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散文是一種酷似自我實施手術的文體,它不容許寫作者自身的光芒被遮蔽,更不容許寫作者剖析自己的精神時忽略雜質。它要求寫作者將心靈徹底袒露出來,自己做自己的心靈判官。散文的自我手術甚至還處于一種動態(tài)之中,它像幽靈一樣圍著寫作者轉來轉去,讓寫作者緊張和恐懼,但就在這種緊張和恐懼的磨煉中,寫作者變得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趨向于追求精神的向度和心靈的寬度。散文寫作者將自己全盤托出后,讀者看到的并非寫作者的心靈,亦可從中看到讀者自己的心靈。散文的自我手術最終會給人平衡,讓人的心靈在上升與下降中各自得到救贖,體現(xiàn)出生命和世界何以永生的偉大例證。
范曉波,江西鄱陽人,1970年生,做過教師、晚報記者、青年期刊編輯和企業(yè)文化經理等職業(yè)。現(xiàn)任職于江西省文聯(lián)《星火》雜志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十月》、《詩刊》等刊發(fā)表散文、小說、詩歌若干。作品入選《21世紀中國經典散文》和《21世紀散文典藏》等100余個選本。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和江西省第五屆“谷雨”文學獎等獎項。 出版散文集《帶你去故鄉(xiāng)》、《正版的春天》和長篇小說《出走》等個人專著多部。
一個人在近十年時間里都用腳板和一片野洲保持著親密聯(lián)系,這野洲在他心里會成為怎樣的存在呢?
許多年前的春天——具體年份記不清了,我在饒河這邊的圩堤上望著對岸出神,怎么彼岸花樹那么繁密,像披紅掛彩要去參加全國圩堤選美比賽似的,這邊卻只有單調的矮草呢?
詫異一閃而過,就隨著河水飄走了——我正走在去約會的路上,腦子里惦念的是遠處的城市。
那時我二十出頭,在縣城工作三年就去了別處。三年里也去過一次對岸,和女朋友一道。往西走得不遠就被河溝攔住了。我們歪頭關注著彼此的心情和態(tài)度,腳下有路或沒路就顯得一點不重要?;貋砗笠矊戇^一篇有關竹秸林的短文,但其實,寫的仍是愛情。那時,再好的地方也不過是愛情的附庸和背景。竹秸林是什么樣?文章里并未多記述,后來回想,只記得是一片瘋長著野樹的荒洲。
再次對河對岸發(fā)生興趣是三十來歲的事,那時我已結婚生女,也利用出差之便在全國各地跑了一大圈,對人的世界的好奇減退,對野地興趣漸濃。
每年春節(jié)回縣城小住,應酬的頻度和鞭炮的密度讓身心焦躁,就想去戶外躲清靜。每天都有微型而重要的家庭外事活動,遠山遠水去不了,最合適的距離是饒河對岸。
一、懶漢渡
我居住的中學的坡下是年頭久遠的漁村館驛前,村民傍河而居,村西草洲遼闊。古代設有由水路進城的重要驛站。至今仍有許多人家靠養(yǎng)魚、販魚和生產魚鉤、魚卡為生,幾乎家家都建了樓房,也家家都保留著漁船。
與館驛前隔河相望的對岸原本有個叫角山的行政村,九八年被洪水洗劫后,政府出于安全的考慮,把村民遷到了這邊的鎮(zhèn)上居住,安置了新住房,發(fā)放了生活補助。年輕人自然高興,就勢甩掉了農民身份。老年人卻過不慣沒有田地、每天還得去菜市場買菜的生活,覺得花這筆冤枉錢像從身上割肉。身體健旺的,每天步行三四里路到館驛前坐船去對河的舊菜園種菜,朝去暮歸,與從前的日子藕斷絲連。
