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
你不能占有這些,要本分。不能占有語言,語言在語言那里過年,而什么東西過河了。
一篇散文的字數(shù)——能夠被我使用部分,甚至比詩還少。不,是更少。
在散文寫作中,文字被節(jié)儉——而揮霍者總是會在那里暴食。
我們要充分認識到揮霍寫作在當今散文領域的地位與權威,避開它們,船帆繞道,不與暗礁明礁稱兄道弟。
這類散文的一個特點:這他媽的也太夸張了,這不他媽的還是夸張。
在“神色自若,傍若無人”右邊,是陸機剛到洛陽,有人問他長柄葫蘆。散文終不是把玩之物,但確有“得種”“不得種”問題。這“種”比“文脈”更為挑剔,大頭和尚曾曰:“挑出燈彩皆不是,剔盡紅塵也不來?!?/p>
在“神色自若,傍若無人”左邊,是高坐道人肅然改容。昨晚,我讀一位東歐作家的散文,肅然改容。她說:“在關鍵時代或高尚時期,我們會發(fā)現(xiàn)聲音洪亮的散文作家總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地想糟蹋和作踐一番自己的沖動?!?/p>
散文是王顧左右而不言他。
散文是“你好,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散文是“少說為妙”。
散文是潔癖的。
在當代,散文的寫作——不怕干凈過頭。
而散文是潔癖者的事業(yè)。
我寧愿看到一篇寫得很爛的好文章,而不愿意看到一篇寫得很好的爛文章。但,寫得很好的爛文章,歷朝歷代,時至今日,今日也太多了。
祝勇,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駐校藝術家,第十屆全國青聯(lián)委員。主要文學作品有:《血朝廷》、《紙?zhí)焯谩?、《辛亥年》、《故宮的風花雪月》等。《祝勇作品系列》由東方出版社出版。獲郭沫若散文獎、十月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百花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等。主要紀錄片作品(總撰稿)有:《巖中花樹》《辛亥》等,獲星光獎、金鷹獎、中國十佳紀錄片獎、中國紀錄片學院獎、香港無線電視臺慶(TVB)典禮最具欣賞價值大獎、中國紀錄片年度特別作品獎等。
青銅器,原本并不是“青”色,而是熟銅般的顏色,一種燦爛的金黃……
一
走進故宮博物院青銅器館,首先會被許多紋飾華麗的獸面紋鼎震住。
商代的鼎,是我們能夠看到的最早的鼎,卻不是歷史中最早的鼎。
中國最早的鼎,出現(xiàn)在夏代。
李澤厚說:“傳說中的夏鑄九鼎,大概是打開青銅時代第一頁的標記?!盵1]
關于大禹,人們都知道他治水的故事。許多人并不知道,大禹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朝的創(chuàng)始人、九鼎的鑄造者,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的意義上的“男一號”。
正是因為有了那九只大青銅鼎,華夏文明的眉目才清晰起來。
夏朝建立的年代,大約為公元前2200年前后。
華夏五千年文明史,也大約從那時算起的。
治水成功,他就把天下分為“九州”,分別是:豫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梁州、雍州、冀州、兗州。之后,大禹就主持鑄造了九只巨大的青銅鼎[2],把各地方國的動物圖像都繪制在上面,各地方國的金屬也包含其中。精美絕倫、形體巨大的青銅九鼎,使抽象的權力第一次通過具象的物質(zhì)形式得以確認。
二
九鼎不僅是藝術品,更是大禹“曬”權力的最主要的工具。權力是需要展示的,沒有九鼎,大禹這位肌肉男的擴胸運動就只能是孤芳自賞、自娛自樂。
中國的青銅器,一出場就成了“國家藝術”,成了國家力量的象征。這不僅因為青銅器象征著財富,更因為它本身就是財富??茖W家用攝譜儀對二里頭青銅爵進行成分分析,發(fā)現(xiàn)其中92%是紅銅,7%是錫。這兩樣金屬,在當時無疑是貴金屬。夏商時代,數(shù)以千計、萬計的奴隸,分散在深山荒野,尋找著銅錫礦藏。甚至有學者分析,“這或許是導致夏、商都城頻繁遷移的原因之一”。[3]
