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筮法試析

路　旻　周雷杰

(蘭州大學 敦煌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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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筮法試析

路旻周雷杰

(蘭州大學 敦煌研究所,甘肅 蘭州730070)

[摘要]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是見存于敦煌文獻的占卜術，兩者筮法完全相同。分析其筮法，可推知靈棋卜法曾受到該卜法啟發(fā)；而結合出土數字卦，可在上古筮法中找到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三分”、“揲四”思想的古老源頭。

[關鍵詞]周公卜法 ；管公明卜法；靈棋卜法；上古筮法

關于敦煌占卜文獻的研究，雖然起步較早，但系統(tǒng)研究卻始于20世紀80年代。迄今，盡管個別門類如相書、夢書等領域已取得突出進展，但占卜文獻研究的整體成就并不顯著[1]。

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是見于敦煌文獻的占卜術，前者現存2個卷號：散0678、P.3398A，后者現存3個卷號，可拼成2件寫本，即P.4778+P.3868、Дх.2375V。這兩種卜法同中有異，已成為學界共識：高國藩《敦煌古俗與民俗流變》第一章第五節(jié)是“(管公明卜法)與《卜法》之比較”，按“《卜法》”即P.3398A之周公卜法，高氏詳細比較了兩類卜法卦詞的異同，認為“雷同化的傾向十分明顯”[2]；馬克《敦煌數占小考》分別論述二者，并指出“管公明卜為周公卜法之另一支流”[3]196；黃正建《敦煌占卜文書與唐五代占卜研究》則徑將兩者合并論述，題作“管公明卜法(周公卜法)”，但具體論述時又言“可以分為兩類”[4]；王愛和《敦煌占卜文書研究》將它們視為同一淵源的不同版本[5]61；王晶波《敦煌占卜文獻與社會生活》也將兩者合并論述，并認為“雖然同屬一個卜法系統(tǒng)，但兩者的差異還是比較明顯的”[6]98；鄭炳林、陳于柱《敦煌占卜文獻敘錄》分述兩者，但也承認兩者文書結構極為相似[7]。

誠如諸位學者所揭示，它們是本質上存在差異的兩種卜法，但又在某些方面高度相似，比如筮法。筮法，即取得卦象的方法。

周公卜法的筮法見存于散0678、P.3398A，且以后者更為完整，其言曰：

其卜法用算子卅四/莖，分作三分，上斜、中豎、下斜，后乃四/四除之，余者成卦，審看下卦歌頌/，次定吉兇。

該筮法并不復雜，將三十四根算子分作上、中、下三份，上、下斜放，中間豎放，然后各以四除之，余數即可成卦。

管公明卜法的筮法見于P.4778《管公明卜法》序言：

用算子卅四枚，從上四四/除之，盡即成卜。凡為卜者，清/凈禮拜管公明，專心念卜，又稱七/佛名字。若卜得一吉，更卜后卦/惡，可使。若卜三卦，兩卦好，一卦/惡，用；如兩卦惡，一卦好，不可用。

盡管該序言并未述及“三分”，但從后面所列舉的卦象看，顯然是“三分”之后、“揲四”成卦，這種取卦方式與周公卜法完全相同，只是在記載上更為簡略。同時在得卦之后，還增加了斷卦之法：若卜得一吉，更卜后卦惡，可使；若卜三卦，兩好一惡，可用；兩惡一好，不可用。

本文即關注于該筮法，主要探討其與靈棋卜法、上古筮法相關的一些問題，希冀能在前輩學者的基礎上，推動學界研究于萬一。

一、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與靈棋卜法

王愛和分析周公卜法時，認為“根據該卜術的卜法、卜理看，它似乎兼有周易、靈棋的特點”[5]475。王晶波也說：“該卜法的卜卦方法、卦象形式、占辭語言等均與《靈棋經》有一定的相似性，二者之間應該有一定的影響啟示的關系。王愛和認為管公明卜法可能受到了《靈棋經》的啟發(fā)?！盵6]99兩位學者均提到該筮法與《靈棋經》的關系。靈棋卜法也是中國傳統(tǒng)占卜術，其經典《靈棋經》(《靈棋本章正經》)在敦煌文獻、《正統(tǒng)道藏》、《四庫全書》中均有遺存。茲據P.4048《靈棋本章正經》引述其演卦方法如下。

