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錦婕
我想我母親的故事是平凡的,據(jù)她稱她年幼時雖說不得是個大小姐,度日倒也是夠的,很早退了學(xué),不是不喜歡讀書,只是家里覺得女孩子不用讀那么多書?!昂髞碛X得后悔,連寫名字都沒法子。”母親近乎文盲。小時還央求我教她寫名字,我的手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地寫著,其實(shí)我的字很丑,可母親卻是看得入神,喃喃道“ 這是我的名字,真好看真好看啊”。大概,對于身處在那樣困苦年代里的人而言,能看見自己的名字是種幸運(yùn)。只可惜我沒能再教下去,或許現(xiàn)在她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長什么樣了吧。
對我而言,她并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人,至少現(xiàn)在是。我們曾一起逛街,我愛上一條暖橙色的圍巾,她卻拼了命地為了降低十幾塊錢爭執(zhí)不休。天幕漸暗,人群卻漸漸多起來,我站在人群外,看著她操著伴有江西口音的溫州方言,熟稔地和商販大聲砍價,最后沖我露出一個得勝的笑容。那一刻,我的臉頰在寒風(fēng)里燒得通紅。之后我們一起回家,一起穿過那條遍滿燈火的路上,一起踏過星星隕落山有漁火的夜晚。她似乎比以往更加興高采烈,更加得意洋洋,她使我想起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庸常的婦女,那不該是我的母親。
令人發(fā)笑的是,她竟說她年輕時是個美人胚子,瘦瘦小小的,站在人群里像是一棵幼嫩的柳樹。她說這話時,父親就站在一旁笑。大哥沒說什么,只是有些懨懨地躺在床上,不斷在鍵盤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音。我卻覺得有些擾耳。應(yīng)該沒人相信吧,一個美人的衰老,想必也是極有風(fēng)韻的吧,至少,至少也不該,變得如此蒼老憔悴。沒有盡頭的回憶,我從母親的眼里看到,她倦倦地靠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著,我聽得并不分明,只覺得是異地的方言,母親離鄉(xiāng),已有十余年了吧,十余年,不曾踏足故土,只守著這滿屋狼藉,世事滄桑。
我應(yīng)該是厭倦我的母親的。我厭倦她總是像活在另一個時代里,愚昧而單純。我厭倦她,總是炫耀自己,不懂謙讓,又那么啰嗦。我厭倦她不通人意,又笨又固執(zhí)。
可閉上眼睛卻總能浮現(xiàn)出她淡淡的影子,浮現(xiàn)出她經(jīng)年衰老而疲憊的身影,太多太多回憶涌上腦海。想起母親在醫(yī)院聽說別人甲狀腺就說切了好,她切過,似乎就有了底氣。 想起她沉默地坐在那縫縫補(bǔ)補(bǔ),跟父親慪氣,而不從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想起她一邊看電視一邊大罵大笑,好有見解地說這是好人那是壞人,活像個稚氣的孩子。想起我說“媽,你別給我梳頭發(fā)了,耳朵都被你梳痛了”她卻固執(zhí)的一下一下梳著,減輕了力道,想要梳完它。想起要去學(xué)校了,她在家門口看著我,我突然回頭,她笑了。
鼻尖酸澀,淚水卻停在眼眶里。我想,這世上又有多少父母像落在時代后面的笨拙的孩子,總是那么的不合時宜,那么的惹人氣惱。他們眠在歲月的風(fēng)里,希望歲月能撫平他們疲勞的翅膀,可又有多少人,殞身在時間的夾縫里,殞身在無邊無際的冷漠中。
不止是父母,還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他們被我們遺落在記憶的角落,只有開始,卻畫不上一個句號。只是害怕,終究有一天,我們也會被宇宙遺棄,漸行漸遠(yuǎn)。只是害怕,宇宙也是一個謊言,一個被時間捏造出來的謊言。
對于上帝來說,人只是夾縫中的一粒塵埃。
對于人類己身而言,人是活在罅隙里互相取暖的生物。無須遺棄,依偎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