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鮑勃·迪倫 編摘_丁茜茜
鮑勃·迪倫:從民謠歌手到吟游詩人
文_鮑勃·迪倫 編摘_丁茜茜
1962年2月,鮑勃·迪倫紐約公寓
【編者按:】
2016年,鮑勃·迪倫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為“為美國音樂傳統(tǒng)增添了創(chuàng)造性的詩意表達”。有人認為迪倫深受詩人迪倫·托馬斯的影響,其實不然,這僅僅是年輕迪倫的一次自我命名,他以前被大家稱作“羅伯特·艾倫”或“鮑比·艾倫”,曾想改名為艾林,聽起來有異域風格,湊巧讀了迪倫·托馬斯的詩,感覺迪倫和艾林相差不遠,而D感覺更強,遂改為鮑勃·迪倫。此外,另一個誤解是民謠歌手與文學獎似乎毫無關聯(lián),其實在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迪倫于2008年摘得普利策文學獎,在上世紀70年代,他便開始涉足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塔蘭圖拉》。在民謠中,他曾為愛倫·坡的《鐘》配曲,以莎士比亞的《暴風雨》為專輯命名,將歌詞寫為“艾略特與龐德在船長指揮塔內(nèi)象征性地廝殺”,也在作品中留下了法國詩人朗索瓦·維庸詩歌作用的痕跡。細讀迪倫的自傳《編年史》,“創(chuàng)造性詩意表達”的背后是他不愿意懶惰,不愿放任自己的懷疑,對理所當然懷有一絲不安,正如他在南北戰(zhàn)爭的舊報紙中發(fā)現(xiàn)不同經(jīng)濟形態(tài)造就不同的時間概念,而內(nèi)戰(zhàn)就是一場時間的戰(zhàn)斗——南方的“日出、正午和日落”對戰(zhàn)北方的“蜂鳴、哨子和鐘聲”。
我生于1941年春天。那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在歐洲正打得如火如荼,美國也很快就要參戰(zhàn)。世界被炸得四分五裂,混亂像拳頭一樣打在每個新出生的人的臉上。如果你在這時候出生或生活在這個年代并活著,你就能感覺到舊世界即將離去,新世界即將來臨。這就好像把時鐘撥回到公元前后的交替時代。每個和我同時代出生的人都是新舊兩個世界的一部分。希特勒、丘吉爾、墨索里尼、斯大林、羅斯福——這些后無來者的巨人,他們都只依靠自己的決心,無論好壞,他們每個人都準備好單獨行動,對他人的贊許無動于衷——對財富或者愛情無動于衷,他們掌握著人類的命運,將世界碾壓成一堆碎石。他們與亞歷山大、裘力斯·凱撒、成吉思汗、查理大帝和拿破侖一脈相承,像對待一頓精美的晚餐一樣瓜分了世界。不管他們梳著中分的頭發(fā)還是戴著海盜頭盔,他們的意志都不會被拒絕,也不能被預測——粗魯?shù)囊靶U人踏過土地,敲定出他們自己定義的世界地圖。
我父親患有小兒麻痹癥,這讓他遠離戰(zhàn)爭,但我的叔叔們都去參戰(zhàn)而且都生還了。他們帶回各式各樣的紀念品——一個用稻草編織的日本雪茄盒、德國面包袋、英國的陶瓷馬克杯、德國的防塵護目鏡、英國戰(zhàn)刀、一把德國格爾手槍——各式各樣的垃圾。他們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回到了文明社會,對于他們做過什么、見過什么從不吐露。
1951年我上小學了。我們學的一件事就是當空襲警報響起時要躲到書桌底下,因為俄國人會用炸彈攻擊我們。我們還被告知俄國人隨時都可能從飛機上跳傘,降落到我們所在的城鎮(zhèn)。這些俄國人就是幾年前和我的叔叔們并肩戰(zhàn)斗的俄國人?,F(xiàn)在他們變成了來割我們喉嚨、燒死我們的怪獸。這好像很奇怪。生活在這樣的恐懼陰云下剝奪了一個孩子的精神。害怕有人拿槍指著你是一件事,但害怕某件不太真實的事就是另一回事。我周圍有很多人把這種威脅看得很嚴重,而這會傳染給你。很容易你就成為他們奇怪幻想的受害者。
