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煎香的宮廷氣息

聶瑋庭

在中國的香文化里有一種稱為“甲煎香”的古老香品一直被人們所津津樂道，但這種香的制作和用法卻在用香習(xí)慣的改變中慢慢被人們所遺忘，只能在文獻和詩詞中找尋一點蹤跡。實際上甲煎香并不是指的單品香，也不是指的對單純甲香的炮制工藝，如果給其一個定義，應(yīng)該是，以甲香為主要原材料，添加沉香、麝香等材料，用黃蠟為粘合劑的一種和香。

甲煎香溯源

甲煎較早的記載是在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說西晉時期：石崇廁常有十馀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

后北宋《太平廣記》又記載：“隋主每當(dāng)除夜，（至及歲夜。）殿前諸院，設(shè)火山數(shù)十，盡沉香木根也，每一山焚沉香數(shù)車?；鸸獍?，則以甲煎沃之，焰起數(shù)丈。沉香甲煎之香，旁聞數(shù)十里?！?/p>

從這兩段看出甲煎香有用于如香體和焚燒的作用，為粉劑狀或較小的顆粒物，并在沉香快燒盡時有助燃的作用，是早期皇家和貴族非常喜愛的一種昂貴的香品。又提到“沃香”一法，指用甲煎香覆蓋在已經(jīng)炭化的沉香上，借助炭火發(fā)出香氣。

《說文》載：“沃，既灌也?！闭f明甲煎很可能遇熱后會融化為液態(tài)，那么這種香品是固體油膏的可能性就很大。沃香法也是指早期把香料放在炭上爇燒的方式，這種以炭火為媒介發(fā)香的用香習(xí)慣也直接影響了后世埋炭平灰的“隔火”之法，是其使用的重要源頭之一。

后世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提到：“毫厘之辨不審，而事以大潰，賢人君子駢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傾，若以膏沃火，欲滅之而益增其燄?！笨梢娛捄笙蛱谔峒八鍩畚窒惴?，其實是有另一層深意，隋主奢侈無度，不念及民生疾苦，無異于“火上澆油”乃亡國之事。蕭后謂太宗遠之，實為勸諫語。帝聽后“良久不言，口刺其奢，而心服其盛?！?/p>

關(guān)于制作甲煎香的材料，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亦言：“甲煎，以甲香同沉麝諸藥花物治成，可作口脂及焚爇也?！笨梢娖溆屑紫恪⒊料?、麝香、蠟和花。

甲香炮制

古代和香用甲香與現(xiàn)在中醫(yī)所用催生子不同，據(jù)《交州異物志》曰：“假豬螺，日南有之，厭（厴）為甲香。”后三國吳萬震的《南州異物志》云：“甲香大者如甌，面前一邊直攙長數(shù)寸，圍殼岨峿有刺。其厴，雜眾香燒之益芳，獨燒則臭。今醫(yī)家稀用，惟和香者用之?！?/p>

實際上古代的海螺、流螺和假豬螺都是同一個品種，今天世界各地所用甲香也各有差別，中醫(yī)用催生子、日本用蠑螺、中東人用月關(guān)螺和玉螺。據(jù)《南州異物志》載：“諸螺之中，流最味厚是也?！闭f明古人并沒有規(guī)定必須用哪一種特定的螺類，只是流螺的香味最濃郁，取其厴，炮制得法，大抵上多是可以用于和香的。

據(jù)明代周嘉胄的《香乘》載甲香炮制之法有七則：

其一“甲香如龍耳者好，其余小者次也，取一二兩，先用炭汁一碗煮盡，后用泥水煮，方同好酒一盞煮盡，入蜜半匙，炒如金色?！?/p>

其二“黃泥水煮令透明，遂片凈洗焙干?！?/p>

其三“炭不煮兩日凈洗，以蜜湯煮干。“

其四“甲香以米泔水浸三宿后，煮煎至赤沫顏沸，令盡泔清為度，入好酒一盞，同煎良久，取出，用火炮色赤，更以好酒一盞潑地，安香于潑地上，盆蓋一宿，取出用之?！?/p>

其五“甲香以漿水泥一塊同浸三日，取出候干，刷去泥，更入漿水一碗煮干為度。入好酒一盞煮干。于銀器內(nèi)炒，令黃色。”

