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女孩

劉世昕　何林璘　楊海

豫東杞縣孟莊村村邊的幸福西干渠靜靜地流淌。“風聲緊的那些年，誰家懷了女孩兒不想要了，就偷偷打掉，半夜扔到這條河里。”村民劉偉忠對筆者說，“當年女孩兒少了，現(xiàn)如今村里有10多個男孩過25歲了還打光棍呢。”

“如今的性別失衡是數(shù)十年高出生性別比積累的結果?！倍辔蝗丝趯＜冶硎?，20多年的失衡累積埋下了今天剩男危機的禍根。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fā)展研究所李樹茁團隊在其調研報告中推算，1980年到2010年這30年間，中國出生的男性為2.9億人，女性為2.54億人，男性比女性多出大約3600萬人。這3600萬的缺口中，大概有1600萬是由于人口生育中生物學因素造成的，但至少有2000萬是由于女性缺失。

天平傾斜了

1982年公布的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引起了學界的注意——出生性別比達到108.47，已經超出了正常范圍的上限。此后隨著計生政策實施、B超技術普及以及打非行動開展、關愛行動推行，30多年來，中國出生性別比從快速增長到高位徘徊，再到逐步降低，走出了一條曲折的變化路線。

其實中國從來就是個男性偏好的國家，在沒有B超前，棄女嬰現(xiàn)象曾經很嚴重。根據(jù)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fā)展研究所教授姜全保等人的研究，1940年前后，“失蹤女性”比例曾達14%。解放以后，婦女地位提高，棄女嬰現(xiàn)象減少。1960～1970年，女嬰死亡率比較低。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開始，“失蹤女性”的比例開始穩(wěn)步上升，達到2000年的7%左右。

“80年代以前，人們的男性偏好主要靠‘多生孩子來解決，80年代政策限制數(shù)量后，就開始在‘男字上做文章，選擇流產女胎或溺斃女嬰等——他們既要減少生育數(shù)量以免被罰，又想確保至少生一個男孩?！苯Ｕf。

這一判斷得到數(shù)據(jù)支持，根據(jù)“四普”數(shù)據(jù)分析，農業(yè)戶口的生育婦女如果第一個存活孩子是女孩，那么二孩性別比高達138，三孩性別比高達188；而對于已有一個男孩的，二孩性別比則為101，三孩為108。兩者差異明顯。

在剩男危機爆發(fā)的今天，人們不禁會問當時為啥要出臺這個計生政策？中國人口學會原常務副會長田雪原是1980年中央人口問題座談會報告的執(zhí)筆者，他為筆者介紹了當時的背景?！安皇菦]有預計到副作用，但大家普遍認為，中國人口基數(shù)大、增長快，人民生活處于低水平狀態(tài)，因此控制人口數(shù)量是第一位的，這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碧镅┰f，“總得有個選擇，當時選擇的原則就是兩害相較取其輕，完全無害的東西是沒有的?！?/p>

剛調到計生委當科員時，湖南省溆浦縣民辦教師韓生學也頗感自豪，“有種改造國家、造福社會的使命感”。想起自己因為兄弟多而輟學，又目睹身邊的親戚朋友因為子女多，窮得吃不上飯，韓生學堅信：“傳統(tǒng)觀念害人不淺，計劃生育非搞不可。”

但讓韓生學想不明白的是，“這么一個利國利民的政策，老百姓怎么就不能理解”？他發(fā)現(xiàn)，在農村基層，節(jié)制生育與傳統(tǒng)子嗣觀念發(fā)生了激烈沖突。

由于農民抵制，計生政策也越變越硬。安徽省第一批計劃生育專職干部于華曾說：“當時執(zhí)行方式確實比較簡單，‘通不通三分鐘，三分鐘過了一陣風?！彼貞浀溃骸拔覀兿劝讶罕娂衅饋?，然后就是填鴨式的宣傳，也不管群眾能不能聽懂，一講就是半天。我們很辛苦，群眾依然是一臉茫然。宣傳之后，就讓大隊書記、會計挨家統(tǒng)計誰家應該上環(huán)、誰家應該結扎。大隊書記、會計非常不情愿，被逼無奈，隨便寫幾個人的名字上報了事，至于他們的親屬當然是一個不報。有了名單，突擊幾次，任務就完成了?！?/p>

田雪原說，其實制定政策時就討論過性別選擇這個問題，也有結論性意見，要在法律上明文規(guī)定，不允許進行非醫(yī)學的胎兒性別鑒定。“但實際上，這個問題最終沒有防住?！碧镅┰f。后來看到的結果就是，出生性別比大幅上升，到了2007年，全國出生性別比已升至125.48，農村出生性別比更高達130.18。

