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新玉
摘 要: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有大量的描寫封建家族的例子,作家筆下的封建家族猶如一只籠子,總有一些腦袋從籠子中露出來,反抗著衰敗的家族、制度,這些“籠中鳥”有些最終飛了出來,有些則因無法擺脫籠子而死在籠子里。文章從“籠中鳥”的角度重點分析曹禺《北京人》中兩個典型人物曾文清與愫芳的命運。
關(guān)鍵詞:北京人 籠中鳥 曾文清 愫芳
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有大量的描寫封建大家族的例子,尤其是封建家族衰落和解體的歷程,甚至封建家族文化已成為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母題。作家以中國封建家族文化為背景,或批判,或哀其不幸,各具特色。巴金、老舍等作家通過長篇小說的形式敘述,如《家》《四世同堂》《憩園》,等等,曹禺則通過話劇向我們呈現(xiàn)封建家族及其沖突,如《雷雨》《北京人》。作家筆下的封建家族的牢籠中總有一些腦袋露出來,反抗著衰敗的家族、制度,這些“籠中鳥”有些最終飛了出來,有些則因無法擺脫籠子而死在籠子里。本文即從“籠中鳥”的角度重點分析曹禺《北京人》中兩個典型人物的命運。
一、“籠中鳥”的解讀
家,本是無比美好的想象,是為人遮風擋雨的地方,是人的歸宿。如果一個人沒有了家,那便意味著他失去了根。然而,家作為封建制度的具象化之一,尤其是作為家的延伸的家族,它意味著繁文縟節(jié),意味著禮教制度,意味著壓抑自我。它猶如一個牢籠,甚至是“可怕的桎梏”,束縛著里面的人。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倫理制度何以如此扭曲?
家族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重要支柱,傳統(tǒng)的家族倫理制度由周禮奠定,后由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家庭倫理思想充實其中。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統(tǒng)治的需要,家族倫理制度不斷演變,成為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由此,家族倫理異化,也成為扭曲人性的工具?!斑@種天理綱常經(jīng)過歷代統(tǒng)治者一次又一次的禮教普及和道德下移運動,從封建的大傳統(tǒng)滲透到下層的小傳統(tǒng)當中,窒息、壓抑、扭曲著中國人的人性?!盵1]等級森嚴的尊卑制度、不近人情的人倫規(guī)范越發(fā)壓制了人性,化身為“吃人的禮教”。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下,封建的綱常禮教逐步解體,家族制度在逐步解體的同時,遭到了諸多的批判?,F(xiàn)代作家批判舊的家庭、家族制度,他們在作品中“把舊家庭看做‘專制王國,沉睡的鐵屋子,禮教的堡壘”[2],或是認為“舊家庭就是一口枯井,一座墳?zāi)?,處處充滿著壓抑與沉悶”等??偟膩碚f,家庭,是如籠子一般的存在。
身處家族中的人,有些享受著籠子里的虛幻的美好而絲毫覺不出被束縛的痛苦,有些奮力掙扎以求沖出死寂的籠子,有些已習慣而無法再掙脫出去,等等,這些人就如同籠子中的鳥兒一般。有研究者將籠中的“鳥兒”進行了分類,一是“曾經(jīng)掙脫過可后來又偃旗息鼓的”,一是“奮力掙脫、直想堅持到底可最終仍以悲劇告終的人們”,一是“久困于‘籠中而喪失了掙脫與奮飛的力量的”,一是“新一代的‘鳥兒們”。[3]筆者認為,被困在籠子里的鳥兒大可分為兩類,一是始終被困在籠子里的鳥兒,一是終飛出籠子重獲自由的鳥兒。換句話說,即是奮力沖出封建家庭的人和始終被困于封建家庭中的人。而對于像《北京人》中的曾皓或《雷雨》中的周樸園這類人,筆者并不將其歸入“籠中鳥”的范疇,他們是作為封建家族的大家長,代表著封建禮教制度,可以說是與封建家族融為一體的,他們是象征著封建家族的“籠子”。
