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敵人還是朋友
——論甲寅中興期文明戲與活動影戲之相依相爭

［日］ 白井啟介

早期話劇(文明戲)研究夙有精湛成果,第一代學(xué)者(以田本相、董健為代表)貢獻尤其突出。①以董健《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稿1899-1949》(與陳白陳合作,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版)、《中國現(xiàn)代戲劇總目提要》(主編,顧文勛、陸煒及胡星亮副主編,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田本相《中國話劇藝術(shù)通史》(總主編,胡志毅分擔分冊主編,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王衛(wèi)民編《中國早期話劇選》(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版)及顧文勛《“文明新戲”劇目匯覽》(《中國話劇研究》第2～4、7期,共收錄“文明新戲”劇目860多個)等成果為代表。首先,他們發(fā)掘、保存瀕于湮滅的原始資料,并在此基礎(chǔ)上建立有關(guān)早期話劇誕生歷史必然性的基本理論體系,同時組織研究隊伍,培養(yǎng)研究人材,還對一些藝術(shù)表演特征及戲劇藝術(shù)家所做出的成就進行梳理。第一代學(xué)者眼光深遠,理論體系完整,他們的研究宗旨在于把話劇置于中國現(xiàn)代文藝輝煌成果的地位,使文明戲在整個中國話劇史中占有一席之位。第二代學(xué)者(以袁國興、黃愛華為代表)在前一代學(xué)者開辟的研究道路的基礎(chǔ)上,繼往開來,構(gòu)筑了新的研究框架,使文明戲研究成為相對獨立的一個專題性領(lǐng)域②以袁國興《中國話劇的孕育與生成》(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版)及黃愛華《中國早期話劇與日本》(岳麓書社,2001年版)為代表作。。尤其是闡明了文明戲的來源,把焦點對準文明戲如何借鑒和吸收西方、日本戲劇方面,由此給文明戲研究帶來國際范圍的廣度視角。從此文明戲研究走進第二個階段。與此同時,日本學(xué)者也對此領(lǐng)域做出了貢獻,他們既有根據(jù)史料腳踏實地的考證,也有從與日本戲劇相關(guān)聯(lián)的角度對文明戲多面性所進行的探索。①［日本］飯冢容：《中國“新劇”與日本》（日本中央大學(xué)出版部，2014年版）及瀨戶宏《中國話劇成立史研究》（日文版：東方書店，2005年版；漢語翻譯版：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為成就顯著的著作。④2004年3月27日所開的中日文明戲?qū)W術(shù)研討會上所做的題為《影戲交融—略論文明戲表演方式如何灌入早期電影》的報告（日語版：〈銀幕と舞臺の交點——一九二年代初頭の文明新戯と初期映畫の演技様式〉日本文教大學(xué)《文學(xué)部紀要》第18卷第1號，2004年版）。

在第二代學(xué)者的推動下，文明戲研究又有了一個飛躍性的發(fā)展。2009年開始文明戲的研究范圍被擴大為“清末民初新潮演劇”研究。這就是說，文明戲的研究對象不僅僅是文明戲，還要作“跨界研究”，即研究同一時期的其他戲劇、表演等，以及弄清它與其他戲劇、雜耍等小文藝表演之間彼此的關(guān)系。文明戲研究，雖然其范圍在擴大，與鄰近領(lǐng)域的互動關(guān)連受人注目，但是在同一時期蓬勃發(fā)展、與文明戲相競爭且頗具招引力的活動影戲（電影），卻一直以來很少受人重視。鑒于此現(xiàn)狀，本文即從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的角度，探索電影與文明戲相依相敵之關(guān)系。多年前筆者曾經(jīng)在一次文明戲研討會上披露鄙見，對文明戲表演手法如何被吸收到電影表演中進行了探討②2004年3月27日在北京舉行的“中日文明戲?qū)W術(shù)研討會”上所作的題為《影戲交融——略論文明戲表演方式如何灌入早期電影》的報告（日語版：《銀幕と舞臺の交點——一九二年代初頭の文明新戯と初期映畫の演技様式》），載日本文教大學(xué)《文學(xué)部紀要》第18卷第1號，2004年版。，本文嗣之再次提出要重視文明戲與活動影戲關(guān)連的觀點。

