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概念的混亂反映了文學(xué)的新變。堅持以文學(xué)性審美性為前提的散文現(xiàn)在只有文學(xué)刊物在堅守。視形象思維與作家個人主體性為散文的圭臬,把真實性當(dāng)作散文的立身之本,現(xiàn)在,這一切正在坍塌。一方面,散文似乎在往回走,回到古代的文章,回到《古文觀止》,如一些雜志、年選在發(fā)表、收錄演講稿、政論文;一方面,真實性的原則遭到侵蝕與利用,寫作倫理被公然違背?!吧⑽摹边@個出現(xiàn)不過百年的文學(xué)體裁,開始面容模糊。
虛構(gòu)、非虛構(gòu)分類被關(guān)注重視,它在證明真實性原則對于文學(xué)的重要性不是降低而是上升。傳統(tǒng)虛構(gòu)文學(xué)體裁小說也在嘗試與非虛構(gòu)的融合,何以散文卻要放棄這一原則?這是否意味著散文體裁分化的可能與必要?虛構(gòu)的散文能否構(gòu)成一種新的文學(xué)體裁?而它的歸屬并非小說,但如何與小說區(qū)分,這可能也是小說體裁的命題。文學(xué)以詩歌、散文、小說分類的時代步入了一個界線模糊的時期??梢娚⑽牡膭觼y擾亂了整個文壇。
龐培,1962年出生。1985年發(fā)表小說,1987年發(fā)表第一首詩。做過媒體、工人、店員、雜志社編輯。作品多樣且?guī)剿餍?。第一本散文集《低語》以強烈南方抒情的風(fēng)格為自己贏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廣大讀者;之后又有《鄉(xiāng)村肖像》、《五種回憶》、《四分之三雨水》、《憂郁地下讀物》等出版。現(xiàn)居江陰。
赫德離開中國時,樂隊在北京車站列隊為他送行,演奏《可愛的家園》,這《可愛的家園》風(fēng)光旖旎之旋律,也可以叫做《永康》。
方巖的山頂上,有海拔并不高的一條小街,名叫“天街”。店鋪十幾家,多售香火紙燭,面朝不遠(yuǎn)處的“胡公殿”。終年香火繚繞。胡公名胡則,是一名古人,其名其殿,在永康歷史上營造出了一種南方山里特有的縹緲虛幻之境。進(jìn)入永康,游人必游方巖;爬上方巖山頂,亦必步入“天街小雨潤如酥”的“天街”。我第一次上去是在1996年。我最近一次登臨是2015年的5月。
天街濕濕的,中午之前上山,山上露水很重。山如左右周折的屏風(fēng),被游人的驚奇嘆服,畫出各種輕松自在。
山上涼涼的風(fēng),頓時把新出的一身汗吹干。爬方巖不必出太多的汗,但不出,似乎也不可能。像郁達(dá)夫當(dāng)年來永康,坐滑竿上山,畢竟不多見。今方巖山腳跟頭,鄉(xiāng)民的滑竿(轎抬)還在,但一個上午,也沒見幾樁生意。
方巖郁郁蔥蔥,如神奇駐顏的妙齡女子,一直不長大的,一直正當(dāng)年。酥胸小蠻腰,而且后山的風(fēng)景更是私密。整個山谷圍成一個喀斯特地貌,裸巖壁立之深谷,好像用大的圍籃從直升機上懸吊下去的一個花園。人站在山頂往下望,簡直不可思議的美麗。江南的美,一時匯聚到這里神秘的谷底。天街,也蒙上了一層妙齡女子的婷婷面紗。好像兩個作曲家在室內(nèi)吵架,經(jīng)過的路人,卻只聽見了音樂。
古人游山玩水,不宜過累。因為全靠步行。永康的方巖風(fēng)景,正適合此古風(fēng),因此從古至今,此地香火游人日眾。今天,外來客到方巖,沒準(zhǔn)會氣惱不屑到把嘴巴撇開,會爭嫌此地方圓空間之逼窄。走走路,至多也就大半天,半天日程,前山后山,包括民國時浙江省政府舊址,包括那個藏匿至深谷的古代書院,一口氣也就走完看盡了。再說,今天中國的南北,好玩景區(qū)太多了,像方巖這里,難免顯出了土舊,顯得過時和小氣也說不定??墒牵绾盏隆?dāng)年清政府的海關(guān)大員,臨離開中國聽的樂隊演奏。我本人所愛,正是這方巖在今日中國之小和舊。這山的本色,守舊過時,返璞歸真,也不很累,正是我所適意者。對我而言,去一趟方巖,就好像平常的散步,出了花園,到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田田野上悠游、轉(zhuǎn)悠了一番一樣。
