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青藏鐵路報道引發(fā)職業(yè)風波的幕后新聞

【摘要】2001年，在青藏鐵路全線開工幾個月之后，筆者先后發(fā)表了《青藏鐵路施工單位在臨近工地炸山采石呈蔓延之勢》和相關(guān)報道《瘋狂的開采》，直指炸山采石對脆弱環(huán)境的破壞問題，引起中央領導關(guān)注并作出批示。本文回憶了報道采寫播發(fā)過程中與相關(guān)責任方斗智斗勇、艱難博弈的種種細節(jié)，也展示了從上到下各級領導對記者站基層報道工作的理解和支持。

【關(guān)鍵詞】青藏鐵路報道 青藏線環(huán)保

【中圖分類號】G212 【文獻標識碼】B

人類之所以睿智，是因為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主動修正已偏離的方向。

——題記

著名軍旅詩人屈塬太有想象力了！他居然把青藏線喻為“天路”，真是令人嘆服。

有一年，我坐著火車進拉薩，穿行在“高原畫廊”中時遐想：若以首都為起點，依次將鐵路所經(jīng)三個地理階梯之上的蘭州、西寧、格爾木和海拔4500米以上的昆侖山、風火山、唐古拉山、那曲、谷露、羊八嶺及終點拉薩的海拔點相連，那將是一條何等壯觀的巨型曲線??！

我有幸參加了青藏鐵路工程的開工和慶典儀式，15年期間所經(jīng)歷的風波與光榮，讓我對新聞記者這一職業(yè)有了更深的敬畏心。

裸露的巖石

在地球第三極的世界屋脊修建青藏鐵路，這不僅是一項絕無僅有而極具挑戰(zhàn)性的建設工程，同時，也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曠世奇跡。其難度系數(shù)之大，即便在全球已有的鐵路工程建設史上，恐怕也稱得上是世界之最。

2001年6月29日，國務院總理朱镕基下達開工令，備受世人關(guān)注的青藏鐵路全線開工。

采訪青藏鐵路開工奠基儀式，是我調(diào)入中央電臺之后參加的首個大型報道項目。

藍天、白云、烈日、沙地，朱镕基總理持锨給具有象征意義的奠基石培土時，沉寂于地面的沙土被緩緩流動的風所喚醒，并隨著眾人移動的腳步和轉(zhuǎn)動的車輪開始在低空飛舞，繼而在空中彌漫開去。對建設者而言，極具艱辛的青藏鐵路建設工作已經(jīng)正式拉開帷幕。

在現(xiàn)場，一位老鐵路人不無感慨地告訴記者：世界上再沒有比這難度更大的鐵路工程了！誰說不是呢？1983年建成通車的“一期工程”，把蘭州、西寧、格爾木市連成一線，三座城市的海拔分別為1520米、2270米和2828米。而“二期工程”的海拔起點就是2828米，此間，海拔高于4500米的地段有802公里，海拔最高地為5071米的唐古拉山口，終點拉薩市的海拔也在3639米。不僅如此，關(guān)鍵是還有在寒冬堅硬如鐵、在夏季柔軟如泥的長度達547公里的高原凍土地段。

諸多的“盲點”將在由虛漸實的過程中逐一探索、實踐，直至突破為止。建設者不僅要馴服凍土，打通隧道，鋪架路橋，而且要在揭去地皮結(jié)束施工后恢復原狀。“高寒草甸”敏感而脆弱，厚度僅有10 至20公分左右，卻需經(jīng)歷上萬年自育而成，如同皮膚上的傷口，處置不當便會感染而潰爛，并在極熱極旱、強紫外線、雨雪和強勁的高原風的侵蝕下撕裂傷口，形成大范圍的沙化土地。青藏線所經(jīng)之處的涵洞如果設置不當，堵塞了珍稀野生動物的遷徙線路，問題同樣很嚴重。

總而言之，一個個難啃的硬骨頭擺在建設者的面前，即使是看上去再簡單不過的采石工程亦是如此。包括國家決策層在內(nèi)的相關(guān)人士，都對這項工程給予了高度關(guān)注。

開工儀式四個月后，我第二次來到格爾木市采訪。

格爾木——蒙語之意是河流匯集的地方。當各路建設大軍向這里集結(jié)時，這座曾經(jīng)只有幾萬人的小鎮(zhèn)，轉(zhuǎn)眼之間就成了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

此行的任務是受邀探訪后勤保障工作，西大灘高原醫(yī)療救助基地的海拔在4161米。下車行走猶如腳踩海綿，有些飄飄然的感覺，醫(yī)生說這就是典型的高原反應。建設大軍將持續(xù)經(jīng)受缺氧的考驗和挑戰(zhàn)，一些人甚至會為此付出身體的殘疾或生命的代價。

就在結(jié)束采訪的返回途中，公路一側(cè)的一座渾圓的山體上裸露的巖石斷面吸引了我的眼球，一群工人正在那里開山采石。我的心中彈出了一個疑問：鋪設2000公里的鐵路得需要多少砂石料？砂石料從何處獲取？對脆弱的環(huán)境會造成多大的損害？

