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代狹邪小說的分類

摘 ?要：“狹邪”，原指彎彎曲曲的小巷，由于古時妓女的居住地大都是狹窄又曲折的小巷，后來專門用“狹邪”代指妓女的處所。而魯迅先生最早在其著作《中國小說史略》中為其命名。簡言之，狹邪小說“指十九世紀中期至二十世紀初形成的小說流派，它以妓院梨園為主要表現(xiàn)空間，以名士名妓、優(yōu)伶鴇仆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 其文體形式多為長篇章回體?！北疚闹荚诤喴轿霆M邪小說的歷時分類及其主要成因，以窺清代小說、清末社會一隅。

關鍵詞：狹邪小說 ?清代 ?分類 ?魯迅

狹邪小說發(fā)展到了清末民初，離不開當時特定的經濟發(fā)展形式和都市文學的崛起，二者可以說是孕育狹邪小說在清代發(fā)展至高潮的文學土壤。

馬克思把文學比喻成一種活動，把對文學的創(chuàng)造和對文學的欣賞看作是人的生活活動，而這種活動的特點即為“自覺”。也就是說，文學是一種合規(guī)律、合目的自覺的創(chuàng)作的一種活動。黑爾格在《美學》中說道：“人有一種沖動，要在直接呈現(xiàn)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實現(xiàn)他自己，而且要在這實踐過程中認識他自己。人通過改變外在事物來達到這個目的，在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內心生活的烙印，而且發(fā)見他自己的性格在這些外在事物中復現(xiàn)了?！盵1]

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用《九尾龜》作者張春帆的自述來說就是：“在下做這部書的本旨，原是要喚醒諸公同登覺岸，并不是閑著功夫，形容嫖界?！边@就是一種文學的自覺，作者在書中融入了自己的看法，借書中主人公之口表達自己的觀點。法國學者瓊·杜瓦爾在文章中為狹邪小說正名，直言狹邪小說不是色情小說，而是暴露小說，理應得到其認知層面上的重視。

一、前期“溢美型”狹邪小說

19世紀狹邪小說多把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生、發(fā)展定位在上海，這離不開當時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19世紀的上海，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被迫對列強開放為通商口岸，剎那間上海灘一改往日閉關鎖國的閉塞形象，被迫、不自覺地接受了來自西方文明的沖擊。而后，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失敗，讓中國的有識之士開始反省自身，先是愛國之士“公車上書”，然后“百日維新”，然后康有為、梁啟超呼吁“戊戌變法”，通過這些舉措，讓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清政府的腐敗和無可救藥，報國無門又無法舒緩心中之郁結，便“發(fā)憤著書”。

加之隨著列強入關，上海的都市經濟進一步發(fā)展以及娛樂業(yè)的畸形發(fā)展，人們開始笑貧不笑娼，至1905年取消科舉制度這一事實無疑給了文士最沉重的一擊，徹底斷絕了他們“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使其陷入長久的迷茫之中。一直堅信的價值觀念被一朝擊碎，無法掙脫的精神危機，不少人選擇流連煙花之地，寄情于娼妓優(yōu)伶，可惜的是時移世易，青樓早已不是柳永筆下“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千種風情的避風港，前朝的風流舉措和妓女的才情品行也在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中發(fā)生了變化?！笆聦嵣?，晚清上海社會生活的活躍和繁榮首先就是從娛樂業(yè)開始的，正是這些“生計”之外的‘無益之需，使得上海城市生活的色彩日益豐富起來，并吸引人們在這里逗留、生活、旅游，當時上海最令人流連的有‘八事焉：戲館也，書場也，酒樓也，茶室也，煙間也，馬車也，花園也，堂子也?！盵2]社會世情的變遷和文士心理的變化，訴諸于文學，用狹邪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來看，也是高度符合客觀的社會存在。用魯迅先生的話總括：“作者對于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盵3]

