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四塊玉,是元曲曲牌中的一個名字,也是北京胡同的一個名字。作為一條老胡同,這個名字在明朝就存在。當初,為這條胡同起名字的時候,是不是想起了元曲曲牌“四塊玉”這個名字,只能是一種揣測和聯(lián)想了。
我對四塊玉這條胡同一直充滿感情。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的兒子上小學四年級。他在光明小學讀書,放學回家,抄近道,就是走西四塊玉胡同。那時候,他剛剛學會騎自行車,騎得正來勁兒,特別愿意在這樣彎彎曲曲的胡同里騎車,“游龍戲鳳”般顯示自己的車技。一天下午放學,在西四塊玉胡同一個拐彎兒的地方,看見前面走著一位老太太,他的車已經(jīng)剎不住了,一下子撞上了老太太。老太太倒沒有撞倒,老太太手里提著的一個籃子,籃子里裝滿剛剛買來的雞蛋,被撞碎了好幾個。
孩子下了車,知道自己闖下了禍,心里有些害怕,除了一個勁兒地道歉,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一看,是個孩子,把籃子拾起來,沒有責怪他,只是對他笑笑,囑咐他騎車要小心,就揮揮手讓他走了。
那一年,孩子十一歲。這位老奶奶對他印象和影響至深。以后,對他人需要善意和寬容,讓孩子格外在意。以后,每一次走進四塊玉胡同,他都會忍不住想起這位老奶奶,而且,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這位老奶奶。
三轉橋,也是北京的一條老胡同的名字,沒有四塊玉好聽。相傳它有一座漢白玉的轉角小橋的,但和四塊玉無玉一樣,它并沒有橋。橋和玉,都只是它們的幻想。
三轉橋離我讀的匯文中學不遠。讀高三那一年,那時候,我才學會騎自行車,比兒子晚了八年。有一天中午,我借同學的自行車騎車回家吃午飯。回學校穿過三轉橋的時候,撞上一個小孩,把小孩撞倒在地。我趕緊下車,扶他起來,倒是沒有撞傷,但是,孩子的褲子被車刮開了一個大口子,孩子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我忙哄他,問他家住在哪兒,就在附近不遠,我把孩子送回家。一路走,心里沉重得壓著塊大石頭,畢竟把人家孩子撞倒了,把人家孩子的褲子撞破了。家里,只有孩子年輕的媽媽在,我向她說明情況,一再道歉,聽憑發(fā)落。她看看孩子,對我說:沒事,快上你的學去吧,待會兒我用縫紉機把褲子軋軋就好了!她說得那么輕巧,一下子就把我心里壓著的那塊石頭搬走了。
我和兒子的成長道路上竟然有著這樣多的相似。或許,是我們遇到的好人實在太多,讓我和兒子都相信這個世界上盡管沙多金子少,但好人還是多于壞人的,善良多于邪惡的,寬容多于刻薄的。
我常想,如果當初那位年輕的母親,不是說了那樣輕松的話,就把我放走,而是非要讓我賠她孩子的褲子的話,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果呢?同樣,如果當初那位老奶奶,即便不訛孩子(像現(xiàn)在常見的“碰瓷兒”的老人那樣倒在地上,非要他送她到醫(yī)院,再找上家長賠一筆錢),而只是讓他賠雞蛋,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果呢?
對于一個孩子,對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人與事的認知和理解,也許就會是大不一樣了。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惡,也存在著善;人和人之間,存在著懷疑,也存在著信任。普通人應該是本能的善多一些,信任多一些,而如今普通人身上的善和信任,卻被惡和懷疑擠壓如茯苓夾餅里的餡?;蛟S對于我們大人,一切都已經(jīng)見多不怪,對于一個孩子,這樣的凡人小事,卻常常是他們進入這個世界的通道,從而見識到人生,以為世界和人生就是這樣子的。他遇到這位老奶奶,和我遇到的那位年輕的媽媽,讓這個世界充滿愛。這不再僅僅是一句唱得響亮的歌詞,而是如一粒種子,種在了我們的心頭。對于我,時間已經(jīng)是四十九年過去了;對于孩子,時間已經(jīng)是二十五年過去了,這位老奶奶和這位年輕的媽媽,一直沒有讓我們忘記。這粒種子生根發(fā)芽長葉,至今仍在我們的心中郁郁蔥蔥。
四塊玉和三轉橋,像古詩里的一副美麗的對仗。
(選自《新民晚報》)
【推薦語】 本文由四塊玉和三轉橋兩個地名,引出“我”和兒子在這兩個地方所發(fā)生的小故事,以及從中所感受的善意、寬容、信任。數(shù)十年時間過去,這播種在幼時心中的美好的種子,依然持續(xù)不斷地散發(fā)著對人性的良性感染力。全文展現(xiàn)的是對人性中樸素美好品質(zhì)的回味與追尋,旨在引起讀者對當今“美”的流失的反思與思考。文章語言平實卻有韻味,文末的比喻充滿新意和想象力,讓人過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