可能是為了滿足這個群體的需求,館驛前有個叫耗子(發(fā)音如此,字怎么寫不知道)的中年人就每天劃著槳在河上擺渡。
耗子懶模懶樣,轉個身要半分鐘,說話也不肯完全張開嘴,一根煙斜叼在嘴角,口水把煙身浸濕了半截才唆一口,眼睛也像中午的貓一樣半瞇著。聽他劃槳像聽催眠曲,上一聲和下一聲的間隔長得足以容納一次瞌睡。
遇上輪船和快艇橫著沖過來,他也不慌,扶著人字形雙槳等在河中央,那神情就像人在斑馬線上等紅燈??焱Ы涍^時,喇叭狀的波浪劇烈地擴展到小半個河面,渡船被波浪顛得忽上忽下,不習慣的人會驚出一聲冷汗,看看耗子心又定了,他悠閑地蕩著槳保持著木船的平衡,一點都不著急。
他的慵懶是天性所致還是渡客太少縱容出來的呢?他把人送到對岸,要坐在船上等半天才能接到一個回頭客,在這邊也差不多。他干脆就去離水邊不遠的人家打一圈麻將,聽到渡客“耗子!耗子!”地叫喚,才不緊不慢地順著水泥斜坡下到水邊的船上。過渡的基本都是熟人,也都知道去哪里找耗子。
他泊船的地方也不是什么正經碼頭,船身四周匯集著裝凍魚的白色塑料泡沫和從上游飄來的枯枝、菜葉之類,不過水質還是不錯的,夏季灰綠,冬季深藍,四季都有人蹲在岸邊洗衣、洗菜。
可能是因這勞動太低效吧,他收費也極低,來去各一元錢,比街上的黃包車還便宜。我去對岸時問他錢是現(xiàn)在付還是回來時一起付,他含著煙嘟噥:“隨便?!?/p>
他收錢隨便,爽約也隨便,有時說好了幾點準時返回,跑到水邊卻不見渡船,船像只狗被拴在對岸的斜坡邊,人卻久等不出來。這時離朋友或親戚約的晚飯時間很近了,手機頻頻響起,我卻被一兩百米寬的河水隔在城外。
第一次被耗子放鴿子,我在南岸等到天黑都不見他蹤影。一個人在圩堤上下四處轉悠,幸好在一處菜園里發(fā)現(xiàn)一個挎著竹籃摘菜的老婦,在她的指點下,朝東沿著河往上游走了兩華里左右,終于在一座廢瓦房背后找到另一渡口,過河就到縣城最繁華的舊碼頭東門口,總算避免了露宿荒野的結局。
也是木渡船,劃槳的人年過六旬,眼神和手腳卻比耗子麻利許多,我把被耗子扔在野地的事告訴他,他表情曖昧地哼一下,輕聲一句:“隊里給我們補貼了錢咯?!?/p>
問他角山的村子有多久歷史,他答得也含糊:“解放前我屋里就在那里。”
不過我家離館驛前近,到對岸還是坐耗子的船方便,萬一他打麻將忘了把我接回來,就去東門口對面坐老人的船,老人風雨無阻,船在人就在。
也向耗子要過電話號碼,卻基本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接通一次,里面一個小女孩不耐煩地大聲喊叫:“我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喝喜酒了?!?/p>
像隔著門縫轟一個討債的人。
二、野草莓
角山村的舊屋全建在堤壩邊內側,有的是頹敗的黑瓦房,有的是建了一半的紅磚樓,居民搬走后,全變成了灌木和藤蔓的樂園。青草拱破客廳中間的水泥地,從裂縫中冒出來長成一人高,野藤不僅覆滿外墻,窗戶也全被封鎖,原先做作臥室的空間,被黃蜂和螞蟻筑了巢,人行其間,每走一步都驚心動魄。驚心的是這里的安靜,而不是鬼屋之類的聯(lián)想——四周到處是活潑、旺盛的生命氣息呢。
不時有白色的鳥影從窗前掠過,跟蹤它們的身影望去,堤壩內側水塘邊的矮樹上棲滿鷺鳥,像一朵朵肥碩的雪白花朵。稍走近些,就能聽見“嘎——嘎嘎——嘎”的對話聲,草地和樹葉上全是斑白的鳥糞。