疑問時斷時續(xù)，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但是這是一個國家級的重點工程，我不能輕舉妄動。直到有一天，巧遇了青海省國土部門的一位官員后，才又激起了我采訪的欲望和信心，因為同樣的疑問也滯留在他的心中。于是，我決定第三次前往格爾木市，想透過那個裸露的巖石斷面，探究其背后的真相。

稿件《青藏鐵路施工單位在臨近工地炸山采石呈蔓延之勢》 在當年10月24日上報，中央領導對此非常重視。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要求鐵道部長、國土資源部部長并青海省負責同志注意，立即做出規(guī)定，迅速予以制止。無非是為子孫后代、長遠利益多花點錢，不要目光短淺遺禍子孫。

采訪與“過招”

新聞評論部的負責人決定采制一期報道，擬在重點欄目《新聞縱橫》中播出。說來真有意思，接到時任新聞評論部主持工作的副主任趙連軍布置的任務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新聞縱橫》敢碰這樣的內(nèi)容嗎？”回答：“有什么不敢的！”

接到采訪任務的第二天，即11月1日，我第四次前往格爾木。

為了確保自身安全，當?shù)氐囊晃痪匍_著警車陪同我完成了施工線上的采訪。翌日上午，采訪了格爾木市副市長、國土局長、青海省國土資源廳的官員。一切都很順利。

11月2日15時30分，青藏鐵路建設總指揮部副總指揮長在格爾木的辦公室接受了我的采訪。這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采訪，也是我記者生涯中遇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艱難的采訪。這位副總指揮長于11 月14日為調(diào)查組提供的材料中寫道：“整個采訪活動持續(xù)了6個小時。”

盡管我們倆費盡口舌，主題卻一直在“論證”合理與不合理的問題。比如，文件和圖紙上標注了經(jīng)緯坐標的二十多個采石場，布局的依據(jù)是什么？對環(huán)境造成的損害程度有多大？副總指揮長避重就輕，總是借助闡述“戰(zhàn)略意義”削弱敏感問題，而我的方略是緊盯問題寸步不讓。副總指揮長根據(jù)我提出的要求，不斷讓辦公室的同志復制材料，以印證他的說法和觀點。

與其說是采訪不如說是在“過招”。盡管圖紙、數(shù)據(jù)、坐標、戰(zhàn)略意義和高原反應，整得我有些眩暈，但是，就在我想獲得的答案逐漸清晰時，走廊里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高音大嗓。從聲音內(nèi)容和語氣很快判斷出，這人是在指責我，大意是說，你們這些人無事生非來找茬。這廂貌似不厭其煩在查找證據(jù)，那廂居然公然表達不滿，這唱的是哪一出？難道是雙簧？待此人表述的意思差不多了，副總指揮長出門相勸該同志回到辦公室，并向我表示了“歉意”。

我們的話題就此轉(zhuǎn)移，副總指揮長講了一個又一個感人的故事，介紹了包括部長在內(nèi)的鐵路人的艱辛與付出。說實話，我從心底里對鐵路建設者充滿了敬佩。我答應副總指揮長，我會報道這一群體。

對新聞記者而言，最沮喪的事情往往是采訪對象的寡言少語，但有時對方避重就輕給你“玩太極”也不得不讓人警覺，而我面對的這位副總指揮長能言善辯，就屬于后者。他不光侃侃而談還將我索要的絕大部分材料都一一復制給了我，以至于今天我在追憶往事時，啟封存放的材料足有百余頁。只是，唯有一份材料他只讓我看了一遍，那是一份指揮部給鐵道部的“檢查書”，明確承認了存在的問題。正是這份材料堅定了我的信心。

結(jié)束采訪時，這位副總指揮長向我許愿，可以把他們未來計劃出版的一本關(guān)于青藏鐵路建設者事跡書的出版策劃權(quán)交給我來執(zhí)行，顯然，這是被采訪人拋給采訪人的一個富有誘惑力的“蘋果”，但是，我不敢啃，哪怕是一小口。

智者的博弈

2001年11月14日，是忙碌、興奮、擔憂和極其難忘的一天。

6時30分，《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播出了《瘋狂的開采》的預告。7時整，《新聞縱橫》播出題為《瘋狂的開采》的錄音報道。節(jié)目播出不久，西藏記者站旺堆站長來電話說，西藏自治區(qū)主席希望看到播出稿件。當天上午，熱地主席附言并將稿件通過內(nèi)線傳真給了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曾培炎、時任鐵道部長傅志寰。

這天上午，新聞評論部將承受來自鐵道部的壓力。而我將從西寧飛往廣州，并轉(zhuǎn)機廣西，隔日從東興口岸乘船前往越南。在廣州白云機場候機時，編輯電話告訴我，晚間的重播節(jié)目被取消。