其六“甲香以及煮去膜，好酒煮干。”

其七“甲香磨去齟齬，以胡麻膏熬之，色正黃，則用蜜湯洗凈?！?/p>

從這些方法看，甲香的炮制比其他香料都要復(fù)雜，蓋因其是動物性香料，本身比較腥臭，為了不影響其他香料的正常發(fā)香，所以在制法上要多下功夫。用水反復(fù)煮是為了去掉甲香上的粘液，也方便刮掉厴上附著的肉膜，用炭汁、泥水、米泔水浸泡或煮是為了去掉甲香上殘留的鹽霜，用蜜水和好酒煮是為了去掉其海腥氣，而用火炒制則是為了在藥理上去掉寒性。

甲香的主要成分有三：碳酸鈣、角質(zhì)蛋白和甲殼質(zhì)。

碳酸鈣為無機化合物，基本上不溶于水，是構(gòu)成動物骨骼和外殼的主要物質(zhì)，由于其不可燃的特性，加入到和香中能起到降低溫度和抑煙的作用。

角質(zhì)蛋白是一種比較難分解的蛋白質(zhì)，不溶于水和乙醇，在高溫燃燒的時候會發(fā)出難聞的焦臭味，但燃燒的擴散性和持久力很好，能幫助其他香料提高留香時間，這也是古人提到其“入香宜少用”的原因。

甲殼質(zhì)廣泛存在于自然界節(jié)肢動物和軟體動物中，能起到一定的殺菌消炎作用，同時也是優(yōu)良的保濕劑，加到蜜丸當(dāng)中可起到防止水分蒸發(fā)的作用。

不過我炮制甲香的方法倒是很簡單，黃酒、紫蘇和米湯一起煮半日，剔除穢物即可，這樣炮制后甲香的腥氣會轉(zhuǎn)換成一種鮮美的味道，各位香友不妨一試。

粘合劑：黃蠟

大抵上中國古代和制可焚燒的香品所用粘合劑按時間分有四類：脂膏、煉蜜、棗膏和粘粉。

脂膏類中分為其他動物油脂和蠟，其中蠟為構(gòu)成甲煎香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物質(zhì)，起到塑形和粘合的作用，北周庾信 的《鏡賦》曾言：“朱開錦蹹，黛蘸油檀，脂和甲煎，澤漬香蘭?！彼^脂恐怕指的就是蠟，古代把油的固體稱為脂，液體稱為膏，用油脂和香然后燃燒的做法起于先秦，應(yīng)該是中國最古老的用香方式之一，這在我之前的《淺談先秦香文化之和香淵源》一文中已經(jīng)有過介紹，這里就不再贅述。

沉香、麝香在煎甲香中的作用

這兩味香料起到主要的香調(diào)和重要定香劑的作用，據(jù)唐代劉禹錫的《傳信方》記載：“每甲香一斤，以泔一斗半，于鐺中，以微火煮經(jīng)一復(fù)時，即換新泔。又經(jīng)三換即濾出，眾手刮去香上惡物訖，用白蜜三合，水一斗，又煻火煮一復(fù)時，水干，又以蜜三合，水一斗，再煮都三復(fù)時，以香爛止，炭火熱燒地，灑清酒令潤，鋪香于其上，以新瓷瓶蓋合密，埿一復(fù)時，待香冷硬，即臼中用木杵搗，令爛，以沉香三兩，麝香一分和合，略搗，令相亂，入即香成，以磁瓶貯之，更能埋之，經(jīng)久，方燒尤佳?！?/p>