那么,既然對“籠中鳥”進行了界定,曹禺筆下的哪些人物是籠中之鳥呢?從分類上來說,《北京人》中的曾文清、江泰,不管他們是否掙扎過,他們最終都是失敗的,有的走向了死亡,有的也就安于待在籠子里;《北京人》中的愫芳、瑞貞即屬于第二類,她們最終飛出了籠子,走向了自由。
我們以曾文清與愫芳二人為代表,從兩個方面來對“籠中鳥”的命運進行分析。
二、曾文清的悲劇命運分析
人們哀嘆窮苦百姓,他們往往遭受著無數(shù)令人發(fā)指的折磨。而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某某人生活在大家庭當中是一件幸福的事,畢竟物質(zhì)生活充盈,不必受一些皮肉之苦。
然而,誰又曾想到,對窮人所受的身體上的苦,他們先天地免疫,但在精神層面上,他們卻遭到侵蝕,甚至所剩無幾。讀者是否又能想到,這些人生活在大家庭當中,享受著極好的物質(zhì)生活,但這家庭也如鐵籠一般束縛著他們,鉗制著他們的思想,使他們?nèi)缧惺呷庖话愦婊钣谑篱g。這樣的他們的存在是無意義的,是“多余人”罷了。
筆者認為,《北京人》中的曾文清正是封建大家族中的“多余人”的代表,換句話說,他是久困于封建牢籠中的再也無法展翅的病鳥。
曾文清生長在書香門第,他“絕頂聰明”,從小便擁有了“神童”的稱號,而今“一望而知淳厚,聰穎,眉宇間蘊藏著靈氣”,但這樣的他生活中又是怎樣的呢?“下棋,賦詩,作畫,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時間”,他的生活是悠閑的,他“春天放風箏,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紅葉,冬天早晨在霽雪時的窗下作畫”,“寂寞時徘徊賦詩,心境恬淡時,獨坐品茗”。這般愜意的生活,真是羨煞旁人,但于他呢,這一切實則是虛度光陰,他實在不知道做些什么,也只有這些生來自然而然形成的習慣方能打發(fā)時間,使他“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過”。
他給予人的卻是那么一種沉滯懶散之感,懶于動作,懶于思想,懶于用心,懶于說話,懶于舉步,懶于起床,懶于見人,懶于做任何嚴重費力的事情……懶到他不想感覺自己還有感覺……
對于曾文清,曹禺在劇本中寫道:“這只是一個生命的空殼。”就連他自己都說:“我不說話,一輩子沒有做什么?!?/p>
果然,他就只是“一個生命的空殼”,封建家庭、封建思想掏空了他的靈魂,使他無奈地沉浸在無聊的生活中,對于這樣的虛無渺茫的生活,即便無趣,他也這般行走,自暴自棄。對于他的強悍的妻子,他的應(yīng)對永遠只是怯懦的回應(yīng),“這又是何苦呢?”對于與他青梅竹馬的溫柔嫻靜的愫芳,他卻愛也不敢愛,他只將無盡的沉默緊緊抱住。他“愛不敢愛,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就這樣過著無奈的、無聊的生活,甚至只是“怯弱地沉溺在一種不良的嗜好里來摧毀自己”,通過吸食鴉片來麻痹自己的靈魂。
但是由于家庭的衰敗,他“屢次決意跳出這狹窄的門檻,離開北平到更廣大的人海里與世沉浮”,他不得不掙扎著從“籠子”飛出來。然而,習慣了“籠子”里“愜意”的生活,早已“癱瘓”的“鳥兒”會有勇氣飛出嗎?會安然展翅高空嗎?會享受到天空的自由嗎?“從未飛過的老鳥簡直失去了勇氣再學會飛翔”,他害怕外面的世界,只想躲在家中,但家中的一切又將他推出去,直到老太爺昏厥被送進醫(yī)院,萬般情況之下他在冷清的月色中走出了家門,一個風雨之夜,他“臂里挾著一軸畫,長嘆一聲,緩緩地”走出家門。臨走之時但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樣,他不會甚至不可能高飛,他終歸還是要回來,回到那個束縛了他半生的籠子里來。正如曾皓所料,“他沒有志氣,早晚他還是會回來的?!苯K于,一個多月之后,他終于還是“臂里挾著那軸畫,神色慘沮疲憊,低著頭踽踽踱進來”。
那么,自小被譽為“神童”的曾文清,在這個封建大家庭里,卻越發(fā)“活的是那般無能力,無魂魄”,只知品茗、逗鳥、作畫這一類活動,這又是為什么呢?