自魯迅先生這種分類方法開始，學界一直比較推崇和認同，只是在涉及具體作品的歸類時眾說紛紜，因為這不是本文重點探討的問題，那么在此不做過多的贅述。

前期“溢美”型狹邪小說，前承才子佳人小說的末流，對書中名士、名妓的描寫還抱有贊美的眼光，不過這種贊美是過于理想化、才子佳人式?！耙缑馈保钤缭诠糯浼幸呀洺霈F(xiàn)：《莊子·人世間》云：“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4]、《論衡》里也提到：“夫儒者之言，有溢美過實。”[5]可見，“溢美”的意思就是過度夸張、修飾，把現(xiàn)實粉飾太平?！耙缑馈毙痛愍M邪小說有《品花寶鑒》（1849年）、《青樓夢》（1878年） 、《繪芳錄》（1878年）和《花月痕》（1888 年）等。在這些小說里，都深受才子佳人小說模式的影響，把嫖客才子化，把妓女佳人化。自古對才子的標準就是“才比子建，貌若潘安”，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的形象也是基本按照這個模式來寫。比如《紅樓夢》中尤三姐就想找一個“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男子共度一生?！督鹌棵贰分型跗趴偨Y出“貌若潘安”是最能吸引女性的一大標準。故而，“才子”的形象早已是固定模式。但在“溢美型”狹邪小說中，經過文學的加工再創(chuàng)造，一個個流連妓院的落魄書生形象就搖身一變?yōu)椤安抛印薄Ｋ麄冇涉慰妥優(yōu)槊?，那么妓女就變?yōu)槊?。中國社會中名士與名妓的關系是非常獨特的，超越了肉體、經濟，是一種詩意的關系。“溢美型”狹邪小說繼承了這種美好，在新的時代繼續(xù)書寫才子佳人，青樓夢好的詩意。

二、中期“近真型”狹邪小說

正如前文所提及的馬克思的文藝觀，每個文學現(xiàn)象的產生，都有它特定的社會原因。這時候，“溢美型”狹邪小說還可以受到好評，除了對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外，特定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也在影響著創(chuàng)作者。簡單的來闡述，首先前期“溢美型”狹邪小說是一種文學傳統(tǒng)，我們可以稱之為“情結”?！扒榻Y”這個說法來源于瑞士著名的心理學家榮格：“情結（complex）是一種心象與意念的集合，其中具有一個源自原型的核心，并且具有某種特別的情緒基調。情結基本上是屬于一種‘自主性或‘自治性的存在?！盵6]這種情結是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潛意識的情感意象群，是中國長久父系社會下折射出來的大男子心理。前代文人有冶游、狎妓的需要，所以催生了青樓，促進了青樓文學，沉醉于其中的文人也形成了一種青樓情結。青樓女子和尋常女子不同的是，尋常女子受一名男子保護，青樓女子受眾多男子保護。當然，在清代以前，妓女為了迎合統(tǒng)治階級的享樂的需要，往往是要受嚴苛的文化訓練和修養(yǎng)的培養(yǎng)，晉代有記錄石崇訓練妓女的記載：石季倫愛婢名翔鳳，魏末于胡中得之，年始十歲，使房內養(yǎng)之。至十五，無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態(tài)見美。妙別玉聲，巧觀金色?！绯衩雷巳菹囝愓呤耍b飾衣服大小一等，使忽視不相分別，常侍于側。使翔鳳調玉以付工人，為倒龍之珮，縈金為鳳冠之釵，言刻玉為倒龍之勢，鑄金釵象鳳凰之冠，結袖繞楹而舞，謂之“恒舞”。欲有所召，不呼姓名，悉聽珮聲，視釵色，玉聲輕者居前，金色艷者居后，以為行次而進也。使數(shù)十人各含異香，行而語笑，則口氣從風而飏。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跡者賜以真珠百琲，有跡者節(jié)其飲食，令身輕弱。故閨中相戲曰：“爾非細骨輕軀，那得百琲珍珠。[7]

青樓產業(yè)的繁榮，青樓女子的多才多藝，文人出入青樓，不僅求得半分愉悅，還與名妓酬唱作答，好的文學作品經此口口相傳而后流芳百世，真可謂是真名士，當風流。所以，風流文人自古有青樓情結就不難理解了。

其次，由于原本的青樓在清代已不復存在，雍正三年官方取締了從唐朝沿襲下來，有政府支持的青樓制度，私妓取代了官妓。晚清落魄文士失意于現(xiàn)實，轉而把這種對現(xiàn)實的無力改變寄托于文學。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早就是傳統(tǒng)文士紓解心中不平或表達隱晦的情感的重要寫作手法，《青樓夢》作者就在序言中寫道：美人淪落， 名士飄零，振古如斯，同聲一哭！覽是書者， 其以作感士不遇也可，倘謂之導人狹邪之書，則誤矣！[8]當理想、仕途、佳人、愛情，在晚清政權風雨飄搖的社會背景中難以實現(xiàn)，文人們也只好把目光投向彼岸，向往前代烏托邦式的“青樓夢”，所以這一時期的作品，大都竭力渲染的如同前代才子佳人式的小說，對冶游行徑大為贊賞，具有很濃厚的理想化色彩。