游輪駛?cè)朐侥虾Ｓ颍謾C進入盲區(qū)，自此與國內(nèi)失聯(lián)。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返回廣西港的游輪尚未停穩(wěn)，趙連軍的電話就進來了。一問一答三句話：“凌晨，回到廣西了嗎？”“我剛進入港口?！薄罢乙粋€最近的航班回北京。”當日晚間，趙連軍問我：“有沒有拿對方的錢財？”我態(tài)度堅決：“怎么可能呢？”他沒有再問第二遍。這是一種信任，多年來，我被這種信任溫暖著。我倆相約第二天在時任分管副臺長王明華辦公室見。

王明華見面問了一個讓我一愣的問題：“凌晨，我問你一個問題，打官司咱們能贏嗎？”做記者多年，我與律師建立了良好的業(yè)務咨詢關(guān)系，凡涉及輿論監(jiān)督的重點報道，我都會聽取律師的意見。稍加思忖后我回答：“應該能贏?！蓖趺魅A說：“不一定，咱甭說這么多的部門上門，就是其中的一家，級別都比我們高。”明華副臺長的擔憂不無道理，鐵道部邀請了三個部委的人員組成調(diào)查組，將趕赴實地調(diào)查。

我們捅了一個大簍子，對方威脅要與中央電臺打官司。

這天上午我才知道，就在11月16日“鐵道部調(diào)研組”飛往施工地調(diào)查的當日，中央電臺又刊出了我采寫的第二篇稿件《企業(yè)利益是引發(fā)青藏鐵路各施工局就近炸山采石的根本原因》。

公開報道之后，鐵道部的領導緊急拜訪了時任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副局長胡占凡。

上午10時，副臺長王明華、新聞中心副主任蔡萬麟、新聞評論部副主任趙連軍、吳朝暉和我坐在了胡占凡副局長的辦公室。胡副局長問：“節(jié)目有問題嗎？”趙連軍回答：“沒有問題?！?/p>

胡占凡問鐵道部有關(guān)負責人：記者在報道中說的無證開采的情況存在嗎？對方回答：這是國家重點工程，手續(xù)在補辦中。胡占凡說：如果國家重點工程都未批先建的話，那么國家的法律法規(guī)還怎么執(zhí)行呢？對方無言以對。

胡占凡副局長建議我們向楊波臺長做一匯報。

自省與反思

中央電臺播出《瘋狂的開采》節(jié)目后的11月16日，鐵道部成立了名為“青藏線環(huán)保檢查組”實為調(diào)查組，邀請了國家計委、國土資源部、國家環(huán)保局和中央電臺的12人參加，飛抵西寧又與青海方面及在青海的鐵道部人員組成了25人的龐大隊伍，分乘五輛車驅(qū)車前往格爾木一線進行調(diào)研。

有采訪錄音、有文件、有材料，事實終歸是事實。在經(jīng)歷了這一番風波之后，最終以國家追加環(huán)保修復資金，鐵道部調(diào)整原有采石規(guī)劃而了結(jié)此事。媒體的介入確實對之后的環(huán)保得到重視起了很大作用。

說到擔責，真誠感謝同事吳朝暉。作為“青藏線環(huán)保調(diào)研組”的成員之一，他頂住壓力，為記者、為新聞、為中央電臺據(jù)理力爭，以親眼目睹的事實，在調(diào)查報告中堅持自己的觀點，實屬難能可貴。

楊波臺長看完播出稿件、情況說明，聽取匯報后表示：對于公開報道中涉及的無證開采、越界開采，都有當事人的談話錄音，我們沒有捏造事實。但是，公開報道有需要總結(jié)的地方：第一，標題《瘋狂的開采》有點過分和夸張；第二，涉及重大工程的報道要特別慎重；第三，掌握了十分事實，報道中只能說九分。

趙連軍說，這一次的實踐經(jīng)歷，在課堂里是學不到的，受益匪淺！我們點頭稱是。在核實這篇文章時，趙連軍說：“楊波臺長說的‘掌握了十分事實，報道中只能說九分這句話我一直銘記至今。”

青藏鐵路從開工到運行15年的結(jié)果證明，這一次的采訪調(diào)查促使青藏鐵路建設大軍在施工期間，最大限度保護了沿線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領導和同事們在圍繞處置這起風波所展現(xiàn)的勇于擔當?shù)木瘛⒅腔酆托袆?，一直伴隨著我的記者生涯。我為在中央電臺工作感到光榮和自豪！

諸事善始善終。2006年7月1日，是一個值得國家紀念的特殊日子，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在青藏鐵路通車慶祝大會上說：“這不僅是中國鐵路建設史上的偉大壯舉，也是世界鐵路建設史上的一大奇跡”。作為這一重大工程的見證者，我和同事們同樣付出了艱辛。時任中央電臺總編室主任楊志東，時任國際電臺副臺長王冬梅帶領直播組提前進駐格爾木市，記者、編輯、主持人深入基層采訪備稿，技術(shù)人員搭臺布線，確保實況直播萬無一失。同事們克服了缺氧、超強紫外線等困難和壓力，圓滿完成了任務。那些團結(jié)合作的日子將永遠銘記于心。

（本文編輯：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