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神思》篇詮釋

羅小青

摘 要：《文心雕龍.神思》篇是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想象的理論，想象一直是藝術乃至一切創(chuàng)作的基本因素。為此，我們不妨重讀《神思》篇，并闡發(fā)其對當下的啟示。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神思》

劉勰將《神思》篇稱之為“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在他看來，想象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后世理論家都十分重視藝術想象的作用，比如當代美學家朱光潛就說：“‘見為‘見者的主動，不純粹是被動的接收。所見對象本為生糙零亂的材料，經(jīng)過‘見才具有它的特殊形象，所以‘見都含有創(chuàng)造性?！盵1]朱光潛先生意思是，任何藝術發(fā)現(xiàn)離不開創(chuàng)造的主體。我們知道，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造主體是離不開藝術想象活動的，所以朱光潛先生肯定創(chuàng)造，實際就是肯定藝術想象。藝術想象在創(chuàng)作中地位如此不可替代，劉勰《神思》篇自然也值得重視。本文將對該篇作一個詮釋，并看看該篇對當下創(chuàng)作而言仍具有哪些啟示。

一、藝術想象及其準備工作

《神思》開篇借用《莊子.讓王》的話，為神思（即藝術想象）作了一個解釋，說明其特征：“古人云：‘行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2]。也即是說，神思萌發(fā)時，就像《讓王》中所說的那樣，作家身雖在此（魏闕），心思卻在四方（江海），可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渡袼肌菲终f：“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3]。即想象的時候，是不受各種局限，不依靠任何規(guī)矩的。所以劉勰認為，藝術想象開放的，不受具體時空拘囿、不受各種規(guī)矩限制的。

藝術想象是開放的，但并不意味著醞釀神思不需要做準備工作而任意為之，這主要有以下兩點原因。第一、藝術想象雖無規(guī)定可言，但作者不會無緣無故地產(chǎn)生藝術想象，它要作者在一種特殊的胸襟下才可能有的；第二、藝術想象雖然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必要前提，但創(chuàng)作并不等于藝術想象，而是創(chuàng)造有典型形象的作品，這同樣需要有所準備。劉勰分別從以上兩點談到藝術想象的準備工作：

第一、“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4]這一思想受到老子“滌除玄鑒”、荀子“虛壹而靜”等思想的影響。葉朗在《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對老子“滌除玄鑒”作了這樣的解釋：“‘滌除就是洗出垢塵，也就是洗去人們的各種主觀欲念、成見和迷信，使頭腦變得像鏡子一樣純凈清明?！b是觀照，‘玄是‘道，‘玄鑒就是對于道的觀照?！盵5]即是說，只有除掉內(nèi)心雜念，心如明鏡，方能打開思緒，對“道”觀照。對“道”的觀照，可理解為劉勰所說藝術想象“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觀照，它需要“虛靜”以“澡雪精神”，從而排除內(nèi)心雜念的牽制。

“滌除”并非是完全地去除主觀欲念。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又談到荀子“虛壹而靜”的思想：“‘虛，并不是排出已有的知識，而是‘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即不以已有的知識來妨礙將要接受的新知識?！疾⒉皇桥懦嬷鞣N事物，而是‘不以夫一害此一，即不要因為兼知多種事物而妨礙對這一事物的專心研究。

劉勰繼承了諸家“虛靜”論的思想，他認為既然藝術想象是自由的、暢達的，就不能受到任何固定事物的牽擾，就要像老子“滌除玄鑒”思想所說的那樣虛心靜氣，這是一種特殊的審美的胸襟；在此基礎上，才可以像荀子“虛壹而靜”思想所說那樣，不受阻礙地觀照世界萬物，“思接千載”、“視通萬里”。

第二、“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6]也即是說，神思前要積累才學、多加研讀，并且要斟酌事理和運用恰當?shù)奈霓o。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多次提到了創(chuàng)作應該致力于“博觀”、“研閱”，《神思》篇也說創(chuàng)作是“難易雖殊，并資博練?！盵7]這是為什么呢？筆者認為，有以下幾點理由。一、《文心雕龍.序志》篇中提到“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8]在劉勰看來，創(chuàng)作的“樞紐”在于大量地研閱經(jīng)書、緯書，以此為依據(jù)才能更好的創(chuàng)作。二、《知音》篇中提到“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嶁，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9]只有廣泛的閱讀、研究，鑒賞他人和自己的文章、文理才有一個全面、中肯的把握（“平理若衡，照辭如鏡”）。三、《通變》篇中提到“是以規(guī)略文統(tǒng)，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后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jié)，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盵10]博覽群書并且精研細閱，可以抓住文章的綱領，完成繼承（“通”），才能求革新（“變”），從而創(chuàng)作出有自己獨立風格的作品。四、《體性》篇中提到“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自圓?！盵11]劉勰認為創(chuàng)作前，不僅要學習經(jīng)書、緯書的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要學習其中所體現(xiàn)的道理（理），養(yǎng)成優(yōu)良的習性，達到作品與人品的統(tǒng)一。綜上所述，創(chuàng)作獨立的作品，必需以大量的研閱，作為準備工作。不僅可以繼承前人文辭等各方面長處，對創(chuàng)作有一個準確的判斷，并且斟酌事理，創(chuàng)作才能達到雅（合乎規(guī)范。據(jù)《毛詩序》：“雅者，正也。”）、正的要求。

