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
2010年夏,我受朋友邀請攜夫人自由自在去了一趟青海,走了青海北部的由東到西大地。在省會西寧市住了七八天,到了著名的塔爾寺;折回海東到樂都的柳灣看史前彩陶,向南奔向羅漢山下的瞿曇寺,看到了這個仿故宮而建的寺院中12棵粗大的菩提樹(圓了平生的夢);到互助土族風情鄉(xiāng)村,和土族農家共歡樂;過日月山到青海湖,領略日月山的長風青海湖的波瀾;又輾轉海北州、海晏、剛察草原。那齊腰高的野茫茫的草,風從一望無際的草原吹來真是舒坦。
吃了炒青稞、煮青稞,青稞粑粑,喝了青稞酒。草原上,凹坳河谷、漫坡山包的大片牦牛羊群都給我極深的印象。
因為去拉薩未成行,就乘長途汽車由西寧向西到敦煌,一路再次經過日月山,倒淌河,青海湖,烏蘭,小柴旦,大柴旦,花海子……
就在那次,我和朋友索要了一本倉央嘉措的詩。后來我又向甘南瑪曲草原的藏族作家朋友陳拓要了一本《倉央嘉措情歌》。我知道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情歌寫得甚佳。一個藏佛界的活佛,頂尖高手,卻為“愛情”而愛得圣潔、純凈、高貴,多少給我神秘感!書放在枕邊不時翻翻,一直到前幾天,突然間停下來一切,把這兩本書細細地翻了一遍,沉思許久,總覺得心里有話想說。我想把心里洶涌的自己也莫名奇妙的東西告訴我的朋友們?!白约褐赖臇|西,還要告訴別人”,這就是我。
倉央嘉措的詩,深受傳統(tǒng)門巴族、藏族民歌影響。我很同意陳拓的看法:最早北京的于道泉教授翻譯的并不好,還是王沂暖教授翻譯的比較靈動活潑,富有詩意。比如:《在那東方山頂》第一段:
王沂暖的譯文:從那東方山頂,升起皎潔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時時浮現(xiàn)我心上。
于道泉的譯文:從東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未生娘”的臉兒,在心中已漸漸顯現(xiàn)。
其實詩,除過外文,因為不懂,無奈只能靠那些“翻譯”的二手貨(或不錯或極其拙劣)知道點滴。嚴格說詩是不需要清楚解釋的,它就是一種盎然詩意,憑感覺模模糊糊的東西。即使思考,也是充滿幻覺詩意的思考。比如李白的《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比如王維的《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覀冏x之感覺到的那種詩意,極美。學漢語的人都知道,這不翻譯,讀起來更朗朗上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長河奔蕩落日渾圓,遼遠漠野炊煙一柱,多雄渾大氣?。 懊髟鲁鎏焐?,蒼茫云海間”。那蒼茫云海間明月擠出天山一角,長風狂放不息,簡直就像一幅畫!你要是過度解釋它,翻成長句子,就會寡淡、枯燥、無味……
倉央嘉措其人其創(chuàng)作,300年來,一些學者和詩人都有過精彩的描述和論斷。
倉央嘉措的詩歌為什么能夠流傳至今,他所代表的“詩歌”這一偉大的藝術,為什么能夠源遠流長?
他的詩《在那東方山頂》《住在布達拉宮》等以一種絮語、聊天或自我對談的格調,以門巴族和藏族民歌幾千年流傳的方式,把讀者帶入詩歌。詩歌中無處不在的“自然之子”氣息告訴你,這些詩歌都是從靈魂的湖泊飛起,去擁抱煙火的人間。
在倉央嘉措的詩中,我們能感受到孤獨對人類的統(tǒng)治性籠罩。孤獨無處不在,這跟人的開朗或孤僻、粗魯還是細膩,全無關系。能幫助我們直面孤獨抗爭孤獨的,除了自身的堅強,只有藝術,尤其是作為語言藝術中最古老的詩歌!