用棋子十二枚，各方一寸，書上中下字各四枚/……擲棋看上中下，布卦為定吉兇……上中下/，三才之義也。輾轉都有一百廿四卦。凡卦以奇偶為吉/兇，奇為陽，偶為陰，以此相推，吉兇可知。

王晶波則將之概述如下。

將十二枚棋子的正面分別寫“上”、“中”、“下”字，每字各寫四枚，拋擲后按所得“上”、“中”、“下”字的多寡，分三個層次排列，“上”字排最上層，“中”字排在中間層，“下”字排在最下層，形成卦象。[6]61

對比周公卜法和靈棋卜法的演卦方法，頗為相似：有上中下三層、每層以四為限。這種相似性反映出它們之間應當存在某種淵源。但兩者又有不同之處：前者以三十四根算子三分而揲四，后者則以十二枚棋子一擲而成卦；前者“審看下卦歌頌，次定吉兇”，后者的吉兇判斷則涉及奇偶、陰陽等概念。

三十四根算子和十二枚棋子的區(qū)別對于演卦并沒有直接影響，正如龐樸在《周易古法與陰陽觀念》中所說“算子卅四，無可無不可；那是與筮法無關的其他信念的事”[8]42，不過“一擲而成卦”顯然比“反復揲之”更易操作。同時靈棋卜法解卦時運用了奇偶、陰陽的概念，而周公卜法則與陰陽無涉，更具有原始的樸素性。另外，從時間上看，靈棋卜法當產生于晉前[9]92，而周公卜法的淵源卻十分模糊，馬克也只是謹慎地斷定“周公卜法有如五兆卜法在唐朝已被廣泛使用”[3]195。

結合兩者演卦方式的相似性和靈棋卜法淵源的可溯性，似乎可以推論周公卜法受到了靈棋卜法的啟發(fā)。但如果考慮到靈棋卜法在操作上的簡單化和解卦上的復雜化，顯然更易得出恰好相反的結論：靈棋卜法當受到周公卜法的啟發(fā)。

而且，周公卜法、靈棋卜法都與《周易》的易占存在淵源，所以不妨以易占為參照物，將周公卜法與靈棋卜法加以比較。周公卜法與易占的關系，以張政烺、龐樸的論述最為精到。張政烺在《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中即注意到了周公卜法，認為“這是一部中古時代的書，不過其所用的筮法可能來源較古”[10]407；龐樸在《周易古法與陰陽觀念》中也提及該筮法，認為“周公卜法的這一套筮法，也許是仿自周易而予以簡化，但更有可能是民間保存的先于周易的古老筮法的孑遺”[8]42。兩位前輩學者都傾向于將周公卜法的筮法視作先于易占的古老筮法。而靈棋卜法與易占的關系，可以詹石窗與王晶波的觀點為代表。詹石窗在《靈棋課法的由來及其符號解讀》中說：“‘靈棋’占法即屬于‘易占’的一個變通性支派。”[11]王晶波《從敦煌寫本看<靈棋經>的源流演變》也認為“在《周易》被奉為儒家經典之首的傳統(tǒng)社會，《靈棋經》因為模仿《周易》而又簡便易用，得到了眾多的關注”[9]92。一個先于易占，一個是易占支派，這預示周公卜法應當早于靈棋卜法。

誠如王晶波等學者揭示，周公卜法與靈棋卜法之間“應該有一定的影響啟示的關系”，那么依據由筮法所預示的兩者先后次序進行推論，這種關系顯然更可能是靈棋卜法受到了周公卜法的啟示。

