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呂潤霞

“喝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淚下來。

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

馬踏五營誰敢來。

……”

不時地，當(dāng)年《大秦腔》里死囚韓茂臣那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斬單童》秦腔花臉絕唱，總會冷不丁撞擊而來，撞得人心里顫悠悠的，大秦之音的大悲大喜大苦大樂，從小就讓我心醉神迷，愛戀不已。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是“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 滿溝洼吼的時候，正是武打片《霍元甲》《陳真》在文化館院里熱播的時候，也是緊身健美褲正新潮的時候。除了對《冬天里的一把火》和《甘十九妹》和其他孩子有著同樣的迷戀外，我同時還對鄉(xiāng)里人所謂的老戲——大秦腔情有獨鐘。與老戲，有著太多的不解之緣。

翻墻

對老戲的緣分，多來自于我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

我家院墻背后是大隊的老戲樂樓，也就是紅軍長征會師路上途經(jīng)界石鋪時毛主席在上面講過話的臺子。從能記事起，后來被保護起來的“紅軍樓”已經(jīng)不唱戲了，只是我們偶爾爬上去藏馬馬猴的一座行將倒塌的廢棄的土樓罷了。唱戲的臺子，是在“紅軍樓”右側(cè)新修的，當(dāng)時算是小鎮(zhèn)上最氣派的建筑了。小鎮(zhèn)上人雖窮，但對于多時用來唱戲的“界石鋪鎮(zhèn)人民舞臺”可謂做到了力所能及。家家戶戶幾毛幾塊的捐資，一個兩個人力的投入，不知啥時一座與全鎮(zhèn)的其它所有建筑相比很有氣勢的戲樂樓就佇立在那兒了。

新戲樂樓是鎮(zhèn)上人最大的驕傲。令我歡喜的，是在那上面演出的，各種水平的，來自各處的，一場一場的大戲。

最沾沾自喜的，是這一場一場的大戲，我?guī)缀踹B一場都沒有漏掉，或認認真真，或馬馬虎虎，都算是看過了。

當(dāng)時來鎮(zhèn)上唱的大戲，多時是各處的劇團自己租場來唱的，所謂的“賣戲”。既然是賣戲，三毛五毛不等的戲票錢，對我等囊中羞澀的毛孩子，想要進得戲場只得另想法子。其實不用太費腦筋，我家的院墻，就是直接通往戲院的最佳路徑，正所謂“天塹變通途”。

六七個黃毛丫頭，在大戲開演之前就已經(jīng)著手開路了，白天乘著我大和我媽上山干活，把滿院子的半截的破胡基和樹疙瘩全壘到靠近我家院墻與叔父家的豬圈墻根底下，直到我們都能踩著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先爬到小叔家低一些的豬圈墻上，再騎到我家稍高一些的院墻上。這時，直接可以一骨碌從我家院墻上翻到村文化館院里——文化館院子與戲院是相通的，再沒有任何遮擋，等于我們已經(jīng)直接到戲院了。

本來，賣戲的完全可以在這些敏感地段來巡邏驅(qū)趕翻墻的人，但是有些不方便。文化館的平房與我家的房后背之間有一個通道，那個通道理所當(dāng)然成了看戲人跑到隱蔽處大小便的地方，男人們解決這類問題更隨便，來這里的多是些女子婆娘。有時不時蹲下去方便的大女子和半蹲的老太婆。劇團里的人，遠遠地晃悠晃悠，也就不好意思來勘察了。巡邏人不好意思深入“禁地”，我們這些小人物得了便，管他三七二十一，隨時都會“騰”“騰”一個跟一個從墻上跳下來，常常嚇得隨地大小便的女子婆娘們哇哇大叫著提起褲子就跑，引得我們又是一陣開心的壞笑。

但畢竟是翻墻，戲開演前戲院兩面農(nóng)戶墻根下時不時總有劇團里張望的人，直到戲唱混了，我們才便于乘混作亂。

開戲了翻墻雖然有大小便的人們帶給我們的屏障，但不能說每次都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有驚無險的。譬如有一次，我們隊伍中頭號胖妞菊花被我們托著硬實的屁股協(xié)助上墻，剛準備翻越下去時，“嘩啦”一束電筒光直射而來，嚇得菊花亂七八糟就掉進我小叔家的豬圈里去了，打得豬糞泥尿四濺，驚得窩里從鼾睡中醒來的老豬婆直哼哼。等到我們很不情愿好不容易用半截朽椽把菊花“打撈”上來時，大家已經(jīng)很沒興致了。