倉央嘉措的詩,無不在展示著“天然”這一品性對詩歌、對創(chuàng)造力的重要。即使放在他同時代世界范圍內來審視,也是最高級的。
他對我們當代人的啟示:自由開始了。當然,常人若這樣“心無芥蒂,智無蒙蔽”,你將會走投無路,你的結果一定會比這個六世達賴更糟。
1697年,倉央嘉措被選為五世達賴喇嘛轉世靈童。9月,這位15虛歲的少年,離開了他生活多年的門隅老家,從藏南被迎請到了拉薩。
他天資聰慧,從此開始了枯燥的學經生活。無休止的青燈黃卷,他厭倦,但只能乖乖收斂童心,聚精會神。只有藏文修辭學和詩律的學習使他找到樂趣,想到了早年家鄉(xiāng)門隅的民歌山曲,和他15歲的年紀,情竇初開,已在故鄉(xiāng)山野品嘗到的藏族和門巴族山歌野曲的陶冶,初戀的甜蜜,他是那般騷動不安。
那些簡略、優(yōu)美、寓意深遠的民歌,慢慢成了一個少年的最愛。
無盡的僧侶生活,將使他面臨信仰與愛情之間的艱難抉擇。他受著思戀和苦修的雙重煎熬。
倉央嘉措沉迷于詩歌之中。詩歌容不得污濁之氣的襲擾。那些世俗的歡愛也從他的筆端流溢而出,以噴涌之勢,激蕩在他年輕的、剛剛度過青春期的心靈深處……
他似乎覺得自己要想達到前世活佛一樣的境界,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一首情詩里這樣寫著:
住在布達拉宮,
我叫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的民居中時,
我是浪子宕增旺波……
風兒從哪里吹來,風兒從家鄉(xiāng)吹來。
善良、多情而富有才學的倉央啊,他哪里會知道那些隱藏著陰謀和不可預知的危險。而暴風雨就是在這個時候來臨的,是那樣的突然,那樣的猝不及防。彼時西藏政教權力之爭正激烈,精于謀略的拉藏汗一邊上奏皇帝,要求廢除倉央嘉措,一邊興兵殺死了他的最大權力敵手第斯桑吉嘉措……1706年,權衡利弊的大清康熙皇帝封拉藏汗所立的伊喜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并令倉央嘉措奉旨進京。
西藏的達賴喇嘛世襲是神降的,豈能冊封?拉薩、玉樹藏區(qū)的藏民自是不服氣;青海藏區(qū)也不服,乘機神封自己的一位班禪喇嘛……終引起青藏乃至康巴(昌東、川西)、安多(甘南)真假達賴喇嘛近20年的一場混亂。(11年后,拉藏汗在內訌中被處死,伊喜嘉措自然也被拉下寶座。1720年,清皇封葛桑嘉措為七世達賴)
風雨飄搖中的倉央嘉措,是怎樣渴望走出布達拉宮啊,渴望那外面自由的藍天和大地!可是,當他真正走出布達拉宮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那格桑花早已凋零了!從此,只留下關于他撲朔迷離的傳說。
1745年,倉央嘉措已是62歲的老人了。一晃幾十年,當年英俊的臉上,寫滿蒼涼和憔悴。
現(xiàn)在,他向遙遠的湛藍的青海湖走去。
他向遙遠的阿拉善漠野戈壁草原走去。
傳說永不熄滅!傳說倉央嘉措后來到青海湖邊,患了水肺病,病逝在那里。還有記載說在青海湖畔,他恍惚見到那位心愛的姑娘,后來就失蹤了;另有傳說,他在那里遭惡人下毒陷害,拋尸于深邃的青海湖中。還有傳說,他一到內地,就被軟禁五臺山,后圓寂那里。而一本《秘傳》載稱,1746年陰歷四月,他在阿拉善坐化,死于蒙古營帳……
1966年寒冬,我在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中曾到達格爾木,路過冰封雪蓋的這個西部大湖,當時除了冷我什么感覺也沒有。因為那時遲鈍魯笨的我不懂詩,也不知還有個圣山之上的佛宮六世達賴還會像凡間一樣有相愛情人!2010年盛夏,我又到青海湖邊,湖水那般湛藍,草原的風吹來,金黃的油菜花到處洋溢芳香??墒俏业男难b滿了倉央嘉措,沉重的心再也沒有輕松起來。又過了幾天,我乘長途汽車到德令哈、敦煌,再次路過水域浩茫的青海湖,正是落日西斜之時,我們下車到湖岸,湖水靜得可怕,我心里沉沉地有一種落寞,我想要是倉央嘉措真在這片浩茫水中,他的靈魂一定是異常寂寥孤單的……
2013年凄厲的寒冬,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我會很輕松的從延安啟程,一路高速過中午就到達西蒙古阿拉善。
——遼闊壯美的阿拉善,蒼茫大氣的阿拉善,長風獵獵天驕一樣狂放的阿拉善!