從這段看不僅有甲香的炮制方法，也有與沉香、麝香的和合之法，是比較完整的方子，雖然沒有言明其與甲煎香的關(guān)系，或也可推測這就是甲煎的制作方法。與后世的香方恪守“甲香少量”的原則不同，該方中甲香是主要材料有一斤之多，而沉香只有三兩，麝香一分，可見當(dāng)時人的用香習(xí)慣是霸道強勁有余，而委婉雅致不足。難怪南朝宋范曄評價“甲煎淺俗”，這不僅是文人對貴族香料的審美判斷，也是由其本身特殊的香氣所影響的。

唐代王燾的《外臺秘要》中記載了三個與蠟和甲煎有關(guān)的“作口脂方”一并錄于下：

千金翼口脂方（以下為香方，字體需不同）

熟朱二兩 紫草末五兩 丁香二兩 麝香一兩

上四味，以甲煎和為膏，盛于匣內(nèi)，即是甲煎口脂，如無甲煎，即名唇脂，非口脂也。

備急作唇脂法

蠟二分 羊脂二分 甲煎（一合須別作自有方） 紫草半分 朱砂二分

上五味，于銅鍋中微火煎蠟一沸，下羊脂一沸，又下甲煎一沸，又納紫草一沸，次朱砂一沸，瀉著筒內(nèi)，候凝任用之。

古今錄驗合口脂法

好熟朱砂三兩 紫草五兩 丁香末二兩 麝香末一兩 口脂（五十挺武德六年十月內(nèi)供奉尚藥直長蔣合進） 沉香三升 五藥

上蘇合四兩半 麝香二兩 甲香五兩 白膠香七兩 雀頭香三兩 丁香一兩 蜜一升

上十四味并大秤大兩，粗搗碎，以蜜 和，分為兩分，一分納瓷器瓶內(nèi)，其瓶受大四升，內(nèi)訖，以薄綿幕口，以竹篾交絡(luò)蔽瓶口。

藿香二兩 苜蓿香一兩 零陵香四兩 茅香一兩 甘松香一兩半

上五味，以水一斗酒一升漬一宿，于胡麻油一斗二升納煎之為澤，去滓，均分著二坩，各受一斗，掘地著坩令坩口與地平，土塞坩四畔令實，即以上甲煎瓶器覆中間一尺，以糠火燒之，常令著火糠作火即散著糠，三日三夜，燒十石糠即好，冷出之，綿濾即成甲煎蠟七斤，上朱砂一斤五兩，研令精細，紫草十一兩，于蠟內(nèi)煎紫草令色好，綿濾出停冷，先于灰火上消蠟，納甲煎，及攪看色好，以甲煎調(diào)，硬即加煎，軟即加蠟，取點刀子刃上看硬軟，著紫草于銅鐺內(nèi)消之，取竹筒合面，紙裹繩纏，以熔脂注滿，停冷即成口脂，模法取干竹徑頭一寸半，一尺二寸鋸截下兩頭，并不得節(jié)堅頭，三分破之，去中，分前兩相著合令蜜，先以冷甲煎涂摸中合之，以四重紙裹筒底，又以紙裹筒，令縫上不得漏，以繩子牢纏，消口脂瀉中令滿，停冷解開，就模出四分，以竹刀子約筒截割令齊整，所以約筒者，筒口齊故也。

由此可見其做法是將蠟與香料混合而成，期間需要用火去不斷煎熬使蠟不至于凝固， 才方便和香。

另外簡單談一下其他三類粘合劑，煉蜜之用起于漢代，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中有明確利用蜂蜜作為藥丸粘合劑的記載，他使用的并不是原始的蜂蜜，而要經(jīng)過煉制，即所謂“煉蜜”。據(jù)隋唐時期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記載：“凡用蜜，先以火煎掠沫，令色紫黃，即丸經(jīng)久不壞，掠之多少，隨蜜精粗，遂至大稠，于丸彌佳?！边@因為煉蜜可以去除多余的水分與雜質(zhì)，在不影響藥效的前提下可增長藥丸的保存時間。