它們不習慣人的腳步,受驚起飛時,空氣里噴濺、播散出熱烘烘的來自水鳥皮膚的膻味。
那道堤壩和饒河平行,過渡后往西走三四華里,與河面呈直角拐向南邊無盡綿延,中途綠樹密集處有幾處破屋。前幾年我一直不敢拐彎往南走,耗子和渡客說過,破屋那邊住著十幾條野狗。
我的活動范圍一直止步于那個直角。
這一段圩堤上除了角山老村,中段還有一個兩層樓的電排站,過去可能還作過生產隊的辦公點,墻上的標語依稀可辨:“抓綱治國”“一定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之類。兩個老頭住在那邊看管魚塘。堤壩內側荒地一望無際,只有近處開挖了幾口魚塘。
他們養(yǎng)了狗和雞,狗很溫順,見了生人也不叫一聲。雞很狂野,滿天滿地地奔跑、低翔,讓人懷疑時間久了它們會返祖恢復飛行的能力。樓旁的矮屋可能還養(yǎng)了豬,一聽見腳步聲就哼哧哼哧地激動不已。
我在五月去過那邊,堤壩上帶刺的草窠里長滿覆盆子,像凝結成團的小血泡,有人叫野草莓,我們那兒象形地叫它泡子。拋進嘴里,上下齒輕輕一合,又爽又鮮的汁液就潰了滿嘴。采摘時如果不小心用力稍大,就破碎在指尖上。與之相比較,棚里種的草莓就像是塑料做的,又糙又寡。
有年五一節(jié),我和家人特意過渡去那邊采泡子,帶了小塑料袋,沿著堤壩往前檢索。每走幾步就是一大叢。因為無人驚擾,草窠一長就是一米多高,泡子一團團一窩窩,低的墜到了地面,高的要踮著腳伸手去夠。低處的我們不要,怕被蛇爬過,只挑高的和大的,一兩叢就能采滿一袋。袋子裝不下,就把遮陽傘倒過來裝。傘就成了一艘草莓船,我們托舉著它小心地踏上歸程,在街上引起路人圍觀,到家時,最底下的一層被壓得血肉模糊,像在傘布上涂了一層濃血漿。
電排站附近還有片小內湖,水面波平如鏡,藍天和白云的倒影和它們在天空中的形象一模一樣,一絲皺紋都沒有。湖灘開闊柔軟如少女的腹部,每逢春深,就綴滿絳紅的紫云英,蹲下去看像花的森林,站起來俯視像織工考究的絲織畫,讓人不忍踏足,只舍得遠遠地站著跟它合影。
母親重病后在老家休養(yǎng)期間,因為體重減了二十多斤,形影單薄,不怎么愿出門見熟人,平日總在家里窩著。
我們不甘心她和春光隔絕。泡子最紅的日子,我和愛人、妹妹、女兒強拉著她到對岸玩了一次。在那邊遇上熟人的概率為零。
母親身子虛弱,厚外套外還套了馬甲,她無力多走,到了電排站就在門前的藤椅上坐著,左手反轉手背撐著腰向遠處張望,暮春的陽光被槐樹的枝葉篩剪成細碎的光斑灑在她身上,溫暖又涼爽。
守魚塘的老頭站在洗衣池邊剖草魚,可能是時間太富裕無處打發(fā),動作迂緩得像制作工藝品。我們很隨性地向他打問河這邊的情況,母親偶爾也插幾句嘴。老頭回答著,隨手把魚的紅鰓和灰色的肚腸甩在泥地上,雞和狗都圍過來分食,但并不打斗。頭頂枝頭上的八哥也叫得激動。
這最家常的上午時光,在我看來就安寧得接近完美了。
湖灘邊幾叢刺花開得像爆炸,白的黃的簇擁成一團團,綴滿鋸齒的刺藤蔓把花托舉得比人還高。我們輪流站在花前拍照,又拉著母親過去拍照。她不滿意自己病中的形象,可能也不習慣大張旗鼓地跟花合影。游說半天才動身,她斜撐著邊緣鏤花的遮陽傘,隔開了濃稠、晃眼的陽光,也擋住了一部分花影,但細膩的粉狀花香一縷一縷地襲來,什么也擋不住。
我按快門的瞬間,看見母親浮出了難為情的微笑。
三、野狗
第二年母親就聞不見我們這個時空的花香了。我過河基本不在電排站逗留,每次路過就遠遠地繞開。
