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
顧景舟大師的鷓鴣提梁壺,可以想象,很多人不曾上過手,卻是上了心。
它令人過目不忘,揮之不去,欲罷不能的除了它無懈可擊的造型、工藝,以及它背后的催人淚下的故事之外,還有一個焦點——那只壺紐,它是鷓鴣的眼睛嗎?似乎帶著人的表情,睜得圓圓的、定定的、空空的、無助的盯著你,直勾勾地牽引著你的魂魄,一往情深、絕望致死地枯看。
創(chuàng)作鷓鴣壺時,顧老已六十有九,姍姍來遲、卻又將早早離去的病妻,就像上蒼為他安排的臨時人生伴侶,讓他年近半百時,才開始體會結(jié)伴而行,而臨近古稀時,又將恢復孑然獨行的晚景。作為一介工匠,他雖然練就了所謂巧奪天工的蓋世壺藝,卻對病妻的生命回天無力,此時,他領悟了什么是生命的空幻,什么是生離死別,什么是人生的宿命,什么是相見時難別亦難,他開始構(gòu)思如何以一把壺,創(chuàng)作與表現(xiàn)出生命的本質(zhì)……
鷓鴣是歷代文人以詩文、繪畫寄情幽思的一種創(chuàng)作載體。此時,它凄厲的一聲聲“行不得也哥哥”,像死神的叩門聲,敲擊著顧老,揪住他的心,掏空他的心,好像將那顆心安在壺紐上,空空地看著這個給他帶來炎涼的世界。那時,他塑造的與其說是鷓鴣壺,不如說塑造的是,他當時自己的生命形態(tài)。壺底的創(chuàng)作手跡,是最清晰的詮釋,他極少作這種“說明”,他知道自己的壺注定是會傳世的,而這一把,是在他最特殊的心境下完成的,這足以“說明”他對這把壺的厚愛。借此,他完成著自己靈魂的一次涅槃。
透著鷓鴣壺那只空空的“眼”,很容易聯(lián)想到八大山人魚禽的獨眼、蘇東坡的枯木朽石、李后主的詞,那是一種空幻,一種意境,甚至是一種病態(tài)之美、蒼涼之美,那種美,表達的是作者的一種生命哲學的境界,在空中,寄托無邊的遐想,在以境示人中,窮形盡相,昧至無極,“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進而直參生命的本質(zhì)。花木魚禽完全成為藝術家情感的幻化和象征,表現(xiàn)出藝術家的不屈不撓的深深感傷與情懷。不幸的身世別無選擇地成就了這種藝術作品,這似乎成為千古不變的大藝術家的一條獨特的創(chuàng)作鐵律,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以靈魂的孤光獨照著人生的坎坷之路,并問鼎崎嶇的巔峰。
假如顧老沒有過人的手藝,面對人生的一系列遭遇,那只能是空、悲、切,假如顧老只有舉世無雙的手藝,沒有飽讀詩書,那他只能創(chuàng)作出別具匠心的杰出壺藝,假如顧老除了擁有壺藝,飽讀詩書,而沒有真性情,沒有苦難感,那他的壺無疑缺乏打動人的生命力、感染力……所幸的是,顧老一切都擁有了,天才般的手藝、曠世的才華、深沉的情感、痛苦的磨礪,他的不朽的藝術深深地根植于苦難而孤獨的精神土壤里,而鷓鴣壺,便是這塊土壤里孕育的一顆經(jīng)典的因果。它是顧老累積了數(shù)十年憂傷的一次宣泄,是顧老隱忍了數(shù)十年孤寂的一次心祭,從此,他的心態(tài)又一次歸零,掙脫了時空,掙脫了世俗,徹底融入了沒有羈絆的意境。
在中國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男權社會,千百年來,極少有丈夫為妻子的傷離而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蘇軾為亡妻王弗而作的飽含深情的一曲《江城子》成為千古絕唱。顧老的鷓鴣提梁壺以另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表達了對不久于人世的妻子的深情,時隔千年,兩種藝術風格,一種生命情懷,相信,都將成為載人中國藝術創(chuàng)作史的最深情的絕響。
我們說,文以載道,器以載道。顧老之道,就在于他對紫砂藝術的執(zhí)著與追求,就在于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弘揚,就在于他對人情的真誠與擔待。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顧老作為殉道者,擴大了他作為布道者的生命意義,他的道,很寬、很深、很遠。
有一個說法是,大部分人,是與人同行的,而僅有極少的人是被“神召喚”,與神同行的,他們都有高于世俗人的情懷,有殉道的精神,我認為,顧老是與神同行的,他的“神”不是一般宗教意義上的“神”,而是他所信仰的紫砂藝術之神,他留給后人最大的財富,就是這種紫砂精神,他的堅韌的背影,一直在引領著他的同道之人向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