二、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與上古筮法

前文引述張政烺、龐樸論點，他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周公卜法的筮法在推究上古筮法時的重要價值。所謂上古筮法，即周易“大衍之法”之前的筮法。而周易“大衍之法”，即《周易·系辭》上所言三變而成爻、四營而成易、十八變而成卦的方法，具體如下。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枪仕臓I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12]548-549

大衍之法有五十策，實用四十九，將四十九任意二分以象天地，自天數取出一策以象人，分別以四除天數、地數，將除四所得余數扐于指間，是為一變，再將天數、地數所剩余策分二、掛一、揲四、歸奇，是為二變。如是凡三變，可得一爻；凡十八變，可得一卦。顯然，這種筮法十分繁瑣；而且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周易》并沒有上述“大衍之數”云云，所以張政烺等人推論大衍之法當屬西漢中期。大衍之法相對繁瑣，而且還晚出，這就有必要探尋在此之前即上古筮法究竟怎樣。

其實，上古筮法早已為當代學者所關注。而且該項工作得以推進，主要得益于考古學材料的發(fā)現與解讀。所謂考古學材料，即出土甲骨、鼎或陶器等器物上的數字卦。對于這些出土器物上的特殊符號，早在1956年李學勤已在《談安陽小屯以外出土的有字甲骨》中推測可能是數字卦，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并不為學界重視，直到1978年12月，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第一屆會議在吉林長春召開，張政烺做了《古代筮法與文王演周易》的報告，數字卦才為學界所熟識。隨后，對于出土數字卦的陸續(xù)整理，張政烺、張亞初、劉雨、樓宇烈、李零等學者均有貢獻①，其中以李零著作最為晚出而最全，共整理出土數字卦94例[13]，時間自殷商至春秋戰(zhàn)國。在這些數字卦所反映的上古筮法中，蘊含了周公卜法“三分”、“揲四”的思想源頭。

周公卜法要“上斜、中豎、下斜”三分，“后乃四四除之”。其何以三分，又為何揲四？前輩學者所整理的出土數字卦，為我們追溯“三分”、“揲四”的思想源頭提供了重要線索。在94例出土數字卦中，僅有三例為四爻卦，其余皆為三爻卦、六爻卦。三爻卦、六爻卦通常被分別識為單卦、重卦，屬于“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的易卦系統(tǒng)。當然，至于六爻卦是由三爻卦重疊而成，還是三爻卦由六爻卦簡易而生，又或者兩者同時出現、相互并存，學界至今未有定論。但至少可以肯定，殷商之際已有三爻卦，這很可能就是周公卜法“三分”思想的古老源頭。

出土數字卦所用數目字多為“一、五、六、七、八”5個數字，并有少量的“九”，但“二、三、四”則被有意忽略，張政烺認為這是由于古人積畫為之，為避免混淆，便省掉了“二、三、四”。這盡管與周公卜法用數“一、二、三、四”不同，但事實上，兩者采用的都是“揲四”之法。這點早為龐樸洞悉，他說：“茲假設：有策若干，揲之以四，揲到余數等于或剛剛小于八的時候為止(揲之以四而止于八，頗類于秦人尚六而鑄金人十二的觀念)，那么余策便只會是8、7、6、5四種；再如果八記為八、七記為七、六記為六，各如其數，至于五，依據某種原則或信念，或徑記為五，或改記成一(大一，即一手之數)，那時，便將出現如此表所統(tǒng)計的情況。”[8]46亦即，出土數字卦多作“一、五、六、七、八”，周公卜法用數“一、二、三、四”，都是運用了“揲四”之法的結果。這應當是周公卜法的“揲四”的某種源頭，而且，這也提示我們上古筮法也采用揲之以四的演卦方法。