其實我也是多情,世事不僅在我家變幻,電排站也換了主人和面貌。一伙搞實驗田的外地人租住在那里,門口停了好幾輛高大的藍色和紅色的拖拉機頭,沒變的是住在豬圈旁的狗。
電排站門前的機耕道也修整一新,筆直地鏟向沃野,像八零年代宣傳畫上的景象。
我?guī)е鴲廴撕团畠喉樦哌^一次,可能是十一長假吧,天氣挺熱,女兒累得腿發(fā)軟也沒走到頭。路旁除了平地還是平地,有的已翻耕,有的板著臉孔等待翻耕。沿途沒什么樹林可遮陰,手上還挽著一件件脫下來的衣服,行動也不利索,只好中途返回。
我愛的正是這里的荒蕪,每次一過河,心里就輕松安靜下來,平日積壓在心里的人物和事情都卸在河那邊了。
我也很喜歡這種枯燥的行走,既修煉肢體,也修煉心性。在這樣的天地里,自己不想說話沒任何人會打擾你,在平常這點太難做到了,身邊一直有人在說話,自己也常忍不住打開電腦和手機跟世界發(fā)生瓜葛。
你在枯燥里行走得久了,神經和血管就漸漸地放松,你在走進田野深處的同時也更深地走進了自己的內心。
春節(jié)時我單獨去走了一次,一個多小時后被河溝攔住,遠處的淺灘上白斑點點,細看在輕微地移動,用望遠鏡放大看,有的在滑翔著起飛,有的在衣袂飄飄地徐徐降落,是群天鵝和白鶴。
我沖著那邊大喊,沒有一只理我。
一米七八的身軀在如此闊大的天地里小得可以忽略不計。我的聲音傳出不遠就被空氣稀釋了。
有年冬天,我決定一人沿著圩堤穿越那個被野狗霸占的地盤。只有順著堤壩,才可能走得更遠。
那些野狗的前輩據(jù)說也是家狗。村民遷走后,不少狗卻賴在廢墟里不肯離開,有的餓死、病死,強悍點的靠吃鳥蛋、田鼠和魚為生,繁衍的后代野性更足,不僅攻擊牛犢,有時見了人也會發(fā)起攻擊。
但我想,總不能因為怕狗就放棄這片迷人的野地。
我背著雙肩包,里面裝著相機、餅干、牛肉干、凍米糖、巧克力、礦泉水和一把折疊軍刀。手上拎著從地上撿的手肘粗的棍棒,頓時有了邁向景陽岡的豪氣。武松連老虎都打得死,我還怕幾條野狗不成。
拐過直角后,堤面上蒿草纏腳,連蛇形小路都找不到。一路上窸窸窣窣,走了數(shù)百米,望見樹影下的破屋時,心跳猛烈敲打耳鼓,握棍棒的手也青筋暴起,隨時準備爆發(fā)出千鈞之力。
我保持著揮棒姿勢一步步迫近破屋時,卻沒驚起一聲犬吠,也沒可疑的身影突然躍出。在原地站了半天,懸在高空快速舒張和收縮的心臟才緩緩降落。
返程過渡時聽耗子說,那些野狗年前被人下藥毒死了賣到菜市場去了。
“船艙都裝滿了哦,算發(fā)了一筆財啰?!闭f到這件一本萬利的謀殺案,耗子的眼皮下才射出一絲興奮的光來。
過了破屋,就基本看不見大樹了,連缺枝少葉的苦楝樹都沒有。走了五六里遠,圩堤外側出現(xiàn)大河溝。
河寬足有七八十米,水很清,豆綠色,但波不平,不興風也起微浪。卻幾乎望不見船影,不像饒河,不時就有運沙、運木材的大貨輪轟隆、轟隆地駛過。
無船過河,跟著弧形圩堤持續(xù)右轉,見一綠色的帆布帳篷搭在河邊,正想靠近,兩只黃土色的干瘦土狗殺到路中間。
我渾身皮膚一緊,收腿站住不動。
狗亦站住,只在原處試探性地提高嗓門。我作下蹲撿石塊狀,它們掉頭就跑,跑個六七米又停下來拖著尾巴歪著脖子吠叫,如是者三。狗的發(fā)聲由高亢轉向含混,最后都有點嗚咽的意思,似乎受了什么誤解和委屈。
我心里有數(shù)了,它們肯定不是喪家的野狗。就丟了棍棒,大步徑直前行。狗一直退讓,我到達帳篷邊時,它們退到河邊的一個小沙洲上,我這時才看出來,其中一只還瘸著一條前腿。
如果我逼向沙洲,它們是不是會跳水而逃呢?