翻墻到了戲院，卻未必都是看戲的，算是人各有志。小鴿她爸是教師，手頭免不了常有三兩分零錢，便引誘了嘴饞的小兵去買爆米花糖精水什么的。變變和引兄比我們幾個成熟，最愛鉆進人群里偷窺啥個男娃和啥個女娃處對象。過過和香香幾個，是喜歡在暗影子里在人空空里藏馬馬猴的?？磻蜃钫J真的，要數(shù)我和萍萍兩個了。因為進來得遲，好位置是不可能有了，我們只能大雁似的伸長脖子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吃力是吃力，卻還能湊合著看清。雖然從來沒有聽清過戲詞，可劇情從那道白里從那演員的一招一式里都理解得差不離了。尤其是從那臉譜上，一下子就把好人壞人忠臣奸臣丑角之類的，分得清清楚楚。有時人太多，前呼后擁的，我們這些低人一頭的，脖子仰得實在太酸，也就自動找過過香香她們藏馬馬猴去了，直到戲散。

由家家出了戲錢大隊統(tǒng)一請的公演的戲和我們當(dāng)?shù)氐纳缁穑究梢蕴锰谜龔膽蛟捍箝T里出入的，可我們這些翻墻高手，已成慣性了，再說三天兩頭不是上樹摘杏兒就是倚著墻根翻豎兒，也是有癮了。就像燕子李三，就像時遷，非得飛檐走壁不可。只是這時的翻墻，不論白天黑夜，我們都是目中無人，天馬行空的。除非大隊的文書支書之類的看見，遠遠地指罵。罵歸罵，翻歸翻。唱戲翻墻，已成我們這一伙女娃子的專利了。

瞎凳子

由于打小實在愛戲，所以公演的大戲，我一直是認認真真去看的，再也不愿意和那幫匪夷所思的死黨一塊兒藏馬馬猴鬼混。我會早早地翻墻過去，占到戲院最中心遠近最適宜的位置，并且一下子占兩三個，還有我媽和我大姑的。等到她們急著涮了鍋從戲院門里進來，從已經(jīng)坐定的好多人中擠到我占的位子上來，我終于可以安心地坐下來和大人們一起踏踏實實地看戲了。

只是，一直以來有個問題讓人很糾結(jié)，家里能拿來看戲的凳子實在是太少了。除了上房里的一把靠背椅和我大自制的彈簧塌陷的單、雙人沙發(fā)外，媽的燒火方凳、半截歪樹樁是我家坐式家具的全部了。而不成文規(guī)定總是：大姑坐媽燒火的方凳，我坐樹樁，媽坐幾頁破磚。盡管媽總是把樹樁讓我，以免我坐在磚頭上太冰冷屁股里生蛆，可那樹樁擰來扭去的，坐上去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好在，事情似乎有了轉(zhuǎn)機。我也實在記不得是咋回事，反正有那么一段時間，當(dāng)時待業(yè)在家的二哥是迷上木匠這一行當(dāng)了，特別是在某一次大隊寫了咸陽市人民劇團的戲時，二哥五花八門的板凳非常及時地面世了。二哥成天劈哩啪啦推刨鋸子的，出手倒是極快，專做凳子，有方的長條的，靠背的不靠背的，高的低的，可以說是應(yīng)有盡有。我當(dāng)時看著二哥在房檐下擺了一溜的各式板凳，歡喜得心里臉上都開了花。我再也不因為晚上看戲大姑占了媽燒火的方凳和她女兒搶了我的半截木樁而耿耿于懷了。二哥指著他的一長溜杰作大方地跟我說，旦旦看戲想拿哪個就拿哪個，每天可以換著拿，試試哪個坐著更舒服！