阿拉善盟面積27萬多平方公里,浙江、福建、臺灣等省加起來比她還要少近2萬平方公里。那時,阿拉善有小王爺府,與呼和浩特王爺府平起平坐,直歸北京清王朝轄管。
走在阿拉善芨芨草鋪蓋的路上,走在無邊的戈壁和騰格里大沙漠;走在金碧輝煌的蒙古小王爺府,走在賀蘭山腹地的廣宗寺(亦叫南寺)。相傳這都是倉央嘉措曾經走過的地方,相傳這座寺院就是倉央嘉措的弟子在他死后為他主持建造的,說他圓寂后的法體就安放于此。會是真的么!蒼天,我沉重的心叫起來。可是,所有的書籍和資料都告訴我,那不過是300多年來的傳說。是的,是傳說!
倉央嘉措,你到底在哪里?
……多情的倉央嘉措,在森嚴的布達拉宮吟唱著情歌;偉大的倉央嘉措,在流浪的路上傳揚善律。一代達賴喇嘛就這樣沉寂了,他把無數美妙的情歌留給我們的同時,也把一個謎一樣的身世經歷留給了我們,讓我們去猜度,去探究,去思索。
——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韓晶優(yōu)美動聽令人心顫的歌聲又響起來:“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母親般的情人臉龐,浮現(xiàn)在我心上”……
延安 歷史和謎
在我看來,延安城內最有價值的傳說并不是那個鳳凰山傳說:“葉生吹簫引鳳”引來神鳥鳳凰的美麗愛情故事;也不是那個史考建于唐代雄鎮(zhèn)河妖的巍巍九級寶塔。而是“膚施”——這個動人心魄的流傳。
初春時,在我受民政部門之托對延安城區(qū)街道地名修訂中,我一筆將一條最寬敞繁華的“二道街”更名“膚施大街”。這不僅是要讓它和另一條同樣以傳說新命名的“鳳凰大街”比鄰媲美;不僅是延安在隋朝初年即置膚施縣,與延州同置一城,直至1936年改膚施為延安縣,前后長達1330年——為延安賦予重彩一筆的史實。而是延安清涼山自古有“尸毗王”(傳說是釋迦摩尼第三世的化身)舍身飼鴿的故事。
故事說,就在今巋然雄峙的清涼寺石窟,住著一位修身老道,名叫尸毗,他心地善良,同情人世苦難,常施舍周濟窮人。一天,老道正在打坐,突然一只受傷的鴿子慘叫著,驚慌失措闖進他的懷里,后面是緊追而來的惡鷹。他趕走了惡鷹,可是鴿子被鷹爪抓下深深的傷痕,失血過多傷勢太重了。鴿子必須要肉食才能補養(yǎng)起元氣,可寺院哪來的肉,佛門道家也不能大搖大擺到街市買肉??!尸毗就每天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來一點,施舍鴿子,鴿子最后終于被救活了……人們后來為紀念這個老道人,就把延安起名“膚施”。
——“膚施”,是延安的胸襟,是延安的標幟,也是延安的德格風骨!