那樣就太罪過了。唉,在這樣的荒野,不傷害我的東西就是我朋友,我丟了幾塊牛肉干放在地上作見面禮。它們在沙洲上糾結地打著轉,等我稍稍離拋食點遠些,就搖著尾巴撲了上去。
帳篷沒門,門洞兩側卻虔敬地貼著紅紅的春聯(lián),里外和四野都沒有人。帳篷里煤氣罐、煤氣灶、床鋪和柴油機一應俱全,橫梁上還懸掛著幾條油油的咸魚。都積了薄薄的灰塵,水缸旁邊的地上都長出了二三十厘米長的青草。
主人怕是回家過年去了,漁網(wǎng)窩成一大團堆在帳篷邊上,一只舊木船系在岸邊無聊地停著,沒有槳,船身一蕩一蕩的,任由波浪調戲。
河對岸的荒野上有什么呢?我伸長了脖子也望不出多遠。
上圩堤返回時,二狗保持距離尾隨了我好一陣,我走出幾百米時,仍望見它們站在路上目送。
四、遺址
過年時悶在家里促膝閑聊,談到河對岸。父親不屑地說:“荒天野地的,有什么看頭。到君子里去還差不多?!?/p>
外公60年代初曾到鄱陽湖邊墾荒,他當時的身份是縣直機關農場的場長,帶著一伙職工住到了一個名叫君子里的荒洲上,外婆帶著我母親、舅舅等幾個子女也住了過去。
舅舅來家里拜年,問及君子里,他說過了河還要走很遠,要過兩次渡。
我想起上次走到的帳篷處,在那邊望見的對岸是不是君子里呢?
我跟舅舅說:“下次帶我去看看吧。”
舅舅答:“除非搞得到船,現(xiàn)在那邊沒有人家,沒船過不去?!?/p>
這年頭搞車很容易,搞船卻很麻煩。我以為這事只是笑談,沒想到父親說:“下次就租條船去看看。我記得你媽媽講過在君子里住帳篷的事,有一次大風暴,風把帳篷掀翻吹跑了,你太外婆嚇得躲到桌子底下。還有一次打雷,把桌子炸得焦黑。你媽媽和你大姨人都嚇癱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對與她相關的一切遺跡都心向往之,不僅堅持每天去墓地,還動不動就要我開車送他去母親的老家祥環(huán),他自己的老家倒去得少了。
我以為父親會等到我下次回縣城時一起去,沒多久就在電話里得知,他居然同舅舅、舅媽和兩對姨媽、姨爹先去了。是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妹妹幫著租的船,上岸后還遇上了野豬。姨爹、姨媽和舅媽不愿多走路,坐在岸邊等,父親和舅舅找到了當年外公扎帳篷的地方。按他描繪的方位,同我隔河眺望過的那片荒野很相似。
秋天回縣城時,我們一家三口也到館驛前花200塊錢租了一條機動船去找君子里,父親和妹妹一道跟去,他說是帶路,卻相機、水壺、背包裝備齊全,蓄謀已久的樣子。
船從竹秸林旁一條與饒河垂直的河溝切入對岸的草洲,深入草洲腹地七八公里后左拐進入一條大河道,順著大河一直往東,幾公里后,北岸越來越像我步行到過的堤壩盡頭,南岸站出一排筆直的楊樹,像列隊迎賓的儀仗隊,顏色深淺不一的金黃葉片在秋陽下金屬片一樣熠熠閃光,水中的倒影也對稱如畫,我站在顫動的木船上信手用相機按下快門,不經意間拍下的照片后來被《人民日報》等多家媒體發(fā)表。
登南岸路過一些磚石廢墟,父親說:“這里就是君子里村舊址。村子也是九八年以后遷走的?!?/p>
君子里村自元代起就有人煙。居民都是從館驛前一帶搬去的。之所以得此雅名,據(jù)說還和朱元璋有關,朱元璋與陳友諒大戰(zhàn)鄱陽湖時,有一次路過君子里進村討水喝,聽到一些茅草屋里傳出幼童讀書聲,頗受震動,想不到如此蠻荒之地竟盛行讀書之風,問及村名,村人說野村無名,這個未來的明朝皇帝就封它為君子里。
這個傳說是妹妹從一個君子里籍的同事處聽來的。我本能地懷疑它的真實性,鄱陽湖邊的許多傳說都與朱元璋有關,誰知道有幾個是真實的呢?不過這個村名確實雅得離譜,不像是鄉(xiāng)野村夫想出來的,應當和某個文人高士有關。這似乎說明數(shù)百年前君子里所在的這個孤島常有舟楫路過。
外公開墾的機關農場距君子里村三四華里遠。