也許我喜歡上了這里的胡公殿,山上純粹江南的佛教香火,又兼有點道家況味,又沾帶上一點永康名人陳亮和辛棄疾的君子之交,或者說,儒學(xué)的古舊味。我所說的這些,在方巖這里是日常流水,天天蹌得到游客眼睛里的。
去方巖,等于重訪兒時的天井庭院,也不驚異,也不厭煩。也不緊,也不慢。山峰本身有的仙風(fēng)道骨,一時籠罩在游人心底,不知不覺中,山道已崎嶇,人已漸入云端。同樣,這山峰亦像一壺初冬時辰微涼的黃酒,之前在爐火上溫?zé)崃?,燙過,端下來待客,等了時間稍長稍慢了,酒溫冷卻,但人的手掌掬抱住壺,一捂,還有微熱,尚漾余溫。捧啜,入口正好。
山也有老黃酒的本土味,并非土得快掉渣那種。酒味本身醇厚清淡,呷一口,滿口純真的土紹香。
鄭愁予有一次在溫嶺。天黑,八十好幾了,滿桌待客的名貴好酒。他獨返身上街,找那種燈光昏暗的小副食店,說是要買本鄉(xiāng)市民常喝的便宜黃酒,結(jié)果買到一種8元的“土紹”。用青瓷瓶裝,封口也頗考究,酒味,開出瓶口,頓時醉入心腑。鄭詩人一高興,買了好幾瓶,返酒店予眾人,我也分到幾杯,又私藏起一瓶,那故事,那勁道,那滋味,非永康方巖的上下方圓,青綠世界,嗟可觀照。
方巖已經(jīng)不名貴了。但也更罕有了。
起先,人們叫一方田疇謂“永康”,流經(jīng)本鄉(xiāng)本邑的那條河流叫“永康江”。千百年后,江上建起木頭廊橋六座,其中一座叫做“西津橋”。于是一個地方的人文時間,經(jīng)由一座古橋而凝固??纯茨亲股?,胡琴咿咿呀呀的古廊橋上的精湛工藝吧。那江水的工藝,千古水流常青,山水人物碧綠。橋上行人腳步聲嗡營,橋下一派水聲靜寂,仿佛刻在大木料上的木工的銳創(chuàng)鑿刀。
江水悄無聲息,像一個人靜靜坐在房子里。黃昏永康江仍舊像是在清晨。而清晨的江面宛似深夜,如夜黑般的深沉,水面有一種人們做夢時戀去徒勞地挽留住身邊人的睡眼惺忪。兩岸的樹叢和廠房,遠(yuǎn)看,亦和水流渾然成一體。廠房空地、建筑工地,樹叢垃圾,被機械切開的河灘和河床中央高出的青草灘也在流??罩械娘w鳥流逝,白云流逝。遠(yuǎn)端的山戀,舊城新城的難分難解流逝。堵車的橋頭行車道交警橋上的電瓶車流逝。一個女人的美貌流逝,新近下車的女中學(xué)生,她手里、她胸前、她書包里的課文書頁流逝。她本能地在街頭佇立,遲疑一小會兒,用雙臂護(hù)住書包里書的重量——那重量也流逝。有一種不可見的水的力量介入此情此景。重量和空氣墜落,根本抱不??;或者說:根本無法完壁,來不及走路。來不及活下去。江水湯湯頓頓,像一餐美食中不停攪動的舌頭,根本無法歸趙,書寫它的文明史,至少,也只一人獨坐,獨坐在書齋,獨坐在古琴背面的徽上。街上的風(fēng)流逝,形成五月江水般的水波紋。沒有多少人停下來聽一聽這浩蕩江聲,正如偏遠(yuǎn)鄉(xiāng)村的葬禮上,沒有多少人真正注意到喪親的家人在嚎啕大哭。原因很簡單:極端的苦悶和絕望根本哭不出聲。正如這傍晚的永康江,你站在江邊什么也聽不到,一切悄無聲息。左右悄然無聲。你能聽見的只是枯蟬秋蟲、一陣風(fēng)吹動一片樹葉,好像盛放到胡公殿上去的香火。好像廟里的簽據(j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江水流經(jīng)永康縣城,好像廟里的香灰被撣落,像舊式密紋唱片所保存下來的聲音的喑啞。淚水從一名盲人的瞎眼窩白白落淌,大致也如此吧。