就是這種“膚施”的精神,伴著延安從遠古蒼黃風雨走來從彌漫硝煙走來。近代,她更是亮煌煌挺起自己的血肉骨架。那是艱苦的歲月,貧弱的中國與強大的帝國列強搏斗,延安是指揮全國抗日的圣地:中央紅軍到達這里,無數愛國青年奔赴這里(有史料記,最多的一天進入邊區(qū)的青年達三千人)……打仗,吃喝,穿衣……一塊貧困的土地,一塊貧困土地上的貧困的陜北人,用全部和所有,“膚施”傾囊獻給革命。
不說成千上萬的陜北人倒在了烽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
就說那個年代異常沉重的救國公糧。多年前我曾采訪過一個親歷戰(zhàn)爭年代的老農,他說那時,凡是有兩個兒子的必須有一人要上戰(zhàn)場;凡是有一頭毛驢或牛、騾子什么牲口的,必須去遙遙三邊鹽池那里拉三趟鹽,必須運送戰(zhàn)場的彈藥。老農每年交送邊區(qū)政府的救國公糧是:15石小米——即150斗。15石那!且不說150斗這個數字,不說種呀收呀背呀打場呀揚簸呀,單就在原始的石碾盤上靠毛驢和人緩緩一圈一圈走動把那谷子糜子殼磙掉脫掉,容易么?那些年代的夜,鄉(xiāng)村里總是從黃昏到黎明一直嘎吱吱響動著碾磙子轉動的聲音……
遠方的人兒,也許今天你聽到“走頭頭那個騾子三盞盞燈”信天游時,曾動情地向往過那趕腳的浪漫吧,殊不知當年那歌子伴有多少辛勞!
這是因為我的筆也錄下另一位老農的敘述:封鎖,層層封鎖。凡有一頭牲口的莊戶人,全部須到三邊拉鹽。于是,農人遠離妻室兒女,通往三邊的路上,到處是毛驢隊,騾馬隊,牲畜全馱著裝滿鹽顆的沉重的毛口袋。寂寞無聊時,就有人唱出那些“三邊的大地上人馬馬稠”、“你是我的妹妹招一招手”的曲兒來?!斑b遠的三邊,時當酷暑,本來是走半天得抬下鞍子來風晾一晾熱汗淋淋的驢背的,他年輕不懂,只顧趕路,半月一趟下來,家里那頭心愛的黑叫驢脊背都被蒸騰得化了膿,長出了蛆。父親家法嚴重,他把驢一吆到院子就偷跑了……多少年后,他家那頭黑叫驢的背上還郁結一層硬殼,再也沒長出驢毛來”。他說。
保衛(wèi)延安,血腥戰(zhàn)火,抬擔架,運輸,修筑工事,紡線線,為部隊磨炒面、帶路、做軍鞋,還有支前牲畜,哪一個詞不使人聽得熱血賁張!
陳毅元帥當年在延安曾寫有詩,很精辟地概括了這種“膚施”精神:“百年積弱嘆華夏,八載干戈仗延安。試問九州誰做主,萬眾矚目清涼山”!