父親急著帶我們去找外公扎帳篷的舊址,我們卻被路上的大片荻花纏住。這可能是我見過的陣容最大的荻花,遠遠望去,白色的花絮彌漫成一帶云煙,更驚艷的是,近景和中景都分布著葉片深紅或金黃的梓樹,火炬一樣似乎要把荒野點燃。隨便站在哪個角度取景,都是精彩絕倫的電腦桌面。
我們拖拖拉拉地一邊走一邊拍照,父親用一聲高過一聲的吆喝鞭打我們。穿過一片比人還高的荻花叢時,在其中邂逅一群放養(yǎng)的水牛,足有四五十頭,毛色黝黑閃亮,難怪一路上都是它們的糞便和蹄印。它們對我們視若無睹,一大團黑色靜默地從荻花中穿過,就像默片時代的電影畫面。
過了荻花叢,草洲就野得沒邊無際了,一直隱沒到地平線的懷抱里,地平線的那頭,是肉眼望不見的鄱陽湖。途中也縱橫著一些溝壑和湖塘,卻無法改變地勢的平展和天空的高遠。
父親指著一塊像蛋糕一樣蓬松平整的苔原說:“你舅舅上次說,外公一家當年就住在這里,你媽媽平常住在縣中宿舍,周末就步行回這里。”他又指著遠處:“外公帶著人在那里種油菜、大豆和芝麻。一漲水就前功盡棄。就算是豐收,種一斤糧的成本比買一斤糧還高。事實證明,向鄱陽湖要糧是得不償失,機關農場后來就撤銷了,你外公去洗麻廠當了廠長,你媽媽也結束了住帳篷的苦日子?!?/p>
遺址上沒有任何遺跡。鄱陽湖的水每過一些年就要漲到這里來席卷一次,東西再多也存留不住。
君子里除了輕微的風噪,只有云雀高高低低的鳴叫,嘹亮而單調,像是在播放錄音機。它們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在空中懸停時翅膀抖動得看不清輪廓,降落地面時灰麻的身子又被相近的草色淹沒。
我環(huán)著鄱陽湖走了好幾圈,沒想到最美的草洲居然藏在老家的眼皮底下。站在君子里的土坡上往北眺望,縣城的樓頂和玻璃反光白亮亮一片,直線距離應該不超過8公里,手機信號都是滿格的。
我像跌入蜜罐的蜜蜂一樣愛上了這片野洲,回南昌不到一個月,又特意跑回去看過一次。荻花深處,還有一片樹林,梓樹、柳樹、楊樹各盡其美,卻無人出沒。極像古裝片里的手繪布景。
父親又跟去了,撿了根木棍當手杖,走起路來比我還快,轉著轉著又往那片蛋糕狀的苔原去了。
母親健在時,父親從不肯單獨跟子女們出門,甚至彼此說話都要通過母親中轉。這是他年輕時過于看重自身權威的后果。母親離世后,他不得不重新學習跟子女溝通。但他堅持一個人住在學校的宿舍區(qū),怕母親回家找不到人。妹妹每周去陪他吃一次飯,幫著打掃衛(wèi)生。我過一兩個月回去一次,帶他出門散心。他固執(zhí)地不肯在外過夜,只肯在本縣范圍內走動。
君子里是我和父親最能達成共識的出游地。
母親的突然缺席,不僅葬送了父親的幸福,也徹底改寫了我的心境。像一個演員突然失去最重要的觀眾,我很難再在日常生活中找到激情。性情變得更內傾,不像過去那么渴望榮譽,比過去更不能忍受人多的地方。生命的不確定性也令我不時陷入焦慮,同時,越來越注重恒久的事物,比如精神信仰,比如田野。盡管田野上的青草每年都是新的一茬生命,但它看上去總是那么青春永駐。
我熱愛這種錯覺。
春節(jié)回家,明知梓樹的紅葉和荻花的白絮都謝了,還是執(zhí)意去了一次。反正父親也支持。只是弄得妹妹挺為難,不好意思總找人租船,擔心人家懷疑她哥哥搭錯了神經。
君子里也不虧待我,我們在河邊挖坑煨紅薯時,派出一群白鶴排著隊來問候我們。這種情況頗為罕見,候鳥發(fā)現(xiàn)人群一般會繞道而行。它們卻打著旋一點點從遠處靠近,先是聽見喧嘩,后來就漸漸地飛到我們頭頂,盤旋一陣才飛走。
這情景讓我覺得,對這片野洲并非單相思,它也很愿意接納我呢。
五、油菜洲
去君子里,來回都要經過同竹秸林隔溝相望的一片野洲,這野洲雖離城很近,但我從未上去過。它三面環(huán)水,近在眼前卻很難抵近。
不知是哪一年,洲上搭建了一座長方形的茅草屋,屋后支起了發(fā)電的風車,遠遠地還能望見雞犬和人影在屋旁活動。
角山村的人都搬到城里了,怎么倒有一戶人家住到這個被水圍困的孤洲上呢?
