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夕,坐陶編修[1]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2],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shù)首,不覺驚躍,忽呼石簣:“《闕編》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簣曰:“此余鄉(xiāng)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碑斣姷阑姆x之時,獲此奇秘,如魘得醒。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
文長為山陰諸生[3],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4],奇其才,有國士之目[5]。然數(shù)奇[6],屢試屢蹶。中丞胡宗憲[7]知之,客諸幕。文長與胡公約:“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胡公皆許之。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shù)邊兵,威振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表上,永陵[8]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事人[9]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言論傷格,韓曾之流亞[10]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恥不與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11]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zhí)吩闧12]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強如初。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shù)拦僦?,求一字不可得。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蜷称淠?,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公曰:先生數(shù)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shù)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
梅客生[13]嘗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注釋】
[1]陶編修:即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人。明萬歷年授翰林院編修。
[2]惡楮毛書,煙煤敗黑:粗糙的紙張,拙劣的書寫,印刷墨質差。
[3]諸生:經過省內各級考試,錄取入府、州、縣學者,稱生員,各種生員又統(tǒng)稱為諸生。
[4]薛公蕙校越:薛蕙,字君采,亳州人。曾任紹興府鄉(xiāng)試官,所以稱校越。
[5]國士之目:對杰出人物的評價。
[6]數(shù)奇:命運坎坷,遭遇不順。
[7]胡宗憲:字汝貞,績溪(今安徽亳州)人,任浙江巡撫,總督軍務,以平倭功,加右都御史,太子太保。
[8]永陵:明世宗嘉靖皇帝的陵墓,用來代指嘉靖皇帝本人。
[9]巾幗事人:指壩子裝著女人的媚態(tài),趨奉人,不知羞恥。
[10]韓曾之流亞:唐朝韓愈、宋朝曾鞏。流亞,匹配的人物。
[11]王雅宜、文征仲:指王寵和文征明,中國明代書法家。
[12]張?zhí)吩辏簭堅?,字子藎,山陰人。授翰林修撰,故稱太史。
[13]梅客生:指梅國楨,字客生。萬歷進士,官至兵部右侍郎。
【閱讀指津】 徐渭(公元1521-1593),初字文清,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青藤居士,或署田水月,山陰(今浙江省紹興)人。天資聰穎,20歲考取秀才,然而后來連續(xù)八次鄉(xiāng)試都名落孫山,終身不得志于功名。
徐渭青年時還充滿積極用世的進取精神,一度被兵部右侍郎兼僉都御史胡宗憲看中,招至任浙、閩總督幕僚軍師,但后來胡宗憲被逮自殺,徐渭深普受刺激,一度發(fā)狂,竟然先后九次自殺未遂,還懷疑妻子張氏不貞,殺死張氏,度過七年牢獄生活。出獄后已53歲,晚年更是潦倒不堪,窮困交加。常“忍饑月下獨徘徊”,閉門謝客,最后在“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的境遇中結束了一生。
凄慘命運的困蹇更激發(fā)了他的抑郁之氣,加上天生不羈的藝術秉性,悲劇的一生造就了藝術的奇人。徐渭的寫意花卉驚世駭俗,用筆狂放,筆墨淋漓,不拘形似,自成一家,創(chuàng)水墨寫意畫新風,對后世的影響很大。
本文的特色,可謂以情貫注、以奇立骨、以事傳人。
這篇文章寫得好,首先因為袁宏道把自己也寫了進去,在傳主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感情。袁宏道可稱得上徐文長的真正知己。讀者可以看到,傳文一開頭,就寫出袁宏道與陶望齡閱讀徐文長詩集《闕編》的驚喜歡躍情狀:兩人跳起來,燈影下一面讀,一面叫,將已睡的僮仆都驚醒,恨與徐文長相識之晚。這種發(fā)自內心的歡喜欽佩之情,不能不叫人與作者同樣受到感染。
首先,理解本文關鍵是要能從中提煉出文章的主旨及作者傾注其中的情感態(tài)度。從表面上看,袁宏道在這篇傳中突出寫了徐文長的奇,其人奇,其事奇,他在傳末總括一句說:“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傳中用“奇”字的地方,達八九處之多。但是,袁宏道寫這篇傳的主旨還不在于此。這篇傳的主旨,應該是傳中所寫的徐文長“雅不與時調合”這六個字??婆e的不利,使徐文長成為一個失意的人,憤世嫉俗的人。他“屢試屢蹶”,終生只是一個秀才,“不得志于有司”,當然無法發(fā)揮他的才能,實現(xiàn)他的抱負。因此《徐文長傳》主要敘述的是這樣一個懷才不遇的封建時代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描寫他的狂放與悲憤,以及他不惜以生命與世俗相抗衡的悲劇命運。這才是《徐文長傳》的主旨。
我們看傳中徐文長的傲氣,他進見“督數(shù)邊兵,威震東南”的胡宗憲,將官們匍伏跪語,不敢舉頭,而他以部下的一個秀才卻侃侃而談。寫徐文長的悲憤,“自負才略”,“有王者氣,非彼巾幗事人者所敢望也”,等等。這些顯然就不是只寫徐文長的奇人奇事,而是慨嘆于當時許許多多失意者的共同遭際了?!肮沤裎娜死悟}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這才是袁宏道為徐文長作傳的真實感情流露。因此傳文末尾最后的兩句話,雖然寫的是“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似乎仍是突出一個“奇”字,但是結語卻是一個嘆詞:“悲夫!”為什么用此二字作結,讀者自然可以體會一下作者寫這篇文章的用意。
其次,本文多處用“奇”,注意每處“奇”字的用法。大致區(qū)分起來,有這樣幾種:1、作名詞,奇珍異寶,“獲此奇秘”;2、作動詞,以……為奇,“奇其才”;3、作形容詞,奇妙,奇怪,“好奇計”,“人奇與詩”;4、不偶,不好,“先生數(shù)奇不已”,“數(shù)”,命運,命數(shù),“數(shù)奇”指命數(shù)不好的意思。還有“信心而行”的“信心”,注意區(qū)別,與現(xiàn)代的意思不同,文中的“信”是“任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