前引管公明卜法的斷卦之法也尤引人注目：“若卜得一吉，更卜后卦惡，可使。若卜三卦，兩卦好，一卦惡，用；如兩卦惡，一卦好，不可用。”前半句尚未透解：既已卜得一吉，何以更卜？又何以一吉一惡而可使？后半句卜三卦而斷其可用與否，則與古之“筮不過三”頗類?！绑卟贿^三”，語出《禮記·曲禮》。張亞初、劉雨《從商周八卦數字符號談筮法的幾個問題》曾引據典籍記載和考古材料，對“筮不過三”作了簡單考述[14]161-162，認為在上古時占筮某事多以三次為常見。而“管公明卜法”的三卦而斷，則可能為其遺存。

提及“筮不過三”，會讓人想起《易經》的“蒙卦”，其卦辭曰：“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盵12]49字面似可解為第一次占筮可告訴吉兇，若執(zhí)意第二次、第三次占筮，便不必告訴吉兇了。這樣的話，顯然與“筮不過三”矛盾了。但尚秉和在《周易尚氏學》中以正覆象并用[15]來解釋該卦辭，如此則并無矛盾，故筆者以為對蒙卦卦辭的解釋當從尚氏說。

三、小結

上文主要針對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筮法作了嘗試性分析，認為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的筮法來源較古，而靈棋卜法則受到該卜法的啟發(fā)；同時，結合出土數字卦，可推知上古筮法中蘊含了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三分”、“揲四”思想的古老源頭。

對于敦煌占卜文獻的研究，王晶波在《敦煌占卜文獻研究的問題與視野》中將之細分為三個層次：文獻研究、文本研究和文化研究，這無疑具有一定的啟發(fā)和指導意義。就目前而言，文獻研究最為成熟，而后兩者則相對薄弱。本文結合靈棋卜法、上古筮法等知識，對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的筮法所作的嘗試性分析，即意在文本研究方面做出努力。而所謂的文本研究，“主要指在獲得一種經過整理的、較為可靠的文獻憑據的基礎上，對占卜文獻本身所內涵的有關占卜方術的種種信仰、欲望、知識、想象、符號體系、解釋邏輯等，進行系統(tǒng)的分析、研究”[1]63。

當然，本文專注于分析筮法，并不意味著該卜法的其他方面便無足輕重，恰恰相反，周公卜法、管公明卜法的斷卦之法、卦象組合與卦名、卦辭，以及這兩種卜法之間的同與不同等等，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只是本文篇幅有限，未能一一展開，姑列于此，以俟賢者。

注釋：

①學者們對出土數字卦的整理成果主要有：張政烺《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殷墟甲骨文所見的一種筮卦》(《文史》第24輯，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易辨》(《中國哲學》第十四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張亞初、劉雨《從商周八卦數字符號談筮法的幾個問題》(《考古》，1981年第2期)；樓宇烈《易卦爻象原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李學勤《西周筮數陶罐的研究》(《人文雜志》，1990年第6期)等。

[參考文獻]

[1]王晶波. 敦煌占卜文獻研究的問題與視野[J].敦煌研究,2011(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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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鄭炳林，陳于柱.敦煌占卜文獻敘錄[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 34.

[8]龐樸.周易古法與陰陽觀念[C]//國際漢學編委會.國際漢學:第一期.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

[9]王晶波.從敦煌寫本看《靈棋經》的源流演變[J].敦煌學輯刊,2014(4).

[10]張政烺.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J].考古學報,19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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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3]李零.中國方術正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06-215.

[14]張亞初,劉雨.從商周八卦數字符號談筮法的幾個問題[J].考古,1981(2).

[15]尚秉和.周易尚氏學[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37.

[責任編輯張亞君]

[中圖分類號]B99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6)02-0016-04

作者簡介：路旻(1984-)，女，湖北黃岡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

基金項目：國家科技支撐計劃國家文化科技創(chuàng)新工程 “絲綢之路文化主題創(chuàng)意關鍵技術研究”(2013BAH40F01)。

收稿日期：2015-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