去君子里路過這片野洲時,才明白這洲有多深,機動船開足馬力都要跑一二十分鐘,它的長度則無法目測,一直往西同鄱陽湖邊的雙港鄉(xiāng)相連。
回來時望見了茅屋的正面,門口栽種著高大的楊樹,楊樹下停著幾輛耕作機。妹妹說:“那里也是角山管的,村民遷進城后,地就沒人種了,都嫌路遠麻煩。聽說被一個安徽佬承包了,以前種蘆葦造紙,現(xiàn)在種作物?!?/p>
船在河溝里,視點太低,望不見洲上種的是什么作物。正月住在鄱陽,每天在饒河這邊的圩堤上跑步,氣溫漸高時,發(fā)現(xiàn)對岸浮出一抹淡淡的黃線,貌似油菜花的色澤,黃線隨著河岸往西延伸,足有幾公里長。
春節(jié)那次去君子里,我的主要目的地其實是饒河對岸的油菜洲——我四處打聽都問不到它的確切名字,姑且這么叫它吧。
回程城時我們讓船在油菜洲停了一下,從陡峭的泥岸爬上去,所有人都呆住了——黃線變成黃毯,當然,這比喻一點也不恰當,因為普天下都沒這么大的黃毯,規(guī)模至少在千畝以上,我們從拋錨地走到茅屋——黃毯的一個斜邊,都耗費了近四十分鐘。
花開得還不盛,但香氣早被性急的蜜蜂們攪動了,隨著暖風一波一波地涌來,讓人輕微地頭暈。鼠曲也長得滿堤壩都是,嫩一點的葉片淺綠,老一點的開出米黃的小花,我們那兒叫它水菊子,清明時和米粉兌在一起做水菊粑和餃子,顏色青綠,口感也有植物的清香。
妹妹、弟媳蹲在地畔摘水菊,我端著相機四處偵探。父親和舅舅被春陽曬得燥熱,快步走到茅屋前脫了毛衣歇息。
一些狗圍著不速之客轉悠,卻沒有任何敵對的意思,你就是丟片橘子皮它們都圍過來搶,一副饑不擇食的樣子。
茅屋的兩個都門開著,一間住人一間放農具和種子,主人卻不在。妹妹說:“應該是回安徽過年去了?!彪y怪這些狗餓得如此沒志氣。
第二天就要回南昌上班了,我叮囑妹妹,等油菜花全開時電話告訴一聲。
元宵前兩天,妹妹報信說安徽佬回來了,油菜花海也開了百分之八十。
這時女兒的學習已忙碌起來,周末也要外出補課,每天都要接送。我決定不負責任一回,給自己放一天假,早上回縣城,晚上再趕回來。
妹妹帶了與安徽佬相熟的同事陪我。
安徽佬從對岸開了鐵殼船來接我們,以為是個老粗,跳上岸的卻是個西服革履的時髦青年,黑襯衣上繡著暗花,如果不是皮膚有點黑門牙有點齙,幾乎可以和帥這個字攀上親戚啦。
原來這家伙本是安徽池州城里的發(fā)型總監(jiān),他父親來這邊租拋荒的旱地種蘆葦,結果病死他鄉(xiāng)。他若不子承父業(yè),前期投入的幾十萬資金都要打水漂?!霸谖覀兡沁吥睦镞€有這么肥的閑地?邊邊角角都種了糧食。這里容易漲水不假,不過,漲水后泥沙垃圾淤積在上面,等于免費施了肥呢?!彼瓢芍彀驼f。
發(fā)型師拋下池州人民的頭顱不管,留在鄱陽湖邊打理草洲的新發(fā)型。春天留金黃的油菜頭,夏天理渾圓的西瓜頭,秋季留花白的芝麻頭。頭三年基本沒收到費,近兩年賺了四五十萬。
我說這片油菜怕有上千畝吧,他遺憾地摸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才一千五百畝呢,本來還想多種的,前面荒地多得很,就是管理不過來,常有水牛泅水到洲上來偷吃。”