出生在封建大家族中,并且“從小為母親所溺愛”,可以說,他從小便養(yǎng)成了依賴的習慣,所有事無需自己動手,這使得他越發(fā)變得“懶”了。然而,不能否認的是,他的生活是深受士大夫文化的熏陶的,他生活得悠然高雅,“從審美領(lǐng)域看,曾文清高雅恬淡,其人生是高品位的,他的心靈內(nèi)沒沾上多少世俗因子?!盵4]雖然他很溫文爾雅,但實際上,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癱瘓”。然而,“這是一個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過度的腐爛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結(jié)果”。顯然富貴家庭的生活習慣全面地入侵曾文清,使他變成一個“低能兒”,永遠無法真正地走出家門,一個人面對一切,他已沒有這個能力。被迫走出家門,結(jié)果遇到風浪也只能回來——
愫芳不覺望著籠里的鴿子。
曾文清 (沒有話說,凄涼地)這,這只鴿子還在家里。
愫芳 (冷靜地)因為它已經(jīng)不會飛了!
曾文清 (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芳 文清。
文清依然在哀泣。
愫芳 (皺著眉)不要這樣,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 (大慟,撲在沙發(fā)上)我為什么回來呀!我為什么回來呀!明明曉得絕不該回來的,我為什么又回來呀!
愫芳:飛不動,就回來吧!
曾文清: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的風浪——
……
曾文清從來沒有真正走出過家門,他就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那只鴿子一樣,由于長久地待在“家”這個籠子里,并且什么事都沒有做過,他早就已經(jīng)失去了飛行的本領(lǐng),無法面對籠子外面的風浪,所以,他“一遇風浪,就只能飛回老窩了”[5]。
這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鳥還是有一些覺悟的,他走出了家門,但他無力或者說沒有面對風暴的勇氣,甚至他對于一切都沒有勇氣,特別是他在面對“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見的一只幽蘭”,他不敢愛,而對于他的虛偽、自私、陰狠的妻子曾思懿,他又不敢恨。這樣的家庭是一個“可怕的桎梏”,而他們的生活“如同古井里的水”,他的勇氣、活力被這樣的家庭消磨得所剩無幾,只剩下怯弱,一心想摧毀自己。
“封建階級腐朽的思想文化把他推上絕壁,而當他一旦看清自己的險惡處境,卻又不可能產(chǎn)生任何自救的能力?!盵6]最終,他選擇吞鴉片了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這只鳥兒無法逃出牢籠,最終死在里面。
三、愫芳的命運分析
陳奶媽從鄉(xiāng)下給曾文清帶來一對鴿子,可是半路上飛走了一只,結(jié)果只剩下一只。這一情節(jié)不由得引人深思,筆者認為,作者安排這個場景意在說明曾文清和愫芳就像這兩只鴿子,一只飛走了,一只留在籠子里。同時,作者似乎在告訴我們,這兩只鳥兒始終無法走到一起。然而,作者并沒有說明到底曾文清和愫芳二人誰能飛出這個籠子。
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們發(fā)現(xiàn),出于某些原因,曾文清走出了家門,并且再也不會回來,并且,曾文清走之前還對愫芳說:“你就像那只鴿子似的,孤孤單單地困在籠子里……”可是,充滿戲劇性的是,最終飛出牢籠的人不是先走出家門的曾文清,而是愿意一輩子待在這個家里照顧一家人的愫芳。
