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七十年代初,我在三門峽庫區(qū)的農場務農。
十月,天氣轉涼,灘地的風漸漸變硬,農場的男人們開始躁動不安起來,他們要打雁了。
每到秋天,渭河的蘆葦塘里就歇息著成群成群的雁,它們不是今天來了明天走,它們往往要在這個地方盤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離開。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陽光下細看,它們的每一根羽毛都輾轉著色彩,隨著角度的變換而變得五彩斑斕。
男人們的槍已經準備好了。
我去河邊看那些雁,一大片的,有時靜得沒有一點聲息,有時則吵得一塌糊涂。它們在河里覓食,在蘆葦叢里歇息,這些齊整的、有紀律的鳥兒,給枯黃慘淡的渭河灘帶來了美麗的色彩和無限的生機。秋風吹過,雁在冰水中瑟瑟發(fā)抖,我真是可憐它們,我心里想,怎么還不快走呢,家鄉(xiāng)就這么好么,南邊比這里要暖多了,危機四伏的黃河灘有什么好留戀的呢?
但那些雁還是遲遲地不走。
一天傍晚,槍聲終于響了。
長河落日,蕭蕭風聲,天地間一片血紅。
我的心里滿是悲哀與失望。
大堤上,男人們手里提著淌血的雁迎著我走來,他們很夸張地向我炫耀著,炊事員將一只很秀麗的綠羽雁在我的眼前使勁晃動,得意地說:“今天夜里別睡著了,我給你們做紅燒雁肉。”
我看見那只雁的頭頸像繩子一樣地垂著,眼睛睜著,晶瑩的眼睛里反射著落日的余暉,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沒有招誰沒有惹誰的它,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我奔到蘆葦叢中,大聲地沖著那些雁吆喝。我要趕起那些雁,讓它們快走,快走,快走!
沒有雁兒飛起,四周死靜一片。
它們在更深的葦叢中躲避。
我跌坐在河岸,望著滔滔的河水,只感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艱難。
雁尚且如此,更何況人。
我們的炊事員做別的不行,紅燒雁肉卻做得很地道。農場的人都很興奮,大家都在為雁肉而熬夜,難見葷腥的人們在廚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經飄飄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我沒有去湊熱鬧,早早地躺下睡了。
夜里,男人們就著雁肉蹲在碾盤上喝酒,是從渭河對面小村沽來的一毛二一兩的紅薯酒。他們邊吃邊鬧,“老虎、杠子、雞”的嘶喊傳入我的小土屋,清雋高雅的雁與渾濁濃烈的酒風馬牛地攪在一起,讓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男人們都吃得很愜意,很酣暢淋漓,他們開始唱了,唱秦腔:有為王打坐在某某地面……
炊事員喝得舌頭已經發(fā)直,不利落地說:“明天還去打……”
男人們紛紛應和著:“……還打?!?/p>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時間起床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看見石碾上一片狼藉,廚房的墻根是一堆用開水燙過的雜亂的雁毛。
我來到河邊,見葦叢中雁們又在起落,不禁深深吸了口涼氣。
我埋怨它們的沒記性,細想似乎那又是一種執(zhí)著,是一種臨乎死生而不懼的氣節(jié),一種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后來,我將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為的是紀念那些在黃河灘上永不能再飛起的鳥兒。我被招回城市以后,不少朋友都接受過我饋贈的羽扇,他們?yōu)槟怯鸬拿利惗@嘆,我就給他們講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選自《頤和園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