他老婆長得更客氣,只是不愛作聲,提到水牛,瞪圓水汪汪的眼睛說:“我們剛來那年,跟本地人不熟,有天晚上一夜就被吃掉了上百畝?,F(xiàn)在好多了,我們也交了幾個本地朋友?!?/p>
茅屋里住的是錢總監(jiān)的叔叔,他和老婆晚上住縣城,白天過河來洲上上班。平常也沒多少事,農活請縣城附近的農民過渡來做,他倆主要是環(huán)洲巡視,防止牛群糟蹋作物。
不用遠離街市,每天能呼吸到沒有灰霾的空氣,錢也不比城里人賺得少,這樣的日子真令我羨慕。
“要是我,就把茅屋翻修成瓦房,反正這邊地勢高不怕漲水。平時就住在洲上,早上和傍晚繞著油菜地跑一圈,既鍛煉了身體,也完成了巡邏。一個星期進一次城采購、會朋友?!蔽艺f出自己的設想。
錢總監(jiān)聞聽笑得露出大門牙:“你是抱新鮮,天天住這里會悶死的?!?/p>
我們談笑時,那七八條狗也圍在邊上搖尾巴示好,問及來歷,居然不是養(yǎng)的,都是從角山老村渡河過來投奔他們的。
“總不能把它們趕回到河里吧,反正這里地盤大,晚上還可以幫著守夜?!彼掀耪f。
錢總監(jiān)看我設備齊全,可能把我當記者了,總想陪著我走,我就讓父親陪住他,自己沿著小路跑到菜花深處,用攝像機拍攝洲上的蜂鳴和寂靜。
草洲濱水的岸邊有條虬曲的黃泥路,在油菜叢中時隱時現(xiàn),很像小時候在祥環(huán)常走的那種。我長久地張望它,看著看著眼睛就多情起來。
我跟隨著它,背著相機、攝像機埋頭往菜花盡頭走。
走了一陣,鉛灰的積雨云從四周往油菜洲上空聚攏過來,不一會,雨珠噼里啪啦地砸落到油菜的葉片上,我仍執(zhí)意往前。
父親在遠處不住地高聲喊我,怕淋壞了機器。
他的焦躁像一根韁繩,把我在任性的路上拉回。
我們坐船回到對岸時,春雨已把油菜洲浸潤成明黃的一片云霧,像水彩畫一樣迷濛而失真。
我知道我將很快抽空回到那里。
無論從君子里往南,還是油菜洲往西,都有望不透的縱深。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去處隱藏在這片野洲上呢?
野洲的深度和時光的長度一樣深深地吸引著我。
而它離縣城的距離,又是那么便于我親近。
絕大多數(shù)住在縣城的人都沒到過河對岸,我拍的那些照片發(fā)表后,有人打聽拍攝地,我很大方地說出君子里和油菜洲。沒人相信它們就在縣城對岸,也沒什么人準備身臨其境驗明真?zhèn)巍?/p>
圩堤那邊除了野草和灰撲撲的泥土還能有什么呢?大家對身邊的事物總這么武斷和怠慢。
這也正是它的好處,好得隱蔽,好得清靜,好得貌似一點也不好。
我想,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這片樂土將成為我的個人隱私。
這讓我對野洲的忠誠更深了一層。對于我,它也越來越像是一種精神的場,既可以盛放記憶,也可以用來倒空記憶。既可以遠離許多東西,又不會陷入不知所終的虛無。
油菜結籽,泡子又紅,微信上有朋友嚷嚷著邀伴去遠方看景。那時我剛驅車三小時回到縣城,正從渡船往洲上跳。
我關掉手機,背起相機、干糧和水,悶頭向綠色深處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