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這是眾所周知的革命言說。雖說藝術(shù)與政治應(yīng)該用不同的視覺來對待，不過分清藝術(shù)活動的敵我關(guān)系，分析其本身與邊緣領(lǐng)域的關(guān)系，由此也可以得知從未被意識到的新視角可以為我們帶來新的發(fā)現(xiàn)。本文即著重探討清末民初“甲寅中興”時期的話劇演出與方興未艾的活動影戲（現(xiàn)稱電影）演出（包括地點、上映方式）之間相互依存而又相互競爭的情況，試圖對初期話劇的衰落局面進行梳理，并據(jù)此提出一些新的觀點。至于活動影戲與文明戲之內(nèi)在關(guān)系，即作品本身的遷移及參照的機制在影戲之間如何進行，則是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希望本文能拋磚引玉，對第三代新生代的學(xué)者有所啟發(fā)。

一、甲寅（1914）年之前的活動影戲放映

首先對甲寅年前后活動影戲的演出進行一個大體描述。中國（上海）第一次傳入電影，按《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的“定論”說是1896年8月11日，在上海徐園又一村③程季華主編：《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第8至9頁。。但經(jīng)過近幾年來的史實考證④黃德泉：《電影初到上?？肌?，（《中國早期電影史事考證》收載）pp.15-29.，Law Kar & Frank Bren《Hong Kong Cinema-A Cross-Cultural View》pp.6-20。判明這一“定論”應(yīng)該加以糾正，其準確的傳入時間是應(yīng)該定為1897年5月。

此后的電影放映，放映地點由茶園到夜花園，再由戶外向室內(nèi)轉(zhuǎn)變，放映方式是與其他娛樂項目相伴，比如灘簧、戲法，有時還加上焰火表演。這樣的演出方式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之初，因而上海放映活動影戲形成了一個“定式”，放映活動影戲總由灘簧、戲法相伴，離不開這些雜耍項目。

1908年，終于出現(xiàn)了專業(yè)電影院，這就是虹口活動影戲園和幻仙戲園。前者系西班牙人雷瑪斯創(chuàng)業(yè)的簡陋的電影院，地點位于海寧路與乍鋪路交叉處，后者在于泥城橋堍（現(xiàn)南京路與西藏中路交叉處），不久就關(guān)閉了。

活動影戲傳入上海后，放映事業(yè)一直保留著這種合伙演出方式，也就是說，和其他娛樂項目合伙演出，形成了一種演出的“定式”。在這樣演出方式之下，活動影戲根本不需要靠影片的題目、內(nèi)容招引觀眾，登報廣告只稱“滑稽片”“笑片”“鬧劇”等等，沒有具體片名。觀眾好像只要放映“活動影戲”，就心滿意足，而不是通過關(guān)注演員、片名等具體內(nèi)容來選擇活動影片。在這期間連專業(yè)的電影院也沒有用片名招引觀客，因而這個時期究竟放映了什么樣的電影，我們從報紙的廣告上無法得知的。

到了1913年5月，上海電影放映事業(yè)上出現(xiàn)了史無前例的革新⑤其創(chuàng)新廣告見于《申報》1913年5月24日。。這就是由原來虹口活動影戲園轉(zhuǎn)換而來的東京活動影戲園所進行的創(chuàng)新性的嘗試。該園在放映活動影戲上開創(chuàng)了如下三項全新的放映方式。

1.每天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在其廣告上都標明當天所放影片的片名。

2.每次放映只有活動影戲的節(jié)目,去除灘簧、戲法等雜耍項目。

3.每周換片兩次,基本上是于周二,周五換片來適應(yīng)觀眾追求時髦的需求。

名副其實的電影院至此出現(xiàn)在了上海觀眾的面前,只放電影不添加其他表演,在此意義上,東京活動影戲園應(yīng)該被認為在上海電影放映事業(yè)上立下先驅(qū)之功。

此后,上海的其他電影院,比如愛倫活動影戲園、大陸活動影戲院、東和活動影戲園等相繼效仿東京活動影戲園的放映方式,紛紛走向了當代電影院的方向。

總之,甲寅(1914)年到來之時,上海電影放映事業(yè)迎來了新的階段,方興未艾,向電影放映事業(yè)全面發(fā)展的時機降臨了。

二、甲寅年(1914)的活動影戲放映概況

1913年5月以后,由于東京活動影戲園開創(chuàng)的放映方式,每日在報紙上刊登廣告,還標明當天放映影片的全部片名。因而對于當時上海電影院的放映情況,我們可以從這些廣告中略見一斑。