想到清涼浪漫又嚴峻的“膚施”傳說,就想到廣袤而連綿的陜北高原,想到這塊土地上的民眾!“膚施”,她早已被寫進了歷史的詩章。盡管她會被一些人遺忘,但卻無法抹去她的赫赫功績,因為她曾載過風雨載過硝煙,曾體現(xiàn)過一支人類的不屈不撓,一個民族的偉岸、高貴和尊嚴,并同歷史一起承受重荷挺起光榮的高度……
紀念碧野老師誕辰100周年
今年2月15日,是著名作家碧野老師誕辰100周年。而他離開我們一轉眼也已經八個年頭了。
碧野老師的一生可以說是一首壯麗的史詩,正如他的筆名那樣遼闊而深邃。作為20世紀中國文壇的重要作家之一,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他一直用自己的筆和心書寫著歷史。
碧野原名黃潮陽,廣東大埔人。年輕時一次在碧綠曠野,看到南風掠過,戰(zhàn)亂瘡夷的四野綠浪翻涌,禾香稔茁,頑強地張揚著成熟和勃勃生命,他很是心曠神怡,遂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碧野。在現(xiàn)當代中國文壇,碧野的長、中、短篇小說及報告文學,都曾產生過廣泛的影響。1935年他登上文壇起,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先后出版了長篇小說《南懷花》《肥沃的土地》《風沙之戀》《湛藍的?!罚衅≌f《烏蘭不浪的夜祭》《奴隸的花果》等。他的報告文學《北方的原野》在抗戰(zhàn)初一出版,茅盾就贊譽它“顯示了作者才能的全面”,“閃耀著詩篇的美麗色調”,“是我們民族今日最偉大的感情”。新時期,他筆耕不止,又為讀者奉獻出長篇小說《丹鳳朝陽》《死亡之島》《一個女教師的日記》;中篇小說《紅豆》《五月的榴花》《七月的流螢》;長篇回憶錄《人生的花與果》(三卷)、《跋涉者的腳印》及散文集《藍色的航程》《竹溪》《北京早春》等,他一生貢獻約800多萬字作品。他的長篇小說《沒有花的春天》被中國高校列入《中國現(xiàn)當代50部長篇小說》。
當然,碧野在當代影響最大、最受讀者青睞的,還是他的散文:他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天山景物記》《情滿青山》早期的《奔流》晚年的《吳門橋》《山泉水暖》《我懷念的是?!贰端{色的航程》等篇什,被選入全國統(tǒng)一使用的初、高中語文教材、大學教材閱讀。選入人民文學、上海文藝、花城等諸多高規(guī)格選本。他奕奕多彩、飄灑俊逸的文筆,曾整整影響過一代年輕人!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散文十二家》,把楊朔、秦牧、碧野、孫犁、劉白羽等作為那個時期散文的代表人物……
他留給我們的遠不止這些。作為晚輩,就我與他29年的交往,他留給我很多美好的印象。其中最深刻和令我感慨的,是他那種辛勤躬耕的執(zhí)著毅力、堅強不屈的理想信念和對文學青年的真誠幫助。
新中國成立初期,碧野是當時中央文學研究所首批創(chuàng)作員,即中國作家協(xié)會當時20個駐會作家之一。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少壯派”,才30歲出頭,他的創(chuàng)作前程像陽光一樣燦爛??赏蝗婚g,他給新中國獻禮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受到全國性的嚴厲批判……1955年他離開了北京(或者說貶謫),前后兩次、四年多在新疆“深入生活”。他有過一種負罪心理,精神上受到的巨大壓力可想而知。但是,萬念俱滅了嗎!就這樣倒下了么?不,他不會自暴自棄,更不會一蹶不振。他是個心胸開朗、豁達坦蕩的人。出生在父母流浪途中,在粵、閩、贛山區(qū)下層貧民中長大的他,自幼就學會了背負苦難的耐力和那種殉道的本領。他的心中對新生活充滿了熱愛和希望!