時間發(fā)展到1982年，韓子云的《海上花列傳》標志著前后期狹邪小說的分期，狹邪小說開始由“溢美”轉為“近真”。19世紀末，上海租界體系基本定型，文人在功業(yè)上對政治的疏離感使其傳統(tǒng)地位整體下降，而由于金錢為主導的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娼妓行業(yè)出現(xiàn)一番欣欣向榮的形勢。前面已經說到，傳統(tǒng)的官妓業(yè)被取締，新發(fā)展起來的私妓已不再執(zhí)著才藝的訓練和品行修養(yǎng)的培養(yǎng)，又由于租界社會人員魚龍混雜，社會地位不再是傳統(tǒng)的士農工商，各等人員共處一室，使得文人與娼妓的地位發(fā)生了轉變，不再一味只是男性主導，文士地位也不再得到“佳人”的額外垂青。一切金錢至上的現(xiàn)代化進程催生了妓女以欺騙的手段奪取錢財，青樓從閃著烏托邦的色彩的天堂跌落在人間。這一時期的作者較為客觀的看待名士與娼妓的關系，揭露了妓院的腐敗和黑暗，暴露了妓女的貪婪、丑陋，但同時也對身不由己的妓女報以同情的態(tài)度，冷靜客觀的反映了她們的悲苦。

三、后期“溢惡型”狹邪小說

光緒27年（1901），清政府廢除八股取士，光緒31年（1905），所有鄉(xiāng)試、會試一概停止，在中國實行了1300多年的封建科舉制度的廢除，無疑是壓死名士“白日夢”的最后一根稻草，清政府已經顯現(xiàn)出病入膏肓、回天乏術的破敗，狹邪小說也走上了末代的絕唱，從“近真”又過渡到“溢惡”。

梁啟超1902年《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文章論述小說的重要性：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 ，故欲新道德， 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支配人道故。先生在文章中極力推崇小說，把小說看成是救國救民的武器，這一怒吼驚醒了小說家，在科舉制度廢除的幾年時間里，狹邪小說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不止狹邪小說，各類小說家都進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潮時期，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很多譴責類小說，和“溢惡”型小說一樣，作者旨在揭露社會的黑暗腐敗，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胺蛞札敹蓉澅升}齪之貴官，宜也;則以狐而比下賤卑污之淫妓，亦宜也。……刪文法而用白話，增歷史而除蕪詞，平章風月，描寫煙花，方知北里胭脂盡呈假態(tài)，能使南都金粉悉現(xiàn)真形。如鑄鼎之象物，若照水犀光，驚心動目，據(jù)實定名。命名《九尾狐》，正不獨媲美于《九尾龜》也。”

由此可觀之，晚清“溢惡”型小說的特色不在于懷念烏托邦式的青樓夢好，也不在于客觀敘述娼妓的悲慘身世，而是著墨于批判嫖界和官場。傳統(tǒng)的文士情懷、浪漫因子已不復存在，文人和名妓完全不是惺惺相惜的詩意的關系，而是演變成一種赤裸裸的金錢交易的骯臟關系。

結語

狹邪小說的歷時發(fā)展是源遠流長的，是和歷史發(fā)展變遷息息相關的，其作品內容的演變和藝術特色的變化也是反映了時代特征的變遷。作為一種特定的小說題材，狹邪小說需要被正視，被更多的研究和發(fā)現(xiàn)。

注釋：

[1]朱光潛譯，黑格爾：《美學》，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一卷，第38，39頁。

[2]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五卷，第112頁。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82頁。

[4]曹礎基：《莊子淺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8頁。

[5]袁華忠，方家常：《論衡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6頁。

[6]申荷永：《榮格與分析心理學》，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73頁。

[7]齊治平校注，[晉]王嘉：《拾遺記·卷九》，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214-215頁。

[8]金湖花隱：《青樓夢序》，余達：《青樓夢》，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肖榕桔 ?四川成都 ?四川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61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