下面舉例說明我們考證的具體情況①本文的電影放映信息全部自《申報》登載的放映廣告。。

1.東京活動影戲園

片名放映時間備考(原名/制片公司/片長)羅馬古京旁貝城之末日3.13(五)-3.15(日)12.1(二)-12.3(四)Jone o Gliultimi giorni di Pompei(Pasquali e C./2,500m)參見圖像1、3靈魂盜黨偵探奇案5.19(二)-5-22(五)11.6(五)-11.9(一)Fant?mas contre Fant?mas(高蒙Gaumont 1914/1,274m)何等英雄 法皇拿破侖戰(zhàn)史9.18(五)-9.21(一)Napoleone,epopea napoleonica(SocietàAnonima Ambrosio,1914/2,200m)羅馬教皇殘殺耶教耶穌顯圣教皇自盡10.27(二)-10.29(四)Quo Vadis?(1913/SocietàItaliana Cines)參見圖像2、4李別克之結(jié)婚日11.24(二)-11.26(四)Rebecca’s Wedding Day(開司東Keystone/Roscoe‘Fatty’Arbuckle,1914.01.24/280m)雪各買偵探案11.27(五)-11.30(一)Zigomar,peau d’anguille(éclair,1913/54 min)

2.大陸活動影戲院

片名放映時間備考(原名/制片公司/片長)麥克斯之失敗9.24(四)Max se trompe d’étage(百代PathéFrères,1910/150m)aka：Max Comes Home麥克斯與油煎餅10.6(二)Max et les crêpes(百代PathéFrères,1911)聶氏探案怪竊案10.26(一)Nick Winter et le professeur Mystère(百代Pathé Frères,1913/1,140m,3 reels)

3.夏令配克影戲院(1914.9.8開業(yè))

片名放映時間備考(原名/制片公司/片長)何等英雄 法皇拿破侖戰(zhàn)史9.8(二)-9.14(一)Napoleone,epopea napoleonica(SocietàAnonima Ambrosio,1914/2,200m)

4.東和活動影戲園

片名放映時間備考(原名/制片公司/片長)卻力可姆司偵探奇案11.17(二)-11.19(四)Nick Winter plus fort que Sherlock Holmes(百代PathéFrères,1913)大跑馬第一奪得美妻12.25(五)-12.28(一)Max jockey par amour(百代PathéFrères,1913/365m)

圖1 羅馬古京旁貝城之末日之廣告① 《申報》1914年3月13日。

圖2 羅馬教皇殘殺耶教之廣告② 《申報》1914年10月27日。

從上面廣告我們可見這些放映影片全都是外國影片,很少有中國國產(chǎn)片。中國國產(chǎn)影片雖說1913年9月底亞西亞影片公司假座新新舞臺公開了10多片,但就整個上海電影放映市場上而言,其影響是短暫的,而且局部性的,沒有招引多少觀眾的力量。亞西亞影片公司開始出品之后,上海電影市場仍然還是外國片的天堂。說到外國片,出品國有幾個國家,每個國家、每個制片廠都有自己擅長的作品。譬如說長片由意大利出品；滑稽片、偵探片等短片則大都由法國出品,個別還有鋒芒初露的美國鬧劇片。這就表示當時上海電影放映市場幾乎都被法國及意大利的影片所占據(jù),不僅常設(shè)專業(yè)電影院所放映的影片,就連除此以外的放映地點,例如中國青年會等所放映的影片,也不會超出這些影片的提供范圍。

圖3 Pompei

圖4 Quo Vadis?

