我做了好多夢的,你人在外頭,你的靈魂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哩。我爺爺也沒再說啥,一把摟緊了我奶奶。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