結(jié)果，二哥的話果然應(yīng)驗了，我?guī)缀趺客矶家獡Q帶一個凳子。只是不是因為我要故意嘗哥哥每個凳子的“鮮”，而是哥哥的每個凳子，幾乎全嘗了我的“鮮”。哥哥不會給凳子套鉚。也不知道給每個鉚里加楔子。這是“嘎把式”木匠我大后來從我抱回來的“殘品”中看出來的毛病。我大的主業(yè)是鎮(zhèn)上的理發(fā)師，有賴于他當(dāng)年給部隊首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的經(jīng)歷。我大的副業(yè)是木匠，在理發(fā)之余，偶爾做幾個桌椅板凳買了以填補家用。我大的木工活雖不精致，但像二哥這樣的低級錯誤是不會犯的。我大忙得沒顧上指點自學(xué)成才的二哥，二哥不知不覺走上技藝的迷途了，而我，是他失敗作品的實驗者。每晚當(dāng)我喜滋滋地坐著二哥的杰作準備好好看戲時，若前后稍有擁擠，或我自己稍不安生，“呼啦”一下，那些個凳子無一例外，會全散架了。坐不成事小，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被凳子摔下來丟臉事大。每次狼狽地抱著一堆木腿木板一身臭汗回到家里，我會把這些零散家伙氣囊囊地丟給二哥，恨不得幾天不理他。二哥總是憨笑著說，意外意外，今晚帶個好的去！可想而知，結(jié)果更慘。在散戲那一刻，凳子散架了，我連件數(shù)都沒有撿拾夠，還差點被人踩踏。與二哥的失敗相比，我更沮喪，并自此對二哥的木工作品毛骨悚然。在自我挫敗和我滿鼻腔的不滿中，二哥很快放棄了他的木工大師夢，而“瞎凳子”則是我對二哥木工水平最權(quán)威的蓋棺定論。

另類

最讓我們不以為然的，就是村上社火班子的戲。

首先是因為，社火班子里的那些演員們，很不靠譜，太讓人鬧心。幾乎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先說老妖婆，安小小的爺爺，忒會編戲詞。執(zhí)著一把老笤帚，要么“說是哎嘿”一聲，要么“啊—啊—啊—啊”一聲出了場，剩下的唱詞，差不多都是編的了。

記得有一次我藏馬馬猴，正好藏到前場臺口底下，不小心聽到了安小小爺爺?shù)囊痪涑~。安小小爺爺唱著：“啊—啊—啊—啊，把兒好比板凳上坐……”雖然我?guī)缀鹾苌俾犌暹^戲詞，但這句不經(jīng)意卻恰恰聽清了的唱詞，實在令我大惑不解，回到家里專門請教也在社火班子里主演丑角的我大，問安小小爺爺唱的是什么意思。我大聽后“嗤”地笑了：老東西從來不記唱詞，滿嘴里胡編哩。

再說唯一的一個俏旦角，纏娃。纏娃也是個上四十歲的老媳婦了，在莊里婆娘中長得算俏，但她家的男人，也實在是太小氣了些。怕社火班子的男演員和他老婆多說了話，或擠眉弄眼了。動不動的，兩口子就干上了，鬧得雞飛狗跳，鬧得纏娃時不時的上不了臺子。動不動的，由嘴撅得老長的穆桂桂來頂缺兒。人一看穆桂桂那翹嘴，怎么著也和“小姐”“佳人”的曼妙聯(lián)系不起來，很倒胃口，沒人愛看。

再就是小個子的“相公”和平。和平身高一米五左右吧，相公的戲服都是用針線縫了半截穿的。這么矮的“相公”，怎么著也和“英俊”“風(fēng)流倜儻”聯(lián)系不起來，小個子“相公”和翹嘴的“小姐”使“男才女貌”徹底破產(chǎn)，這樣的“才子佳人”，我們根本沒有興致去看。不如藏馬馬猴。

還有專門混吃暖鍋子的王朝馬漢和白蛇。王朝是我二哥，木匠做不成之后，有一段時間又熱衷于在社火班子里當(dāng)“吼娃娃”，馬漢就是他的鐵桿哥們兒國倉。國倉臉盤大得像葵花坨子，臉用油彩打了很占包文拯的氣場，可惜王朝二哥和馬漢國倉一句臺詞都唱不出來，只混了一頓暖鍋子，生生被我們一群娃娃笑話下場了。還有白蛇光瑞，是她反串白蛇角色的父親的第一個梨園弟子，可惜第一次上臺剛一張嘴，就“哇”的一聲哭著下臺了，也被我們譏為“混吃暖鍋子”之列，從此也沒敢再上臺。