在那個時代,一座都城可以沒有壯闊的宮殿,卻不能沒有華麗的鼎,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王朝正統(tǒng)性的象征。有人用“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來指明了鼎的重大意義:一方面,它具有內(nèi)在的紀念性和禮儀功能;另一方面,它通過青銅的堅硬質(zhì)感,克服權力的易碎性,使它得以永垂不朽。
但是,商朝并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永垂不朽。這個王朝在這座最后的都城度過了最后273年之后,在第30代商王帝辛(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商紂王)的淫亂中,土崩瓦解了。[4]紂王寵愛妲己,讓一個名叫涓的樂師專門為她制造淫聲,然后他們一起,沉浸在“北里之舞,靡靡之樂”中。當然他最重要的發(fā)明,是他招來大批戲樂,聚集在沙丘,然后“以酒為池,以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盵5]
在紂王的充滿快感的叫聲中,周武王率領著他的軍隊從西北高原上俯沖下來,沿著黃河一路高歌,殺進了殷都。直到這時,紂王才意識到自己的末日來臨了,于是倉皇登上鹿臺,穿上他的寶玉衣,縱身跳進火里,自焚而死。周武王到達后,手起刀落,砍下他的頭,掛在太白旗竿上,任那顆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頭顱,在風中搖來蕩去。
紛亂的大火中,華美的殷都碎成一堆閃爍不定的光,又變成一股黑色的渣滓,升到在天空中,就不見了蹤影,剩下一堆黑糊糊的焦炭,夾雜著變色的青銅器,在漫長的歲月中被塵沙所掩蓋,仿佛一只巨大的沉船,河岸邊的淤泥里越陷越深,成為一座地下廢墟。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考古學家們手攥洛陽鏟一點一點把它挖出來,后來的中學歷史課本上于是有了一個耳熟能詳?shù)拿帧笮妗?/p>
很多年后,紂王那位因不愿與他同流合污而自我流放的叔叔(一說庶兄)箕子,在前往周朝的途中路過了殷都的廢墟,看見殘垣斷壁、荒草萋萋,心底升起無限的感傷。
三
我的朋友、專攻故宮史的日本學者野島剛說過,他不喜歡中國的青銅器,因為它沉悶、陰森,甚至有些猙獰。他不理解為什么古代中國人會制造這樣的器物。
他或許并不知道,放回到幾千年前,青銅器原本并不是“青”色。
而是熟銅般的顏色。
在黃河與黃土之上,發(fā)出一種燦爛的金黃。
這種顏色不是鍍上去的,而是銅錫合金本來的顏色。
因此,古人將青銅稱作“金”,青銅器上的銘文,也通稱“金文”。
只是因為是歲月中沉積得太久了,它才變成我們熟悉的青綠色。
那不是那些器皿的本色,而是歲月的顏色。歲月,也是有顏色的。歲月的顏色,就是青苔的顏色。因此,它們表面的銅綠斑駁,是歲月強加給它們的。
我們可以想象九鼎新鮮出爐時的樣子——粗重敦實的形體上,布滿了精細的花紋。它們被一字排開,分列在廟堂之上,陽光穿過廊柱,有如今天舞臺上的追光,從側(cè)面打上去,凸顯出它們的花紋,幽幽地反射著金燦燦的光。
我注意到一件事,在自然界中,并沒有金色。自然界有各種各樣的黃色、橙色,卻沒有金色。我們說金色的秋天、金色的陽光,都不過是一種比喻,那不是真正的金色。中國傳統(tǒng)的“五色”(青、黃、赤、白、黑),也沒有金色。真正的金色是人造出來的,它不是自然界顏色中的任何一種,卻能夠壓倒所有的顏色,在各種顏色中獨占鰲頭。就像一個人,原本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但他成了王,就不再是人,或者,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人。人與王,永遠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就像夏王大禹,人們始終不愿意拿他當人看,而是把他當作了神——能夠戰(zhàn)勝洪水的,一定是神。他因治水而傷了腳,走路一瘸一拐,這樣的“禹步”,被一代一代的巫師所效仿,成為他們最具職業(yè)標志的步態(tài)[6]。