這期間，20世紀80年代中期后，部分地區(qū)又實行了“一孩半”政策。因為只有頭胎是女孩的才允許生第2個孩子，所以生第2個孩子成為農民生男孩的最后機會，人為干預更為嚴重，2000年施行“一孩半”政策的農村地區(qū)生性別比高達124.7，這一下徹底壓歪了出生性別比的天平。

“失蹤的女性”

西安交大李樹茁團隊在調研中發(fā)現(xiàn)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又出現(xiàn)了女嬰高死亡率?！叭绻麤]有人為性別選擇的干預，女嬰存活率本應高于男嬰?！钡珦?jù)1995年的一項研究顯示，中國1～4歲年齡段的女性死亡率要比男性死亡率高出10%。

然而，2000年前后，女嬰死亡率卻開始降低，2010年恢復到了略低于男嬰的正常值。專家們分析認為，這是因為這時B超技術普及了，“產前性別鑒定技術的出現(xiàn)給人為性別選擇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崩顦渥抡f，借助B超產前選擇相對減輕了父母棄斃女嬰的道德罪惡感，“失蹤女性”大大增加。

劉偉忠告訴筆者：“大約是20世紀90年代后期，鄉(xiāng)鎮(zhèn)上突然就冒出許多小醫(yī)院，B超鑒定和人流一條龍，打也打不掉，打了還又來?！?/p>

不管是被溺棄的女嬰，還是被流產沒能出生的女胎，在人口學上均被稱作“失蹤的女性”。這個概念最早由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提出，指那些由于人為干預而沒能出生，或是因性別偏好導致較早死亡的女性。

據(jù)阿馬蒂亞·森估計，全世界約有1億名女性因為人為性別選擇而“失蹤”。其中，中國和印度是重災區(qū)。據(jù)姜全保、李樹茁和斯坦福大學教授費爾德曼等人的研究，20世紀的100年間，中國的“失蹤的女性”總量達到了3559萬人。

“雖然根本原因是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但在不同年代還有著不同的直接原因?！苯８嬖V筆者：“20世紀80年代以來，生育數(shù)量限制與傳統(tǒng)的男孩偏好觀念產生劇烈沖突，導致‘失蹤的女性不斷增多，僅在1980～2010年30年間中國‘失蹤的女性就達2013萬人，占到了7.34%?！?/p>

本已懷孕快5個月的楊鳳林再出現(xiàn)在村里時，肚子突然變小了。“肯定又是個女孩給打掉了?！贝謇锶烁`竊私語。盡管猜想楊鳳林可能做了性別鑒定和引產，但江蘇省高溝鎮(zhèn)計生專員陳橋對此也無可奈何。

“太難了，取證太難。經常是4個月后就來說，跟公公吵架了，要打胎，要么就跑到外地去，說磕了碰了，流產了?！标悩蛘f，“他們是跟你斗智斗勇呀！”

到了2000年前后，引流產女嬰泛濫引起了高層注意。田雪原對筆者說：“10多年前我就寫了文章，題目就叫《高度重視出生性別比可能帶來的危機》，已經提到危機這個詞?！蔽恼掳l(fā)表后，國務院秘書長和其他領導都做了批示，國務院隨即專門開會討論了這個問題。接著，中央也出臺了一些打擊措施。

“2000年后，計生工作重點開始轉向打擊‘兩非，縣計生委設立了‘打非辦?！卑不漳晨h打非辦主任楊鋒說：“說實話，打擊效果并不好，需求太大，利潤太高，簡直是野火燒不盡呀！”

B超剛普及時，黑診所主要集中在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我下去，一次要收四五臺B超機。那時機器很貴，一臺3萬元，但也攔不住一個鎮(zhèn)至少有一臺。鑒定一次性別收60～80元。查出是女孩便宜點兒，查出是男孩就貴點兒，因為查出男孩就是一次性買賣，查出女孩他們還能通過流產再賺一筆?！睏钿h感嘆，“引產一次600多元，干兩三個月就把本賺回來了。”

豐厚利潤讓這個“黑市”愈發(fā)火爆，縣醫(yī)院大夫、個體醫(yī)生，甚至有些完全不具備行醫(yī)資格的農民都卷進這個產業(yè)鏈中來?！昂谠\所一般地點隱蔽，他們先散發(fā)名片，聯(lián)系上就拉上車，車的窗戶都用黑布蒙上了，看不到外面，車繞來繞去，幾下就讓你徹底喪失了方向。甚至還有的就在車上放一臺B超機，流動作業(yè)，非常難逮住現(xiàn)場?！?/p>