所以，總體上說，社火班子里的好多角兒，都不咋地。統(tǒng)一的只是精氣神好，上臺的勇氣足，參演的熱情高，如此而已。

更要命的是，社火班子里的戲，太愛“熱殘湯”了。所以，好多戲我們不報戲名，別人問：今兒個啥戲？大人娃娃異口同聲：熱殘湯！不信你聽聽，開戲第一天唱的是：《八件衣》，到散戲那天唱的又是：《八件棉衣抹一刀》。就算是糊弄從沒看過戲的人，大家一聽也明白，《八件衣》和《八件棉衣抹一刀》絕對不會是兩本戲。

但不管怎么說，社火班子里的戲再怎么沒看頭，卻是我們所必須的。我們盼望著正月里或五月五，或八月十五，社火班子里鑼鼓咚咚鏘鏘的響著熱鬧著，我們需要各家做的暖鍋子冒著騰騰熱氣往戲臺上端的那一種興奮和熱火。

今戲

如今，都不怎么看戲了。沒有太多的閑暇，沒有方便的場所，似乎都成了不去看戲的理由。

整體上說，戲雖然看得少了，但偶然的機會，免不了還是會去湊場子的，看戲的愉悅，不減當(dāng)年。

一次，在烽臺山看縣劇團唱廟戲。其中一位小生的道白，搞笑得讓人忍俊不禁。像在以前，必會自言自語，戲謔一通。但現(xiàn)在看這樣的角兒，已能設(shè)身處地了。畢竟是縣級劇團的水準，不必苛求非得達到怎樣專業(yè)的程度。惹人善意的發(fā)笑，本身已成目的。

還有，當(dāng)?shù)剡@幾年發(fā)跡了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總會時不時地特邀西安易俗社、陜西戲曲研究院和寧夏、甘肅省秦劇團等大團名角兒來靜寧演出，像李梅、李娟、竇鳳琴、柳琴、蘇鳳麗、劉隨社、李東橋、李曉鋒、李小雄等，動輒大腕云集。對于這些名角的到來，總是盡可能不失時機地前去觀賞，實在是一種難得的視聽享受。

更多的，則是自己興致來了時，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看名家的戲。像四大名旦梅花獎得主李梅的《鬼怨》里的眼眸，像齊愛云的《打神告廟》里的水袖，像《杜甫》里的臺詞，真是一種至美的藝術(shù)享受。

如今看戲，少了一份貪圖熱鬧之心，多了一份品鑒享受之情。審視大西北秦腔，更多了一份莊嚴與肅穆。

秦腔，農(nóng)村人俗稱的“唱亂彈”，在陜甘兩省尤為盛行，特別是在陜西省，八百里秦川，婦孺幾乎皆能吼一嗓子。

作為大秦正聲的秦腔劇目，多為謳歌忠誠義士，如楊家將、周仁等；鞭笞丑惡，如鍘美案、丑角戲等；或為教化民眾，如拾玉鐲、三娘教子等，絕無淫詞爛調(diào)。

秦腔的曲調(diào)高亢激昂，絕無卿卿我我的小家子氣?？嘁艏ぴ?、悲壯、深沉、高亢；歡音歡快、清新、明朗、剛健。是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

秦腔的各種角色，生、旦、凈、末、丑，或樸實，或細膩，或粗獷，或深刻，或詼諧。喜、笑、怒、罵、悲、哀、愁、愛、恨、憎、欲，明顯強烈，讓觀者為之或熱耳酸心，或血氣震蕩。

秦腔的文武場面，陣勢壯大，氣勢恢宏。文場面上的板胡，尖細清脆；琵琶揚琴，珠落玉盤；武場面上的鑼鼓鐃鈸，高亢激越。據(jù)《秦腔記聞》中講，秦腔的音樂特點是 “大鑼大鼓，宮商雜糅，冠冕堂皇之中，兼具中正和平之美。此秦腔之故有風(fēng)格也，亦亂彈所成立之要素也”。

秦腔形成于秦，精進于漢，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廣播于清，創(chuàng)新于今。

京劇雖為國粹，但對憨直粗獷的大西北人來說，惟有吼一嗓子老秦腔，那才叫過癮。

唱老戲，看老戲，戲里戲外，正是：

日月燈，云霞帳，風(fēng)雷鼓板，天地間一場大戲；湯武凈，文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人俱是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