三、文明戲與活動影戲之組合演出

進入甲寅之年,初期話劇各劇團的演出活動宛如回光返照驟然活躍起來。這時期的所謂甲寅中興話劇演出尤其演出方式中我們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特點,這就是除了演出話劇,還外加放映活動影戲來助興。總而言之,他們認為演出內(nèi)容只有話劇吸引力不夠,只好借助電影這新生力量來擴大吸引力豐富節(jié)目內(nèi)容,才能獲得更高的票房價值。

下面是甲寅(1914)年新劇社團演出廣告的摘要：

(1)競化新劇社(假座四馬路青蓮閣隔壁) 自1月30日至2月7日有加演活動影戲廣告。

1月31日 競化新劇社/并加頂發(fā)笑電光影戲/全體社員初六夜準演/悲劇家庭恩怨記(外加)電光戲

(2)開明新劇社(法界歌舞臺原址)自4月2日至4月25日有加演活動影戲廣告。

4月9日 每夜加演獨一無二最新奇，五彩活動大寫真。每出有二萬余碼均演全本從頭至尾大有可觀。參見圖像5。

(3)民鳴新劇社(三馬路大新街中舞臺原址)自4月27日至12月25日有加演活動影戲廣告。

10月16日 今晚加演新奇特色偵探滑稽中外活動影戲，八月念七夜準演，優(yōu)特來賓特加趣劇賣花結(jié)婚正劇黑奴吁天。參見圖像6。

(4)民興社(三洋逕端南首歌舞臺原址)

11月17日 加添影戲 準于十月初三夜起 本社創(chuàng)辦之時即向巴黎定購最新活動影戲嗣因歐洲亂事未能運申今再三電催即日到滬準逐日加演敘古今之事實及歐美之風(fēng)景社會現(xiàn)狀畢敘于舞臺之上誠大觀也先此露布。

各個劇團演出時都或多或少地加演了活動影戲,不過活動影戲在節(jié)目中占有的比率各不相同。有的只放短片助興,有的則附加了比話劇本身還要長的活動影戲。

競化新劇社1月31日(即甲寅正月初五)廣告只說要演出家庭恩怨記,外加電光戲,而沒有標明電光戲的題目和內(nèi)容。由“頂發(fā)笑”推測,所放映的影片只不過是10分鐘左右的滑稽片(當時標準的滑稽片的長度大都在10分鐘左右),可知這是以話劇為主電影為副的演出。

開明劇社的廣告說影片有20,000余碼(feet)長,也就說長達6,000m,“全本從頭至尾”放起來幾乎要有2個小時的長片,當時一場夜戲一般7點開演,到11點多一定要散場,在最長只有4個半小時的夜戲里,活動影戲的放映時間占了一半。這已經(jīng)不能稱為加配演出了,應(yīng)該說是話劇與活動影戲的合伙演出。

民鳴新劇社廣告說的“偵探”“滑稽”,雖然沒有標明其題目和內(nèi)容,但按當時的滑稽片的標準來看,“滑稽”可能指是不超過10分鐘的短片,而“偵探”片不一定是短片,也可能長達30分鐘左右的?！盎薄皞商健奔悠饋碜阕阌?0-50分鐘時間。與開明劇社比起來,50分鐘的活動影戲演出時間占全部演出時間六分之一,不算長也不能說短,也可算是以話劇為主活動影戲為副的演出,可比起競化社來,演出來活動影戲的時間多了五倍,算相當長的附加演出。

圖5 開明新劇社演出廣告① 《申報》1914年4月9日。

圖6 民鳴社演出廣告② 《申報》1914年10月16日。

可見,甲寅之年的話劇演出,盡管每個劇團都加入幾個活動影戲來助興,但整個演出時間當中活動影戲演出時間的比率大不相同,有的演出只加10分鐘左右的短片來助興,而有的則演出加入了長達演出時間近一半的長片。這就是初期話劇劇團在甲寅中興時期與活動影戲相互依存關(guān)系的具體情況。

四、春柳劇場走上邪路

甲寅之年,初期的話劇演出時加演活動影戲助興的做法風(fēng)行整個上海灘上。就連一貫以藝術(shù)派著稱,堅持只演出話劇的春柳劇場也受其影響。在這個時期春柳劇場的演出廣告里也可看到加演活動影戲的記載。

春柳劇場(英大馬路東口謀得利原址)11月23日-12月18日的廣告里有加演活動影戲的內(nèi)容。參見圖像7、8。

11月23日 十月初六起 加演影戲本劇場新劇既高尚復(fù)優(yōu)美而服裝布景尤為色色精良。惠顧諸君同聲贊美榮幸何如，因于初六晚起大加改良精益求精，夜戲準七時開演，日戲準一時開演。劇終加演最新奇最動目之影戲以佐雅興，愛觀本劇場新劇者當亦所樂許也。