棗膏和香之用起于六朝，最早見于北周時期的《無上秘要》的“合上元香珠法”記載：“用沈香三斤，熏陸香二斤，青木香九兩，雞舌香五兩，玄參三兩，雀頭香六兩，占城香二兩，白芷二兩，真檀四兩，艾香三兩，安息膠四兩，木蘭三兩。凡十二種別搗，絹篩之。畢，內(nèi)棗十兩，更搗三萬杵，內(nèi)器中，密蓋蒸香一日。畢，更蜜和搗之，丸如梧子，以青繩穿之，日曝令乾。此三皇真元香珠，燒此皆香徹九天?！?/p>

粘粉類中最重要的是榆皮粉，用于和香則比較晚，所以到今天還被人們廣泛運用于線香、盤香和塔香的制作中。據(jù)《本草綱目》記載：“今人合香之法甚多，惟線香可入瘡科用。其料加減不等，大抵多用白芷、芎 、獨活、甘松、三柰、丁香、藿香、 藁本、高良姜、角茴香、連喬、大黃、黃芩、柏木、兜婁香末之類，為末，以榆皮面作糊和劑，以唧筒笮成線香，成條如線也?！?/p>

線香之名起于元代晚期，據(jù)元末明初瞿佑《剪燈新話》中“渭塘奇遇記”一章描述：“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nèi)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只，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銅瓶，插孔雀尾數(shù)莖，其傍設(shè)筆硯之類，皆極濟楚。”可推測大體時間。

當(dāng)然古代的粘合劑還有如阿膠、白芨和石膏等，主要用于制作不可燃燒的香珠和香牌，這里就不多介紹了。

花入甲煎

最后以花入甲煎也是其重要做法，但并不是用鮮花，而是將花果等美物燒成灰后加入香中。據(jù)唐代陳藏器 《本草拾遺》曰：“甲煎，以諸藥及美果花燒灰和蠟治成，可作口脂?！?/p>

這里將灰燼入香的做法可能有三點原因，藥性、香性和制作工藝。

其一，據(jù)《金匱》載：“鱉甲煎丸，方在鱉甲。治久瘧結(jié)為癥瘕?！?癥瘕為腹中結(jié)塊的病。堅硬不移動，痛有定處為“癥”，聚散無常，痛無定處為“瘕”。其涵蓋了各種婦科良性腫瘤，病種較多，是婦科常見病、疑難病癥。

而草木灰是堿性物質(zhì)和中和胃酸，減輕病患的痛苦，又有消炎殺菌的作用?！侗静菔斑z》記載：“?；遥竟ν馊ワL(fēng)血、癥瘕塊，又主水、淋取釅汁作食，服三、五升。又取鱉一頭，治如食法，以?；抑迦缒?、和諸癥瘕藥，重煎堪丸，無不瘥者。其方文多不具載。”說明草木灰燼與甲煎在藥效上是可以對應(yīng)的。

其二，花果之灰有很強的阻燃性，由于甲煎以蠟相和，燃燒時溫度很高，會直接影響其他相對低揮發(fā)性香料的發(fā)香，因此加入灰燼后可以明顯降低溫度，使香氣的釋放更豐富與溫和。

其三，由于蠟主要是塑形劑，粘合效果并不是非常理想，加入灰后可更好的吸附蠟質(zhì)，起到填充物的作用，如此，甲煎香才可以研磨成粉劑，或較小的顆粒物。

關(guān)于甲煎香的使用方法在《證內(nèi)本草》中記載：“凡燒此香，須用大火爐，多著熱灰及剛炭，至合翻時，又須換火，猛燒令盡訖，去之，爐旁著火，暖水即香不散?！笨梢娛呛軓?fù)雜的，非富貴人家不用講究。

甲煎之名取，甲香之“甲”和煎蠟之“煎”而成，是古代宮廷和貴族階層最鐘愛的香氣，用途也很廣泛，如香體、焚燒和醫(yī)療等，流行的時間大約是西晉到唐代中期，由于用香習(xí)慣和審美的改變，這一香品逐漸淡出人們的日常，后世唯醫(yī)家還保留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