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民居：朱廳弄12號

王學(xué)芯

我走向一個陌生而又并不陌生的地方，作為一個或者許許多多人的曾經(jīng)存在，江南民居已經(jīng)消失，我三十年棲息的光陰也已枯竭。記憶的弦，在纖細(xì)的安靜中，我感到過去的門正在為我又一次地打開。

——題記

1

從尋找到尋找 一道墻的界線

磚的背脊 積成致命的血壓

血地被水泥密封

樓群突兀起伏 刺眼的玻璃

像鋒利的刀 割完過去

掛在天際線半空 閃著冷冷的光

只有濕氣和運(yùn)河 沒有

名字的呼喚 沉浸在江南風(fēng)里

民居就是血脈 顫動的草

構(gòu)成形體和眼皮 回憶中的沮喪

兩手空空 雪白的衣領(lǐng)

在綠蔭大道翩翩飛出

沒有一只蟋蟀在高樓的墻角發(fā)聲

磚已不見遷移的靜止

蟋蟀是民居的縮影

血地過去落下的一點(diǎn)紅

失去了隱現(xiàn)在墨水中的燈

此刻 內(nèi)心的體腔變小

我?guī)е鴰资觑L(fēng)雨中的頭發(fā)

在瘋長的樓房邊停下

每一棵不知身在何處的樹

顯示慵散的臉龐 上升一種

虛無的睡眠 在漸變的星光中

一滴江南民居的光陰

熄滅在江南儲藏的天空

石頭的鐘點(diǎn)