藝術想象最終是為了創(chuàng)造雅正的作品，“博觀”、“研閱”既然是創(chuàng)作的準備條件，也是想象的準備條件。所以，《神思》篇中也提到“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12]

二、藝術想象及其產(chǎn)物

作者在虛靜中使藝術想象不受限制，而博覽、研讀又使想象在自由的情況下又合乎雅正，這樣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典型的藝術形象。藝術想象在“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舒卷風云之色”[13]。

典型形象是作者通過想象與萬物交游的產(chǎn)物，正如劉勰所說：“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盵14]一方面創(chuàng)作者有一個虛靜的心態(tài)，暢達地進行藝術想象，想象到萬物；另一方面，所想象到的萬物經(jīng)過典型化，用恰當?shù)男蜗螅春笪乃f“意象”，是思想到的典型形象，還沒有通過文字等表達出來）構造出來。藝術想象所創(chuàng)造出的形象具有“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15]的特點，即是說，“神與物游”的意象（典型形象），是“神居胸臆”的創(chuàng)作者和“無隱貌”的萬物結合的產(chǎn)物，是對萬物具有獨特理解（“玄解”）的創(chuàng)作者用平日所學的聲律等各方面手段在腦中加工、冥想出來的合乎規(guī)律的形象。

藝術想象產(chǎn)生意象，而意象最終還需要借助文字等手段表達出來，但這就出現(xiàn)了難題。劉勰說：“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盵16]藝術想象創(chuàng)造的意象表達成文字符號是一大難題，因為正如提煉意象是使漫無邊際的藝術想象合乎形象的規(guī)律一樣，文字等符號同樣要將意象表達成為合乎文字符號規(guī)律。這樣，表達出來的文字符號就比起心中冥想的意象受到了更多規(guī)矩的限制?！耙馐谟谒迹允谟谝?，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盵17]前文已述，意象要符合藝術想象（“意授于思”）就必須作虛靜和博觀的準備。文字語言又如何與意象完美吻合呢（“言授于意”）？劉勰的解決辦法是“秉心養(yǎng)術”[18]（秉持虛空寧靜心思、加強修養(yǎng)的方法）和“含章司契”[19]（醞釀文思和掌握規(guī)則），說到底還是強調(diào)作要像醞釀藝術想象的準備工作那樣，“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和“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

藝術想象產(chǎn)生意象，進而以文字等符號形式表達出來后，才創(chuàng)造出了作品，才能真正體現(xiàn)的藝術想象的價值。當然，這整個過程需時時刻刻仰仗各種準備工作。

三、劉勰藝術想象理論及其對現(xiàn)代的啟示

劉勰認為，藝術想象是藝術創(chuàng)造最基本、最重要的方法，這得到了后世的認可，缺少藝術想象，藝術創(chuàng)作將淪為空談。當然，《神思》篇之所以成為藝術創(chuàng)造方法論的名篇，因它在今天還有諸多方面值得我們關注與借鑒的，現(xiàn)在我們就聯(lián)系上文對此進行一個小小的延伸。

第一、藝術想象的胸襟與世俗生活的態(tài)度是截然分開的。藝術想象要達到自由，不受限制，必須去除日常生活中的功利、目的，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某種固定的目的而創(chuàng)作的，它需要藝術家消解功利之心，傾心于創(chuàng)作之中。

第二、藝術想象雖然是自由的、開放的，但并不是狂飆突進式的，完全不受限制的創(chuàng)造是無法被世人所認可的，它必須受各種藝術規(guī)定的限制。所以，藝術創(chuàng)作從來不是只憑借天賦就可以完成的，還需要作者廣泛的學習，如果忘記學習的重要性，也就無法真正的藝術想象，也無法真正的創(chuàng)造。

第三、藝術所表達出的（文字等）符號形象是需要與藝術想象的意象相符合的，但這種符合不能只是簡單的和前文所說的“珠玉之聲”、“風云之色”等形象符合。因為既然這些意象是藝術想象的結果，它們就必須暗示出藝術想象通千載、觀萬里的高度活躍和不受限制。所以劉勰說，表達出的符號不僅單單只是“珠玉之聲”、“風云之色”本身，還要從這些符號中看到“言所不追，筆固知止”[20]的“思表纖旨，文外曲致”[21]，即是從創(chuàng)作出的符號形象中看到形象所不能表達的藝術想象的多義性和復雜性。

《文心雕龍.神思》篇從藝術想象及其準備工作和創(chuàng)作方面對藝術想象作了一個全面和深刻的把握。《神思》篇不僅在理論上說是一個創(chuàng)舉，還對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具有長遠的啟發(fā)。所以，我們回顧和詮釋《神思》篇，不僅要理解其意義，還應從中發(fā)現(xiàn)它對當下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深刻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1]《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藝出版社，朱光潛著，第53頁。

[2]《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3]《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4]《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5]《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葉朗著，2012，第38頁。

[6]《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7]《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6頁。

[8]《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535頁。

[9]《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518頁。

[10]《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331頁。

[11]《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309頁。

[12]《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6頁。

[13]《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14]《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15]《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16]《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

[17]《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5頁-第296頁。

[18]《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6頁。

[19]《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6頁。

[20]《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6頁。

[21]《文心雕龍注釋》，人民出版社，劉勰著，周振甫注，1983，第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