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1914年生于上海,2015年在美國逝世。祖籍合肥,是淮軍主將、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張樹聲的曾孫女,蘇州教育家張武齡的四女。她是民國時代重慶、昆明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之一,集聰慧、秀美、才識于一身,也是陳寅恪、金岳霖、胡適之、張大千、沈尹默、章士釗、卞之琳等人的同時代好友兼詩友。
她在書法、昆曲、詩詞方面的造詣很深,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曾在北大開班講授,享譽一時。她的書法各體皆備,一筆娟秀端凝的小楷,結(jié)體沉熟,骨力深蘊,尤為世人所重,被譽為“當代小楷第一人”。在各種出版的昆曲圖錄里,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飛、梅蘭芳這些大師的名字連在一起的。
成長史
1914年,這一年的夏天格外漫長,閏五月二十日,上海法租界的一棟別墅里,傳來嬰兒響亮的啼哭。
接生娘娘高興地喊:“生了,生了,太太,生了?!?/p>
她把孩子抱給筋疲力盡的產(chǎn)婦看,那個叫陸英的女子努力睜開被汗水泡腫了的眼,吃力地問:“是兒子么?”
接生娘娘道:“是位千金?!?/p>
陸英的眼瞬間黯淡下去,她深深地失望了。丈夫張冀牗也微微失望,不過,他很快便想開了。在合肥那些世家子弟里,張冀牗是極開明的人,他深受新風潮的影響,對待女兒和兒子遠沒有時人那么涇渭分明。他為這剛出生的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充和。同她的三個姐姐一樣,充和的名字里也有“兩條腿”,張冀牗希望女兒們不要困守在閨房里,都能走得更高更遠。不過那時候,他沒想到,這個最小的女兒會走到地球另一邊。
出生八個月后,充和被過繼給了叔祖母識修。識修是李鴻章的四弟之女。她并不是有福的人,丈夫和孩子都悉數(shù)早亡。大悲大慟之后,她開始學佛。充和的到來,像一道陽光照亮了她寂寞的晚年。在充和身上,識修投注了全部精力,她嚴格地為充和挑選老師,花重金請了考古學家朱謨欽當她的塾師,還另請了一位前清舉人專教她詩詞歌賦。
從六歲到十六歲,充和每天都在書房待八個鐘點,只有一個鐘點的午餐時間,每隔十天,她才有半天能休息。
識修祖母一心一意想把她培養(yǎng)成名門淑女,而天資聰穎的她也沒有讓祖母失望,三歲誦詩,六歲能背整篇的《千字文》和《三字經(jīng)》,未及十歲,便已會聯(lián)詩對句。
在合肥張家的深宅大院里,充和靜靜地長大,沒有同齡的兄弟姐妹可以一起玩耍,沒有母親的嬌寵疼愛,她跟著莊嚴肅穆的祖母,養(yǎng)成了清冷的性情。
她成長的十年間正值一戰(zhàn),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整個中國都在急劇地變化,而她的世界卻始終如一,一冊古書,一支毛筆,遺世而獨立。
下了課,她總喜歡待在藏書樓里,那兒很靜,有數(shù)以千計的書卷,有一些因為太久無人翻閱而布滿塵埃,紙張變得又脆又黃,手一碰就會開裂。她在那些故紙堆里翻到過《桃花扇》《紫釵記》,還有《牡丹亭》,她非常愛讀這些作品,尤其是《牡丹亭》。
十三歲的她獨自坐在藏書樓里,孤零零讀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于斷壁殘垣”,偶爾轉(zhuǎn)頭看窗外,高高的院墻上有一道深黑的裂縫,她便覺得“我仿佛有許多不能告訴人的悲哀藏在那縫里面”。她全然懂得杜麗娘深閨的寂寥。
十六歲的那年,祖母過世了,父親將她接了回來。
重回家人身邊后,充和很快便發(fā)現(xiàn),她遠沒有三個姐姐“摩登”,她不懂“科學”與“民主”,無法加入她們高談闊論的圈子。姐弟幾個一起踢球的時候,她不懂規(guī)則,只能做守門員。她的姐姐們都是西式教育下的民國小姐,而她卻像晚清的閨秀,不喜嬉鬧,不愿出頭,靜默地讀書、習字、寫文。