在石頭內(nèi)部沉淀

一個祖?zhèn)鞯募易逯?/p>

手握不緊一塊墻磚

房子倒毀之后椅子倒下

廢墟泡在水里漂走

隨同江南小巷的光線扭動

閉上江南民居的嘴唇

江南一粒血地的種子

在靠著運(yùn)河的水邊吹走

2

地名像日歷撕走之后

不可修復(fù)的觸覺開始了疼痛

喚起的意識被

混亂的小巷團(tuán)團(tuán)圍住

那寸土之地

天井吸著天空的雨水

屋檐下的廣闊 穿進(jìn)針眼

天井大的事情 轉(zhuǎn)動

四間房子的輪子 自我的轉(zhuǎn)化

我像一只飛翔的鳥

拖著翅膀 觸到墻頭

在磚地上撲騰

歲月是沒有失眠時(shí)光的長長影孑

而屋子里的腑臟

血脈忽強(qiáng)忽弱地搏跳

紅布里的地契在樑椽上融化

一縷鮮紅的光 變成發(fā)亮的鑰匙

夜以繼日 對著世家的鎖眼

咀嚼五光十色的日子

伸進(jìn)煎熬的黑夜

墻！每一層磚的暗縫

把光的喉嚨涂得發(fā)黑

圍合的深處 我每天跟一只

沒有紙罩的燈泡說話

說得太多時(shí) 我的心臟腫脹

故意恍動光影

改變投射的沉寂

讓手邊的鐘

跟任何影子纏結(jié)一起

變成可愛的事物

時(shí)光就這么流逝

一滴凝滯的金黃色水源清冷

我停頓過一次脈搏

3

門的縫隙 在時(shí)光里開裂

彎折的光線 做成

耳朵和眼睛的詞語

由里往外 我聽見天空的叫喊

從門縫里的世界

看見一縷芬芳的煙

長著牙齒的眼睛 由外往里

從門縫的一聲光里

目光像很薄的指甲

那種用眼瞼摧毀世界的

窺視我看到了

一只捕鳥器

那種營巢于過去

或者現(xiàn)在的荊棘

在隱秘中我們拔不出來

我們每天血肉里的門縫

光有任何感覺

我無任何感覺

4

沒有一張老照片 鏡框空白

夜在流轉(zhuǎn) 祖輩是

迷蒙的月色。珍藏的一只杯子

祖輩在杯里隱藏

水是永恒的空氣

生命中的水 等候一切的視覺和聽覺

補(bǔ)上時(shí)空的面對

現(xiàn)在我用手指輕點(diǎn)著水

水波開始流動

波紋向著一些跡象

瘦瘦的身軀整體顯示出來

我凝視長久

喝下一幅影像

手指再次觸動著水

出現(xiàn)的眼睛有神 對著世界微笑

像魚在運(yùn)河的水里游泳

穿越了無所不在的波浪

顫動的杯子 泛起細(xì)小水泡

水泡居中 環(huán)視杯中的元?dú)?/p>

像在民居的天庭

吸著脈搏里的氣息 看一看

現(xiàn)在家況如何

一杯水的力量重新成為一切

杯沿上的嘴唇

全部是沒有年齡的花朵

包括我 居住在這個杯里

在自己的入口 祖先

清晰的人影一個一個涌來

在月下散步只是他們

一個轉(zhuǎn)身 手摸不到墻

目光飛快地分割

杯子裝滿了眼睛的碎石

最后一只杯子從高空脫落

追趕上了江南民居的終結(jié)

5

遺產(chǎn)凝視落日的遺囑

落日后的遺囑

沒有在我耳邊升起

遺產(chǎn)是四個平行空間的天地

遺囑是靈魂的燈光里

沒蘸墨水的毛筆

遺產(chǎn)是真實(shí)的存在 遺囑

是視覺離開光亮

藏在胸口的內(nèi)部幽深

遺產(chǎn)安靜地躺下

遺囑像天上的流云

被關(guān)緊的窗隔開

遺產(chǎn)是無字的白紙

留在一片寂靜之上

遺囑讓發(fā)熱的空氣冷卻下來

遺產(chǎn)說：白色的墻閃光

遺囑的松動

墻會在瞬間支離破碎

終于在一個節(jié)日

我離開我的遺囑日子

走上沒有遺產(chǎn)的大街

6

雪來了。那是這個月

父親寄來的信箋嗎？

我需要信封里五塊錢的生活費(fèi)。

信是晚上送到的。

我拆開每封等待的信 黑色的紙上

是白茫茫的字

每個字棱角分明 都是書房里的自語

飄著羽翅的影子

我把一封封信放下 一封封信

像吹來的叮囑

在圍墻上堆積

那個夜晚 我呼吸凜冽

用哈氣溫暖著手

墻一次閃動 發(fā)出一聲怪叫

看不見的墻在窗邊倒塌 踉蹌的時(shí)光

原本很輕的雪

變得特別沉重

我的雙手插在褲袋里

人變成霜凍的冰棱

而巷子幽暗

雪片謎一樣凌亂

那年我十五歲了

7

視線開始模糊 瞇起眼睛

想看清一個字 我尋找自己的眼鏡

祖輩的眼鏡遺忘在抽屜里

他們找不到眼鏡

就閉上了眼睛

我看不清一個字

愈加想看懂

一個字的制成

這現(xiàn)實(shí)的一個字

雖然是巨大的謎語

但它靠得我很近

一只手揉動眼睛

另一只手翻遍傍晚的空無

我在來回一步之內(nèi)發(fā)呆

迷漾濛的天光

在頭頂像雪一樣落下

祖輩的眼皮在我臉上重現(xiàn)

