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石

鐵萬鋼

世界不會裂開，因為死亡并不是一個罅隙。 ——泰戈爾

1

它名叫太湖石，水是肉，它是骨骼

魚兒啃不斷骨肉間的筋

從水中硬生生地撈起它，肉和骨頭開始分離

疼痛掀起波浪，水的表情扭曲變形

但它咬緊牙關，沒有發(fā)出喊叫聲

這讓我想起了一些人的離婚

鎮(zhèn)定自若，深怕驚動紛紛攘攘的世界

曾抱緊石頭的水，抽身回到水

回到自己的無形里，曾抱緊水的石頭

也抽身回到自己的靜態(tài)

從此，它和水一下地離得很遠

聽到太湖石這個名字，水會下意識地搖晃

不安的內(nèi)心會濺出層層波浪

那些水珠更像是從深深的眼窩里迸出來的

帶著怨恨，帶著敵意，遇石即可砸出坑洼

2

詩人歐陽江河的《懸棺》中有句話：

很深的凝視被剜去了眼核，江河這話

分明是在說一塊太湖石

“空洞任意腫脹，僅有影子的蹲鳥在一片純光中

形成動態(tài)盲點，穿刺角膜，改變太陽的方向”

太湖石上那些豁亮的空洞想必就是它的眼睛

它究竟目睹了怎樣的一場死亡？

驚詫定格在目瞪口呆的表情上

剜去眼核的太湖石等于丟失了它的黑匣子

無從考證石頭內(nèi)部的水是不是已閉上眼睛

石頭內(nèi)部的軟弱是不是開始變得堅硬

更不知道拳頭大的洞孔是不是用來安放一顆心

一塊太湖石究竟給誰準備了星羅棋布的墓穴

3

太湖石的悟道與洞見

是從水的穿鑿力中得到的

時間漫長而悠久，概嘆有淺有深

感動近在心窩，遠在月軒

真理低可見水綠，高可見天藍

一塊太湖石形似百國之疆域，貌若云雀的居所

石頭一樣安寧的家園

拒絕人間的風聲和天外的雷霆

于無聲處，天水慢慢將某顆星一分為二

一半繼續(xù)閃爍，一半淪為流星

墜落的命運背后，一些漏洞泄露了天機

不知最初的天空鉚了多少顆太湖石

女媧路過太湖，覓得心中選材

可誰能補修一塊被歷史蠶食的太湖石的傷懷？

4

一顆人類的顱骨風化成一塊太湖石

我們猜不出它原始的表情是悲傷還是喜樂

是驚恐還是憤恨，是渴望還是無助

它以死亡的符號出現(xiàn)在毒品的標簽和海盜旗上

它的表情是猙獰的。它的五官反射著寒光

誰能在燈光下對視那一雙地獄般的眼睛

獻給它一個天使般燦爛的微笑？

它有一副呲牙咧嘴的魔鬼相，誰又能獻給它

一個蘸足了陽光的親吻？轉(zhuǎn)石之前

或許它就長了一顆冰冷而無情的石頭心

強盜們把顱骨和尖刀作為圖騰

在一片水域上神出鬼沒，嘶喊著

搶奪一只貨船，他們信奉“石”來運轉(zhuǎn)

5

鑲入顱骨的人腦是另一種玲瓏的太湖石

它是玉白色的，像一團云朵

在智慧的高度上眺望著人類光輝的未來

它存放了五千年的記憶，經(jīng)歷了

陰晴萬變，馳風騁雨和日濡月染的天象

隨著一個又一個偉大思想的誕生

它的質(zhì)地蠶殼般變得堅固起來

陽光從視網(wǎng)膜上透射進去

從智慧的縫隙里鉆擠進去

然后穿過大腦的一個個洞竅

那一刻，它的內(nèi)部豁然透亮

像夜的桃殼里填充了夢想和黎明

6

在靈山大佛的指點下

太湖石從水中修煉出婀娜的女兒身

她是太湖的娘子，麻姑的妹妹

她是南湖的仙女，西施的姐姐

銀魚是她別在發(fā)髻上的簪子

水中的月亮是她遮掩羞色的團扇

從一個風口進入她的身子

才知道曾經(jīng)擁有萬頃水波的她

體內(nèi)涌動著萬般柔情

時常有迷戀洞穴和道孔的蜘蛛來猥褻她

但她只對太陽釋放熱情

她有五彩斑斕的夢想

以及云朵般自由的追求

她是減過肥的，骨感美與玄月同在

她的飄然與菊香呼應于一道風影

7

風總是乘虛而入，欲吹奏一塊太湖石

卻被太湖石所吹奏

在太湖石的道義中，風可以虛張聲勢

可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但絕不可以鼓動碎沙小石，形成狂飆

來卷走一塊巨石的安寧

回眸歷史，四野呼嘯著狼風

槍炮制造的洞孔讓歲月的塤發(fā)出警世之音

而今的太湖石雖然安安靜靜

但已養(yǎng)成留穴走風和睜眼入睡的習慣

那些此起彼伏的鼾聲

可是太湖石獻給靜夜的優(yōu)美塤曲？

8

在文人雅士的庭院中

一叢羅漢竹依偎著幾塊太湖石

它們風雨共擔，日月同享

對著一個石孔或竹枝仰視夜空

就看見一輪明月正在和它們聊天

它們主張中空，仿佛看穿了一切

因為同道，明月和羅漢竹和太湖石

都有一個無心而有意的追求和修煉

它們的頭腦中都有一個開了陰陽兩竅的

太極圖，那又是另一個太湖石

半黑半白，半明半暗

在波浪制造的漩渦中顯現(xiàn)時空

別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