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我大六歲。
但是我叫她大妹妹,因為小巷里的人都叫她大妹妹。大妹妹是標準的江南女兒,玲瓏清秀,兩眼波光粼粼,在石橋邊守一間很小的花店,經(jīng)營絹花紙花塑料花,當然也賣鮮花。大妹妹的花店精致潔凈,色彩繽紛,除了鋪子小一點,差不多就是你常見的那種花店。唯一與眾不同的是,花店門口整整齊齊蹲著六座大青花瓷缸,賣醬菜。玫瑰康乃馨馬蹄蓮襯著醬蘿卜腌黃瓜泡白菜,組合出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效果。
大妹妹只能這么經(jīng)營。她會插花尤其擅長做醬菜,她做的春不老,是用留纓子的小蘿卜泡制的,泡好后蘿卜纓碧綠,細甜脆嫩,清爽可口。大妹妹賣花的生意比較清淡,光顧花店的大多拿一個碗直奔醬菜而來。玫瑰和醬蘿卜是大妹妹一家三口的依靠,她要供弟弟讀初中,家里還有一個患風(fēng)濕病的爺。大妹妹的爺是夏天也要穿棉褲的,日復(fù)一日歪在老槐樹下的躺椅上,瞇眼聽收音機。收音機常年不關(guān),那眼皮也是常年不曾睜開,整個人成了槐樹的一條根,活著,但一動不動。
大妹妹的花店我是每天必去的,我不需要花,醬菜卻不能不買。堂兄留下的生活費必須擠一半買藥,日子寡淡了唯有醬菜調(diào)劑。我買得最多的是醬黃瓜,黃瓜便宜,一把硬幣就能打發(fā)。大妹妹幾乎沒有從我手里賺過一張鈔票。接過錢,她搖頭一笑,把硬幣掂在手心丁的一響。那一刻,我的分量就像一枚硬幣在她手心跳躍。因為這丁的一響,我買醬菜總是埋起頭來去匆匆。
很久之后的一個黃昏,我在花店忽而瞥見一盆仙人球,仿佛母親幾年前在窗臺上種的那一盆,連花盆上一道青痕都歷歷在目,就像走過六年時光和一千多里行程,驀地守在這個黃昏與我重逢。我摸摸堅硬的刺,心里流過一線柔軟的潮濕。
我決定買下它。那天大妹妹出門送花,大弟弟守在店里做功課,正抓耳撓腮對付一道幾何題。我問問仙人球的價格,他掃一眼賬本說五塊,這是一個可以承受的數(shù)字。我掏出一張鈔票,捧著仙人球回去了。
隔兩天,再去花店,又見到一盆相似的仙人球,被橋西沈先生捧著反復(fù)端詳。沈先生欣然問價,像被燙了一下,丟下花盆就走。
大妹妹報的數(shù)字是五十塊。
難道大弟弟那天看賬本漏了一個零?
我手足無措怔了一陣,這個零成了我一時無法填補的洞。只好交出仙人球,請大妹妹退五塊錢。
“看來你挺喜愛這盆花,不過澆的水太多了,”大妹妹輕聲說,“會爛的?!?/p>
她拿兩片海綿紙吸干花盆里的水漬,把仙人球又推給我說:“你每周幫我送兩次花,送兩個月,那四十五塊錢就算填平了,好不好?”
這倒可以試試,我手頭唯一難以花銷的就是時間。周二,大妹妹扎好一束康乃馨,讓我送到時代大廈33層B2號。
我攀上33層,按響門鈴。
一扇柚木雕花門隨之敞開,點點閃現(xiàn)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