父親是個昆曲迷,常請昆曲家來家中教女兒們拍曲,她才頭一次曉得,原來她讀過的那些戲文是可以唱的。在父親的影響下,四姐妹成立了幔亭曲社。
春暖花開的時候,她與長姊元和在張家的院落里,同演一出《驚夢》。她飾杜麗娘,而長姊是柳夢梅。當杜麗娘在臺上徐徐甩開一抹水袖,柳夢梅一個折身,一個回眸,悠悠唱開“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合肥藏書樓里的《牡丹亭》仿佛活過來,在她面前徐徐展開一個綺麗的世界。她幼年時對昆曲萌生的一點興趣至此蓬勃生發(fā),從此,昆曲雅正的“水磨腔”悠悠地伴隨了她一生。
十九歲那年,她去北平參加三姐兆和的婚禮。兆和嫁的男子名叫沈從文,她后來成了張家姐弟中與沈從文關(guān)系最好的。她很欽佩這個只有小學文憑卻能寫一手好文章的姐夫,并親切地叫他“沈二哥”。沈從文去世的時候,她寫的悼詞“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被公認為對沈從文一生最好的概括。
兆和與沈從文成婚后,居住在西城達子營。那是一座北平最典型的四合院,站在院中仰頭,可看到頭頂四角的天,在多雨的江南,她從未見過這么澄澈高遠的天,她決意留下來。
上大學后,她常和在清華讀書的弟弟宗和一起參加一些曲友間的小型演出,純屬自娛自樂?!拔蚁矚g昆曲音樂,喜歡和志同道合的曲友同樂”,但她不喜歡登臺演出,“在這方面,我和我的姊姊們不一樣,他們喜歡登臺演出,面對觀眾,而我卻習慣不受人打擾,做自己的事”。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她隨三姐兆和一家流寓西南,當時沈從文入聯(lián)大教書,幫她謀得了一份選編散曲的工作。戰(zhàn)亂中條件艱難,充和寄居在姐姐家中。房間極小,她用木板架在四個煤油桶上充當書桌,一應(yīng)的吃穿用都跟她在合肥和蘇州時不能比。但她并不挑剔物質(zhì)的匱乏,唯一挑剔的是筆墨紙硯,“我不愛金銀珠寶,但紙和筆都要最好的”,也只是這一點上,還能看到她保留著的一點“大小姐式的嬌氣”。
她的昆曲唱得愈發(fā)精湛。當時在西南聯(lián)大念書的汪曾祺聽過她的演唱,說:“她唱得非常講究,運字行腔,精微細致,真是‘水磨腔?!焙髞硭街貞c,任職于國立禮樂館,梁實秋贊她:“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合演一出《刺虎》,唱作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痹谥貞c,她的一曲《游園驚夢》轟動了整個文化界。她應(yīng)邀去張大千家聚會,一曲《思凡》讓張大千大加贊賞,畫了兩幅小品為贈:一為仕女持扇立芭蕉下的背影,暗寓她演戲時之神態(tài);一為水仙花,象征她演《思凡》時之身段。均題上款曰“充和大家”。
(轉(zhuǎn)自嵐楓的《西南聯(lián)大的愛情往事》)
張充和的這種遺世獨立的個性,與叔祖母的培養(yǎng)是分不開的。由于與姐妹們接受了不同的教育,回到家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她們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在這種沖擊下,她并沒有改變自己,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一生至愛——昆曲。到了北京后,她為了不沾姐夫沈從文的光,化名報考北京大學,國文滿分,數(shù)學由于沒學過,零分。胡適力主破格錄取她,傳為佳話。后來因病退學,人人為她惋惜,她自己知道北京大學并不那么適合自己,所以無所謂。日軍轟炸時,她還在防空洞里寫小楷。可以說,她的一生,絕對忠于自己的個性和趣味,毫不猶疑。她有世家子弟的風骨,是一個徹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