一個字隱在霧里

像在答復(fù)我尋找的眼鏡

我從這個字開始

忘記自己的明析

用鏡框去遮掩目光

8

貓翻動瓦片 雨水滴在

床上 鐵的顏色濺進(jìn)搪瓷臉盆

響起巨大回響

我以后的漫長雨天

雨都會飛出那種破碎的閃光

讓黑夜抹不掉陰影

天長日久我在瓦片上行走

腳有樹葉的輕 捕捉

貓用力發(fā)春撼動瓦片的殘跡

那時(shí)候 收拾好瓦片

完成雨和床的分離

如此而又重復(fù)地飛

一只潮濕的貓躲在遠(yuǎn)處看我

像我面對生活

但它不明白我的手為什么烏黑

這樣我耗盡當(dāng)年的雨水

一次再次 聽不到屋內(nèi)的雨聲

達(dá)到致遠(yuǎn) 我又看見那只貓

它找不到瓦片

藏在樓群間的灌木深處

獨(dú)自如一朵

很卑微的光

9

在江南的民居小巷 一個男孩

用扁擔(dān)拖起兩只水桶 肩胛上的血

聽見路面被水濕透

男孩屏住呼吸

在重量中長高

缸又見底 雨水被風(fēng)吹得很遠(yuǎn)

壓迫的嘆息 男孩在墻角挖井

泥土圍繞光陰上的手指

水看見了天空

暑天歇下來的靜止

在初春的水里熄滅了火

夕陽變成水泥桿上的路燈

蛾蟲圍成了棋局

一個男孩的雙腳浸入兩只水桶

抓住光中的夜在墨汁的筆畫中

讓長硬的骨骼

穿上詩人的鞋子行走

10

祖父一個西式藥柜 幾只

精致的玻璃小瓶像父親書架上

《審美學(xué)》的精髓

從肉體和精神

阻攔生命的枯萎

從我這第三代開始的桌上

閱讀和詩的姿勢顯示我在延續(xù)

西藥一丸救命

美學(xué)像進(jìn)入隧道 眼前的光線

是暗還是明亮

張開還是睡眠

而那一致的撫慰 從我的詩里

正在來臨

這個傍晚 我跟祖父和父親

說了些話 開始同許多詩人

閑聊詩歌在一些

非常不同的水平上 我說

詩是冰冷的鐵上銹出花朵

在花莖里注入血液

以心尖上的痛縫合襯衫和蒼穹

或者把自己豎直起來

割出自己的血

讓旗桿變成一面旗幟

此刻 在黑暗的夜晚

我的額頭調(diào)亮黎明的光

一只清晨的鳥

從窗簾縫里看到墳?zāi)购蜕焦?/p>

樹枝 在潮濕后燃燒

除這一切 幽遠(yuǎn)的風(fēng)吹過田野

它不會帶我們坐上山丘

11

揣摩已久 終于暴露欲望

切割一塊完整的平行空間

像咬一只蘋果缺口就成了磨刀石

近鄰實(shí)現(xiàn)牙齒的霸權(quán)

我捏緊心跳沉默

齒印的羞辱讓我記住九平方米的邪惡

直到近鄰年輕的兒子背脊佝僂

一個女兒嚷著提前出嫁

直到一天整個空間告別江南民居

近鄰三兄弟為一間新房電閃和雷鳴

我突然懂得原始中的無情

可以無罪

12

姐姐從這里出嫁

我一個人透過老式的小方格木窗

看到手掌大的花壇

被幾株搖曳的花融化

我居然沒有言語

推開窗子 用窗鉤把兩扇敞開的窗

鉤住 花壇上的繡球花正在發(fā)生變化

花瓣裹成小球

靠在月季一邊沒有疏遠(yuǎn)