有時我感覺江面的某一段有某些冤屈;有時,它像今春踏青的景物深處少男少女的歡情。它在一棵樹下,像是在直升飛機的停機坪。它在濕漉漉樹叢里,像是在空中。它的落日宛似朝霞,它的晨曦又縹緲無常像金華城里的尼姑庵。像郭臺銘的企業(yè)。像國際知名的微觀史學(xué)或近代早期的伊拉斯漠(人文主義者),富有某種中世紀(jì)的騎士精神,富有靜謐的莊園主式的在其黃昏的領(lǐng)地踱步。有時,江水像獨自去往特洛布里安群島考察的波蘭商人類學(xué)家馬林諾夫斯基。南極地平線上只身前往的白色科考。其境遇完全不被人注意。像一本古籍:《論基督徒》(漢斯?昆)。
在我酒店窗外的永康江靜靜地流。其安靜虛薄,足可以安放、置放一床古琴?!吧焦飧∷粒荷负畞??!蹦媳背瘯r代,公元494年春天的午后,金華太守、吳興人沈約乘拏泛舟,暢游此水域,在這條河上留下一臺時光放映機,一部僅可供文人反復(fù)觀摩的老電影:黑白無聲片。正如后來的彩色電影早已失去的電影單純的藝術(shù)功能或無聲而古老的感染力,江水,亦早已失去了它的青春。
這種文人放浪形骸的江水正在其本身的自然流向中不斷蕩漾而求諸內(nèi)心的現(xiàn)實圖景。水流本身亦像1970年代大街上跑片的膠卷?!坝嘧陨俨幌侧嵭l(wèi),獨愛琴聲,尤愛小流水曲。平生患難,南北奔馳,琴曲率皆廢忘,獨流水一曲夢寢不忘。今老矣,猶時時能作之。其他不過數(shù)小調(diào),弄足以自娛,琴曲不必多,學(xué)要以自適。”(歐陽修:《三琴記》,外集,第十四篇,作于1062年)。窗前,我怎么覺得江面上,有1062這樣的數(shù)字圖形呢?
江水,一朵凋零的花,塵封在昏暗的大河兩岸,漸漸地枯萎?!皬椙儆诿苁抑小?。好像幾案上一部明刊本的傳奇;像一張古琴名“冰磬”。所謂“宮應(yīng)商鳴,擊玉敲金,怡情養(yǎng)性,中和且平?!薄粋€一個的小篆,不斷自江面渦流中涌出。
“……越富于幻想者吻得越好?!保ㄎ譅柗?qū)??M?施萊德語)
江水向上流,向下流。蜿蜒過農(nóng)家的田疇。黃黃的土駁岸上青草茂盛,低低的茅屋水車,如今矗立起了高樓,似乎比古時農(nóng)家的茅棚更原始荒涼的樓盤。在自然界中,荒涼也有新舊之虞。今天的永康江兩岸,多見嶄新、簇新的荒涼,歐式高樓電梯房,有的過高,有的孤零零少有配套生活區(qū),似乎一個持戟英雄,一時間到了陌生地方,尚不能入鄉(xiāng)隨俗。明晃晃、傻愣愣地原地站著。江水可不理這一茬,照樣和照舊地渾濁湍急,不古不今,不生不死地流淌。風(fēng)景一時新。時間將要證明,此地最時尚的元素,終究還屬這條莽龍似的江水。站在酒店十九層,或十一樓,江水閃爍,鎮(zhèn)定。把古往今來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文章史實、一切變故驚奇,盡收眼底。大詩人辛棄疾的馬蹄聲得得。五峰書院落成當(dāng)晚之盛況。殺人越貨的山里土匪們,向著村鎮(zhèn)上一座老宅蜂擁。月黑風(fēng)高。深墻紅杏。吳興名士沈約,山東來的李清照,一波波瘋狂激情,全隨江流遠(yuǎn)逝,好像去年的冬天,留在行人記憶里的月白如霜。
月白色的江水,似乎不受自然界光照的影響,自成一個隱秘光源,自藏起一個發(fā)電廠,夜里看來,仍汩汩地噴涌。岸上多是大排檔、小吃店,吃龍蝦人,以短促無常,去蘸取溫涼的江風(fēng),博一時之人間喧囂。一座城市有一條江,橫貫兩岸,使這方鄉(xiāng)土頓時低伏逶迤起來,好像尋常百姓人家,有了寫字用的氈毯,有了筆墨紙硯。想起這里民國年間的書法大家:應(yīng)均。江水仿佛通過一個應(yīng)均的名字,想念問候另一個人。是的,一個人物背后,必定隱藏有另一個匿名者,一個更加藉藉無名者,鄉(xiāng)間詩書耕讀者。在應(yīng)均先生的上面,有于右任,有永康江;在他下面呢?有什么?