“剛開始沒有專門的規(guī)章制度，不知道怎么弄，只能摸索著干?！?005年，安徽在全國率先推行異地辦案，開始赴外地打擊兩非。在楊鋒看來，異地打非基本就是魔道斗法，每次行動都像一部動作片。

安徽異地辦案模式后來被推廣。從此，一列列飛馳的火車載著全國各地的縣級、鄉(xiāng)級計生工作人員們駛向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試圖揪出導致本地婦女不斷流產的“罪魁禍首”。

據(jù)“兩非”案件信息管理系統(tǒng)統(tǒng)計，2007年7月～2014年年底，全國共立案“兩非”案件兩萬多起，破獲1.6萬件。楊鋒所在縣是打非先進縣，兩三個月時間，該縣計生委的登記簿上就已經登記了約1500件黑B超案件?！暗虻舻模啾忍用摰?，只是極少一部分。”

最危險的時候

劉偉忠不干計生干部已經快10年了，他所在的河南省通許縣玉皇廟鎮(zhèn)，最火的時候有200人搞計生，除了正式在編的，還有許多“臨時工”。“那時，計生是鄉(xiāng)鎮(zhèn)上最重要的工作，從派出所到稅收人員，也都兼職跑計生?！?/p>

然而，計生干部后來逐步裁員，劉偉忠也被裁掉了?！安粌H縮隊伍，也轉方式。2002年計生法出臺是個分水嶺。”安徽某縣計生辦主任對筆者說：“之前上面還搞了7不準，地方上就比較收斂了。要求以說服教育為主，吃藥、上環(huán)、結扎自己選。再后來，引導孕檢，把引產變成婚前服務，每次孕檢還發(fā)臉盆、毛巾、洗衣粉。這10年又有新變化，還能查疾病，工作人性化了，老百姓也慢慢接受了新觀念?！?/p>

在這些變化的后面，是中國人口形勢發(fā)生了根本性轉變。推行計劃生育政策30多年來，中國的總生育率從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5.8左右迅速下降到了2014年的1.6左右，成為世界最低生育率。2015年春季，坐在陽光里，劉偉忠悠悠地說：“現(xiàn)在計生干部只剩下兩三個，閑得沒事干，幾天開不出一張準生證，你想人家生人家都不生啦?！?/p>

出生率降下來，計生政策的負面影響卻開始顯現(xiàn)。田雪原坐不住了：“人口老齡化、勞動力不足、男性過剩、青年夫婦養(yǎng)老負擔加重等問題，當時就預計到了，所以明確提出只搞一代人，不能搞成永久之計。”田雪原對筆者說：“2009年，快到30年的時候，我就提出控制人口的目標基本實現(xiàn)了，政策可能產生的問題陸續(xù)都來了，為了避免問題過于嚴重，我們應該按照原來的初衷，進行政策調整?！?/p>

失衡的出生性別比較早引起高層關注。2001年發(fā)布《計劃生育技術服務管理條例》，2002年出臺《人口與計劃生育法》，2003年再頒布《關于禁止非醫(yī)學需要的胎兒性別鑒定和選擇性別的人工終止妊娠的規(guī)定》，到了2005年，關愛女孩行動在全國開展。2010年“治理性別失衡”被納入到“十二五”規(guī)劃，出生性別比從120的高位緩慢下降，2014年降到了115.8左右?！坝嬌咭沧隽苏{整，2014年和2015年，中央陸續(xù)放開單獨二孩和全面二孩，朝著這個方向穩(wěn)步推進，出生性別比有望逐步走向平衡?！?/p>

然而對當代農村男青年來說，婚姻困擾并未緩解?！叭藗冎豢吹匠錾詣e比在下降，但這只是‘不正常的程度減緩?！崩顦渥抡f：“就像是一個人得了病，感冒雖然好點了，但對身體造成的危害仍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只是癥狀不在了而已?！?/p>

截止到目前，進入適婚年齡的還主要是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人群，那時性別選擇還沒那么嚴重，但當?shù)?0年代及21世紀初出生的一代人進入適婚年齡時，性別失衡的后果就將爆發(fā)式的顯現(xiàn)，那才是最危險的時候。

“性別比長期嚴重失衡，是社會背負的‘高利貸?！痹瓏矣嬌魅瓮鮽b說：“在災難爆發(fā)前排除危情，是百年大計。”

（應被采訪者要求，部分人名、地名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