應當承認,金色是一種迷人的顏色,也是最能烘托出權力的富貴和威嚴的顏色。它令人肅然起敬,又目眩神迷。因此,金色是一種充滿魅惑的顏色,人的欲望,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這種顏色誘發(fā)的。
四
商朝滅亡后,從夏朝流傳而來的九鼎,就像漂流瓶一樣,漂流到了周朝,由商朝的最后一個首都——殷,搬運到周朝嶄新的都城——洛邑,安頓在成周城的明堂當中,用以震懾天下。
張光直說:“王權的政治權力來自對九鼎的象征性的獨占,也就是來自對中國古代藝術的獨占。所以改朝換代之際,不但有政治權力的轉(zhuǎn)移,而且有中國古代藝術品精華的轉(zhuǎn)移?!盵7]
因此,夏商周三代都城的漂移路線,同時也是九鼎的漂移路線。
四百年后,公元前606年,一位雄心勃勃的楚王揮師挺進到東周都城洛邑附近,這讓周朝皇帝心中感到徹骨的冰涼。此時的周朝,早已天下大亂,皇權出現(xiàn)功能性萎縮,周王已成傀儡,再也無力展示自己的肌肉。于是,那些不忠不孝的諸侯們,就像惦記父親的存折一樣惦記起九鼎。有一天,兵臨洛陽郊區(qū)的楚王,向周王派來的那個名叫王孫滿的使臣打聽鼎的下落,問道:九鼎到底是大是小,是輕是重?王孫滿的回答給了楚王一個大窩脖兒:再怎么論,你也與九鼎攀不上關系。
王孫滿當時的回答,后來被史料一遍遍地書寫過。他說:
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
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
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8]
王孫滿告訴楚王,鼎身上鑄出的那些動物紋樣,不僅僅是為了好看,更是用來溝通天地神祗的靈物。它們張嘴的地方,風就從那里產(chǎn)生,巫師升天,也全靠它。因此,九鼎并不僅僅是用來顯示政治權威的禮器,更是一種神器。只有在有德的君主面前,它才靈驗。夏朝不靈了,它就來到了商朝;商朝氣數(shù)盡了,它又來到周朝。如果君王德行兼?zhèn)洌敲炊词乖傩?,它的分量也是重的;反之,鼎再大,它也是輕飄飄的。此刻,周王就把九鼎放在郟鄏,占卜已經(jīng)預言,這只鼎可以傳30代,享七百年,這是上天的意志,是“天命”。周朝的德行雖然衰弱了,但是天命誰也篡改不了。所以,這九鼎,你還是別惦記了。
《左傳》里的這段文字,不僅描述了九鼎的外貌,更讓我們知道,在當時的觀念中,萬物之靈,都附著在鼎上,使這些鼎擁有了超自然的色彩。大禹創(chuàng)建夏朝,不僅依賴政治上的強勢,更是天命所歸。天的旨意,成為指導人間一切行為的最高準則。
后來的帝王從這一事件中得到啟示,無不把自己描繪成“天命”的代表者。唯有如此,他的權力才會變得無可爭議。而九鼎,無疑就成了對“天命”的證明。于是,它不再是作為歷史事件的結局而出現(xiàn)的,而是成了這件事件的先決條件。公元前606年,楚王不知天高地厚地“問鼎”,把得九鼎與得天下完全劃了等號。九鼎的意義,從此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倒置,成為天下諸侯得到王權的一個先驗性的條件。
公元前290年,秦相張儀向秦惠王的建議再次證明了這一點。他主張攻打新城、宜陽,以威震周室,周皇室驚慌之下,必然會將九鼎出讓給秦國,以求自保。擁有了九鼎,依照版圖和戶籍,挾持天子來號令天下,天下就沒有敢不聽從的,秦王的霸業(yè),可大功告成。[9]
周朝滅亡后,九鼎下落不明。公元前219年,掃滅六國的秦始皇在東巡歸來途中,在彭城[10]聽說九鼎又在大河中神奇地出現(xiàn)了,立刻樂開了花,派數(shù)千人脫了褲子下河尋找。就在他們用繩子即將把九鼎拉上來的時候,天空中突然飛來一條蒼龍,一口咬斷了繩子,九鼎又重重地摔入水中,濺起一朵朵巨大的蘑菇云,很久以后,它們蕩起的巨大波紋才慢慢平復。
《資治通鑒》對這一事件的記載是:秦始皇東巡歸來,過彭城,“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盵11]
自夏至周、在人間存在了兩千多年的的九鼎,至此斷然離去,再也沒有人看見。
它們的神秘消失,成為中國歷史中的最大謎語。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