生逢亂世的江水,忽然揮毫蘸墨,寫起了狂草。水流炯炯、湯湯、突突。水流崆崆。似乎佳人自在高樓。似乎銅鉤鐵畫精微。不遺余力,然未能窺彭澤數(shù)紉也。
永康人應(yīng)均(1874—1941)。初名萬春,字敷華,一字仲華,號曉村,別署師竹軒主,晚號松石山民,在鄉(xiāng)里開一家酒店,一生鐘情于書畫,勤勉不已。他留下的蘭花墨跡,如大風(fēng)吹亂的樹枝。其書法造詣別開生面。他臨帖眾多,尤其對魏碑深下功夫。三伏天,盛夏酷暑,特喜練大字,說是人在大熱天里腕臂比平時壯健,便于伸展,練出來的字不易走失。他練寫小楷多抄書,整本整卷地抄寫《東坡全集》,57歲那年(1931),一年里春秋兩季去杭州的西泠印社,搜求拓本印譜?!安患床浑x任此身。”其流傳鄉(xiāng)里的遺墨遺作,雖書法亦聲情并茂,粗頭亂服中,似帶淚痕。
我去郊區(qū)一茶樓品茗,壁上赫然一巨幅應(yīng)仲華字,頓覺口舌生津,滿室光輝。字與人俱在,穿墻逾壁。藹然一鄉(xiāng)里讀書人。目光炯炯,布衣長袍,不修邊幅。指頭,袖襟印有酒痕墨漬。滿屋子別人言語,我獨只聽聞他說話聲音很大,聲若宏鐘。一口永康鄉(xiāng)野方言,多數(shù)聽不大懂,獨書法無方言。書法要寫出中國之南北、江淮、東西,寫到方言口音的境界,不知道是什么?南方的帖,北方的碑,總還是條縷分明罷。只見剛落座的仲華兄手一揮,根本不管行文表這一套。一杯熱茶下肚,即席吟詩一首:
逸性愛山居,煙霞共晨夕。
含馥香從風(fēng),抱潔體伴石。
澹泊少人知,清真甘自潔。
或為君子佩,亦登幽人席。
我剩墨一螺,聊寫山中客。
——應(yīng)均:《己卯春》
無論書家、詩人、醉鬼、圓作匠、教書先生,今天的永康人已經(jīng)聽不到他們留存人間的聲音。唯一床月下的永康江水,散步者還能夠靜心一聆,或偶有所聞。歌賦華章,詩詞歌曲,多付一江春水?!盎驗榫优澹嗟怯娜讼倍?。
赫德在中國海關(guān)任職時,原本就喜歡音樂。私自擁有瓜達(dá)尼尼、斯特拉迪瓦里等名家制作的小提琴,1885年,他聽說一個在天津海關(guān)工作的洋人職員,會拉小提琴,能夠指揮樂隊,便萌生了組建一支樂隊的念頭。之后,穆志清等名手加入。這正是后來蜚聲海外的上海工部局樂隊的前身。梅百器、蕭友梅、阿倫?阿甫夏洛穆夫等名家,以及“夏令配克大戲院”(后為新華電影院)的由來。
如同方巖五峰山的由來:巨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分別是五座山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