雖然春柳劇場高唱自己的演出是“既高尚復(fù)優(yōu)美”,然而劇終之后還是加上了“最新最動目之影戲”用以增加雅興。春柳劇場既然認為自己話劇演出“既高尚復(fù)優(yōu)美”,為何又要加演活動影戲“佐雅興”呢?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他們自相矛盾的心態(tài)。他們本想就以拿手的話劇作為自己的演出節(jié)目,由于上海灘上其他話劇劇團全都加演活動影戲來助興,如果只有春柳劇場斷然不肯放映活動影戲,很可能會減弱他們對觀眾的吸引力。放映活動影戲,可能會影響到他們本身的話劇演出,不放又可能失去觀眾的支持。春柳劇場選擇“劇終加演”活動影戲決定的深層底處是否隱藏著這樣心神不定的心態(tài)?因此可以說,春柳劇場是被迫加演活動影戲而不是主動去靠近于活動影戲與其合伙的。當然,由于春柳劇場在演出廣告里既不說明所放映活動影戲的片名,也不說明其類別,因而我們無法探明它是滑稽片還是偵探片。反正對春柳劇場而言,是滑稽片還是偵探片無需辨別,因為就春柳社來說,活動影戲只不過是“劇終加演”的“以佐雅興”的附加品,他們演出的重點還是放在話劇本身。不過要注意的一點是,春柳劇場也是希望通過靠近于活動影戲借助其招引力的。

圖7 春柳活動影戲廣告① 《申報》1914年11月23日。

圖8 春柳活動影戲廣告② 《申報》1914年12月18日。

圖9 春柳劇場廣告③ 《申報》1914年12月25日。

直至12月8日,春柳劇場“每晚加演最新活動影戲”給觀眾“佐雅興”,但他們這個與電影同行的路線只走了三周卻又改變了。12月中旬以后和活動影戲分手,不再加演(參見圖像9)。這是春柳劇場在為了提高票房價值而吸納活動影戲招引觀客之路和作為話劇團堅持以話劇為中心之路之間,自己應(yīng)該走哪一條路徘徊不定的后果。在甲寅年過去乙卯年(1915年2月)到來之時,春柳劇場本身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他們使用的劇場被改為謀得利影戲院于1915年2月25日起開始專門放映活動影戲了。

五、話劇與電影之優(yōu)劣

5年之后,自稱春柳舊主的李濤痕在天津發(fā)刊的《春柳》雜志上發(fā)表他對電影與話劇的比較。他的《論電影與新劇之于社會上關(guān)系》提出如下幾點電影之缺點：

(一)引起青年子弟不良之觀念；看電影者，大抵為青年之人。尤其小學(xué)校學(xué)生為最多。如盜賊、如放火、如詐騙、皆無益于青年者也。昔年日本因有電影、而全國不良少年之盜賊放火詐騙等案，日凡數(shù)見。其后警署取締之，Z號之電影片，所以悉皆焚毀，誠善政也。

(二)無解識之者；電影片雖有英文以志其事，而觀者不知。在歐美各國演之，固無庸翻譯，而在中國演之，則不能無翻譯，此事所必然。日本人亦不解英文者多，故于電影試演時，先有人立于舞臺上，演說大意，又逐節(jié)說明，則人人可了然矣。中國觀電影時，雖印有說明書，究出以文言，不能人人盡解也。況中外風(fēng)俗不同，如接吻一事，在歐美人夫之于婦，父母之于子女，及兄弟姊妹等，皆以之為禮，茍無說明。則觀者但見一男一女，即可接吻，嗚呼，亦大謬矣。無他，解識之人，不可少也。

(三)不能選擇好片子；營業(yè)者，但求以社會歡迎為目的，大抵演滑稽的偵探的愛情的為最多。租片子者亦以此種片子紛至沓來矣。電影園及租片子者皆不受警署之取締，繪影入微風(fēng)俗系焉。蓋此等片子出于洋商之手，而電影園又以在租界或為洋商者多，中國不能收回此種不平等慘制，則警察無取締之權(quán)利，而好片子遂不能出演于中國矣。

(四)無自制電影之公司；(省略)