他以巨大的熱情奔波在天山南北:與哈薩克騎手打馬草原,參加維吾爾族巴郎子的婚禮,更和新疆建設兵團的那些戰(zhàn)士們風雨同舟,相濡以沫,一起開墾拓荒一起春種秋收……新疆幾年,他以高昂的熱情寫出散文集《在哈薩克牧場》《遙遠的問候》《邊疆風貌》《天山南北好地方》,及謳歌邊疆艱苦歲月創(chuàng)業(yè)者業(yè)績的長篇小說《陽光燦爛照天山》等逾百萬字的作品。
上世紀60年代初,碧野在鄂西北丹江水利建設工地深入生活。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大壩停停干干。他利用這種契機一頭扎在漢江上游山區(qū)、江漢平原水鄉(xiāng),寫出了當時極有影響的《情滿青山》《月亮湖》散文集,與楊朔的《海市》《東風第一枝》等相映媲美于那一時期盛開的散文園地。
“文化大革命”中,他因開國初期被批判的“歷史”,又一次身陷囹圄:被殘酷批斗,打斷了四根肋骨;被抄家,最傷心的是造反派抄去了他嘔心瀝血寫下的10多萬字的《丹鳳朝陽》書稿和全部深入大壩工地筆記資料(從此泥牛入海)。最后,全家又被下放到農村插隊落戶,種地當農民……縱然飽經苦難,屢受挫折,他依然沒有失去勇氣。他有一句最知名的箴言:作品才是作家的唯一發(fā)言!
1972年,碧野劫后余生“解放”,為寫他反映中國水利建設者的小說《丹鳳朝陽》,他又重回丹江口水利建設工地體驗生活,當時有數百人到車站歡迎他。老工人親切地說:“老黃,你忘不了我們,我們也忘不了你”……他當時熱淚盈眶。終于,風風雨雨,數易其稿,他在工地上完成了這部氣勢磅礴43萬字的“文苑新幡”(茅盾語),評論界稱它是“中國水利建設的光輝記錄”;“一曲中國水利建設的創(chuàng)刊詞”。 堅持深入生活,扎根群眾,作品中才飽含著旺盛的生命力——這就是他走過的道路。無怪乎,文藝界老前輩茅盾在一次談話中曾經高興地談到:“像柳青同志、黃碧野同志就真正做到了扎根群眾”。
1980年初,后生之輩的我在讀了碧野老師全國報刊上的一些散文新作后,難抑心中許久的崇敬之情,給他寫了一封八千余字的書信。沒想到他竟然給我掛號寄來了長文回信(信封很厚,是大稿紙,當時我還以為我的信被退回來了),稿紙書寫流暢公正,鞭策鼓勵我,情真意篤。我更沒想到兩封信還在《長江文藝》上被編輯扉頁按語推薦發(fā)出。后來我?guī)状蔚奖桃袄蠋煹奶O果湖居舍,曾親眼看到他給一些文學青年業(yè)余作者要發(fā)寄的回函,對文稿的修改意見。我不免有些感慨,如此園丁一樣瑣碎細事,他要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可他的心里卻不這樣認為,他多次說過:“讀者和作家的關系,正像魚和水的關系,一個作家如果沒有讀者鼓勵和幫助,就像魚兒在沙灘上似的斷難成活”。還多次說起巴金、王統(tǒng)照等前輩對他的幫助,拳拳之心令人動情!
就我和他,近三十年,我們前前后后彼此通信有幾十封,直到最后他的視力嚴重下降,字跡越來越大……點點滴滴對我這個延安老區(qū)后輩充滿了關愛、鼓勵。我后來所以能寫出一些為讀者點贊的散文,散文作品被選入季羨林主編的《百年美文》,袁鷹主編的《華夏20世紀散文精編》,王蒙、王元化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新中國散文典藏》(1949—2015)等版本;并被收入國家21世紀重點工程圖書《中國散文通史》(當代卷),與楊朔、碧野、葉君健、嚴文井、袁鷹他們這一批前輩作家的人格影響、藝術熏陶和熱情幫助是分不開的。我有時候想,碧野老師給我的這些充溢勉勵關懷的書信,不僅僅是寫給我一個人的,而是對整個文學青年后輩的一種寄托。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無不是在寄希望于我們“長江后浪推前浪”、不斷突破和超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