無疑,在曹禺筆下,愫芳是一個善良的女子。她出生名門世家,深受封建文化的影響,然而,父母先后辭世,她不得不寄人籬下,寄居的生活使她養(yǎng)成了驚人的耐性,然而,她心地善良,“晶瑩如玉”“她溫厚而慷慨,時常忘卻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撫愛著和她同樣不幸的人們。”曹禺在《談<北京人>》中說道:“像愫芳這樣秉性高潔的女性,她們不僅引起我的同情,而且使我打內(nèi)心里尊敬她們。”[7]愫芳從來“把好的送給別人,壞的留給自己”,為了她愛的人,她甚至付出了一切,而曾文清走之前,是要愫芳離開這個家——牢籠,但愫芳心甘情愿幫他守著他的家,“他走了,他的父親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愛的字畫我管,他愛的鴿子我喂。連他所不喜歡的人我都覺得該體貼,該喜歡,該愛,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愫芳“把希望和幸福寄托在一個沒有用的人身上,她愛了一個實際上是毀了她的人,同情了一個實際上是害了她的人”[8],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愫芳作為一個外人住在這個大家庭里,從來都是為別人活著,看著別人的臉色,作者實在是不忍心這樣,但又沒有什么辦法使她離開,只有“天真的能塌,啞巴都急得說了話”的那一天,她才能改變想法。最終,天真的塌了、啞巴開口說話了,愫芳于是沖出了牢籠,獲得自由。但是,愫芳并不是像瑞貞一樣接受了新的思想從而沖破曾家的圍欄的,愫芳“只是以自己對生活的理解走出家庭”[9],她深信曾文清死也不會再回到這個牢籠,但曾文清早已不會飛,又重新墜落回來,她的希望全部破滅了,最終選擇了另外一條路,和瑞貞一起離開了這個家庭。
四、結(jié)語
曾文清與愫芳是曹禺話劇中的兩個典型人物,在大量的描寫封建家族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也同樣具有典型性?!侗本┤恕分械娜鹭憽徒鸬摹都摇分械挠X慧,等等,他們沖破了“家”的牢籠,奔向了一個新的世界,而文清與愫芳,他們是一對有感情糾葛的鳥兒,但他們無法一起待在籠子里,同樣,他們也“不能長兩個翅膀,一塊兒飛出去”,他們只能“東一個,西一個苦苦地這么活著”,因而,這兩只被困的鳥兒的結(jié)局更具悲劇性。
注釋:
[1]劉海鷗:《從傳統(tǒng)到啟蒙: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近代嬗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頁。
[2]曹書文:《家族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5頁。
[3]貢獻,陳留生:《對“狹之籠”的徒然掙脫》,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3,14頁。
[4]貢獻,陳留生:《對“狹之籠”的徒然掙脫》,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92頁。
[5]貢獻,陳留生:《對“狹之籠”的徒然掙脫》,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頁。
[6]朱棟霖:《曹禺:心靈的藝術(shù)》,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頁。
[7]曹禺:《曹禺談<北京人>》,《原野·北京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68頁。
[8]田本相,胡叔和:《曹禺研究資料》,中國戲劇出版社,1991年版,第163頁。
[9]朱棟霖:《曹禺:心靈的藝術(shù)》,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頁。
參考文獻:
[1]劉海鷗.從傳統(tǒng)到啟蒙: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近代嬗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2]曹書文.家族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3]貢獻,陳留生.對“狹之籠”的徒然掙脫[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朱棟霖.曹禺:心靈的藝術(shù)[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曹禺.原野 北京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6]田本相,胡叔和.曹禺研究資料[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1.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