(五)每日更換片子之不易；在外國演電影，大約經(jīng)七日或多日而更換一套，中國則每日更換。此事于租片制片皆屬不易，又焉能必求其有益也耶①《春柳》第4期(1919年3月),第315-317頁。。

第一條顯然是觀察了日本放映的Zigoma影片后發(fā)生的風(fēng)波而說(文中Z號代替Zigoma),上海雖然放映過此片(參見上面3-(1)東京活動影戲園放映片),實際上可沒有發(fā)生過任何具體案件。

第三條可說是反映了知識分子對待當時活動影戲放映市場所抱有的一些看法,從中也可看出新劇界人士對活動影戲稍帶敵對的眼光。

第五條說是中國每日更換影片,我們上面已經(jīng)談到過,有個別電影院(例如大陸活動影戲院)確實每日更換影片,不過大部分都保持一周更換兩次的做法,李濤痕恐怕是夸大其詞了。不過從這一點我們可以臆測到新劇劇團(包括春柳劇場在內(nèi))為借助活動影戲吸引力而進行連同演出的具體情況,專業(yè)的常設(shè)活動影戲院大都一周更換兩次影片,相反地,新劇劇團連同上映的活動影戲則很可能是每天都要更換的。再者就是,從這里至少可以看出李濤痕對活動影戲的復(fù)雜心態(tài),既先是想要吸納活動影戲的招引力而開展連同演出,但卻出乎意料地敗給了活動影戲,結(jié)果連同演出堅持不到一個月就分手的痛苦回憶。新劇劇團原來希望通過吸納活動影戲以此加強自己對觀眾的吸引力,但出乎所料的是,話劇因為這一做法反而加快了衰落之步伐。

六、是否被活動影戲淘汰

初期話劇之衰落原因被認為是由于粗制濫造,演員不務(wù)藝術(shù)提高,這已經(jīng)成為“定論”。就內(nèi)在原因而言,這是正確的。但對初期話劇衰落的外在原因應(yīng)該另加思考。

上面我們已探索過的話劇與活動影戲的關(guān)系,作為外在原因之一應(yīng)該深究。就春柳劇場的例子而看,話劇與活動影戲的相互依存、相互競爭的關(guān)系非常生動得說明這一點。春柳劇場本來希望通過活動影戲的招引力來提高自己的票房價值,但對于表演藝術(shù)觀客而言,要看活動影戲就該到活動影戲園去才是,何必到話劇劇場來看“佐雅興”的小小附加品。甲寅年整個上海灘上已有幾家活動影戲園專門放映豐富多彩、各種各樣的活動影戲。除了東京活動影戲園以外,還有愛倫活動影戲園、維多利亞影戲院、群樂影戲園,此外還有新近開張?zhí)柗Q高檔豪華舒適的夏令配克影戲院。就所放映的影片而言,既有麥克斯(Max Linder)瀟灑的滑稽片,又有靈魂盜黨偵探(Fant?mas)心驚動魄的偵探片,還有羅馬教皇殘殺耶教(Quo Vadis?)、何等英雄(Napoleon)等意大利的歷史長片,想看什么就有什么,所以說對于應(yīng)有盡有的上海活動影戲初步發(fā)展的市場而言,話劇劇場作為放映活動影戲的場所根本上是難以立足的。

春柳劇場不只因為靠近于活動影戲與其合伙演出而走下坡路,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其本身的內(nèi)部問題。他們想借助活動影戲的招引力反而被它淘汰,此間的經(jīng)過集中體現(xiàn)在謀得利影戲院的開張上。春柳劇場所招引的對活動影戲略感興趣的觀客,卻成為了該戲院愛好活動影戲的觀客。于是謀得利影戲院于1915年2月25日起轉(zhuǎn)型成為了一家專門放映活動影的戲院。

其他話劇團,大體走的都是同樣的路,因而無法再往前走下去了。

話劇劇團靠近活動影戲,由此看來應(yīng)該說是給氣息奄奄的瘦駱駝壓上最后一根稻草。話劇本想借助活動影戲招引觀客,但出乎其料,反而被活動影戲淘汰。這就是甲寅之年初期話劇與活動影戲關(guān)系的真相。對春柳社及其他新劇團而言,活動影戲絕對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應(yīng)該敬而遠之害命的狐朋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