那種緊挨的尺度

就像拇指和食指

在一只手套里彎動

走近了花壇 月季的紅

顯得那樣幸福 一聲嘟噥的開門

我觸摸到月季的枝桿

手指開始疼痛

過后的瞬間 變得

月季的紅一模一樣

后來我一個人創(chuàng)造了詩歌

把月季和繡球花插進(jìn)汽水瓶子

放在孤獨(dú)的窗邊

13

祖母的手。偌大的房子。無數(shù)角落，

藏好隱秘的零食，坐在那里

兩手空空。

現(xiàn)在看起來

我是奇才。角落沒有幽暗

一只眼睛里的嗅覺

經(jīng)過另一只眼睛的光芒

世上最美好的事

就給了我最愉快的一天

一切的無痕

重復(fù)地演繹

存在和不存在的荒誕

祖母啞然。我或是一只

輕輕經(jīng)過饑餓墻角的貓

14

我有一個日子這個日子

睜開眼睛 看到北京第一只燈泡

也是這個日子 我成為江南民居儲存的血脈

祖母的氣息做了我的皮膚

目光成為依賴的空氣

這個日子我會吃到面條和雞蛋

面條拉長萬事萬物

蛋清的月色浸透每顆升起的太陽

而醬油色的汁液

一年比一年黝深

這個日子 巧合我許多巧遇

小學(xué)畢業(yè)。意外的打架鼻梁偏向左邊

巧合祖母去世 我的臉

陷入一只黃蜂的翅膀里

巧合一只腳走出師范 另一腳

跨進(jìn)大學(xué)。巧合居住的房子倒坍。

巧合梅雨季節(jié) 被人誤解

巧合一次醉酒 拆散

三本筆記本 那一切馴化

和遺忘的事情……

這是流水中的節(jié)點(diǎn)

這個日子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不會忘記自己的方式。

不管怎樣這個日子站立不動

但每年的間距 正在

飛快靠攏 或者接近重疊

七月三日：我的生日。

15

江南民居：朱廳弄12號

一個掉著頭發(fā)的客廳，兩個天井

經(jīng)常流淚，三個書香的房間，

側(cè)房稻草潮濕

灶間等待柴煙

那刻著143平方米的契印

是清末明初的玉石

門牌瀉下我臉額上的光

墻如石子沉入井中

光陰沒有一絲皺紋

現(xiàn)在記憶中的絨毛吹來

抽出來的光泛白的虛影

是強(qiáng)光里的黑色

一只三歲的皮球皮球

碰撞了門反射 白色的瓷器破碎

拖拽出震響的嘆息

祖母越走越慢 如同枯葉

飄在老屋的床上一絲目光

比被子上的棉線更細(xì)

而紅色的天氣低垂

房屋變得愈加沒有深度

從幽黑抽屜里抽出的金條

悄然跳進(jìn)夜深的運(yùn)河

金條墜入水中 祖母的神色飛揚(yáng)起來

坐回客廳的椅子

臉 慈祥動人

門再次吱吱地響

祖母穿戴好衣服和帽子消逝

天上的雨水 順著地上的縫隙

流淌到我的床邊

閃現(xiàn)的光中 墻開始傾斜

鈣化的墻面從每塊磚的縫里

長出白色的蝙蝠

翅膀一只只凋落……

一個沒有了過去的現(xiàn)在

遺忘是最好的平靜

那三十年的光陰 各種顏色

像鐵皮火車 在加速演變

劃出灰黑的時(shí)光 而再加速

進(jìn)入隧道 那背去的影子

已在錢幣一樣大的孔中

最后消失

僅存的一點(diǎn)虛影

僅在偶爾幸存

沒有注解的江南民居

像本書已被好多人讀完

而我再次翻閱 肯定不是

我一個人的眼睛

或者我一個人的開始

我的江南民居：朱廳弄12號。

風(fēng)再次吹來

我在大街上來回走著臉

感到濕潤

被樓截?cái)嗟娘L(fēng) 弄反方向

回旋成一只陀螺

過去在現(xiàn)在的時(shí)間

永遠(yuǎn)是過去光陰在幸福中枯竭

世上一切都已明明白白

雙手撥開那些訴求 剩下的

就是好好生活

就像我的眼睛

退出偌大的空間

眼淚是被風(fēng)刮出來的水珠

門環(huán)忘記為風(fēng)開門

雨中的瓦片已沒有

喝水的嘴唇

我的那道門離開

是干凈的大街

脫掉的一只舊鞋

現(xiàn)在周圍新鮮的景象

芳香的風(fēng)溫潤

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