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在紐約市,共很難講究竟是什么使得關于一個人物或一個事件的民謠歌曲變得有價值。也是某種公正、誠實、開放的人格,一種抽象的勇敢。產(chǎn)主義者或者非共產(chǎn)主義者,周圍可能都有不少。還有不少法西斯主義者,不少未來的左翼獨裁者或右翼獨裁者,各種各樣的激進分子。有人說二戰(zhàn)宣告了啟蒙時代的終結,但我從來不知道。我還在啟蒙時代里。我多少還能記得并感受到啟蒙的光。我在讀那些書,伏爾泰、盧梭、約翰·洛克、孟德斯鳩、馬丁·路德——這些空想家、革命家……我好像認識他們,他們就像住在我家后院一樣。我讀的最多的是詩集,拜倫、雪萊、朗費羅和愛倫·坡,我背下坡的詩歌《鐘》并在吉他上撥弄著給它配了曲。很多書頁我都高聲朗讀出來,我喜歡那些文字的聲音,喜歡這種語言。比如彌爾頓的抗議詩《皮埃特蒙大屠殺》。這首政治詩講的是意大利薩伏伊公爵殺害無辜的事件,它就像民謠的歌詞,甚至更高雅。
過去我從未這樣熱衷于書籍和作家,電視節(jié)目是我過去生活中一大組成部分,它們讓我回到了中西部,回到了那似乎永無止境的青春時代。我記得那些節(jié)目:《內(nèi)心密室》《孤獨的巡游者》《這是你的FBI》《胖子》《影子》《懸念》。《懸念》里有一個吱吱呀呀的開門聲比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扇門都可怕?!秲?nèi)心密室》則把恐怖和幽默結合在一起。《孤獨的巡游者》里平板馬車和馬蹄的噠噠聲仿佛要從收音機里蹦出來。《高露潔喜劇時間》則始終讓你笑得合不攏嘴。
我喜歡故事。埃德加·萊斯·巴勒斯寫的故事——他描寫了神秘的非洲,盧克·肖特——神秘的西部故事,凡爾納、H.G.威爾斯,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但那都是在我發(fā)現(xiàn)民謠歌手之前。民謠歌手寥寥數(shù)句便能把歌曲唱得像一整本書。
我已經(jīng)打破了思考短歌的習慣而開始閱讀越來越長的詩,看看我是否能記住最開始讀的詩句。我就這樣訓練自己的思維,丟掉不好的習慣并學著讓自己沉靜下來。我讀了整本拜倫的《唐璜》,從開始到結束都集中精神,同樣還有柯爾律治的《忽必烈汗》。我開始往腦子里塞進各種深刻的詩歌,就好像我拉著一輛空車走了很久,現(xiàn)在開始往里面填東西,然后就必須用更大的力氣去拉它。我感覺我正在從落后的牧場里走出來,那些曾經(jīng)影響我的事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再影響我了。
格林尼治村到處都是民謠俱樂部、酒吧和咖啡館,我們這些人在里面演唱舊時的民謠、鄉(xiāng)村布魯斯和舞曲。我曾唱過很多話題歌曲。寫真實事件的歌總是話題性的。你總能在里面找到某種視角,并從中找到某種價值。
我不能準確地用文字表達我的追求,但我開始從原則上搜索它,就在紐約公共圖書館里搜索,這是一座高大的建筑,有大理石的地板和墻,空曠寬敞的如洞穴般的房間,拱頂?shù)奶旎ò濉T跇巧系囊婚g閱覽室里,我開始從微縮膠卷上閱讀1855到1865年間的報紙,試圖了解那時候的日常生活。我對當時的語言和修辭手法比對當時發(fā)生的事情感興趣。像《芝加哥論壇》《布魯克林日報》和《賓夕法尼亞自由人》這樣的報紙。
讀這些報紙并不覺得它們描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兒只有比現(xiàn)在世界更有緊迫感,而且奴隸制也不是唯一惹人關注的新聞。那些新聞包括改革運動、反賭博聯(lián)盟、上升的犯罪率、童工問題、禁酒、奴隸周薪工廠、效忠誓言和宗教復興。讀這些報紙你會感覺它們自己都可能爆炸,閃電會燒起來,每個人都會被燒死。大家用的都是同一個上帝,引用同一部圣經(jīng)、法律和文學經(jīng)典。在紐約的一場暴動中有兩百人死在了大都會歌劇院門口,就因為一個英國演員取代了一個美國演員。林肯的照片出現(xiàn)在1850年代末,他被北方的報紙丑化成狒狒或長頸鹿,沒有人把他當回事,簡直很難想象他后來會成為現(xiàn)在的國父形象。你不明白在地理上和宗教信仰上聯(lián)系如此緊密的人怎么會成為死敵。過了一會兒,你的意識中就只剩下一種文化上的感覺,關于黑暗的日子,關于派別分裂,以惡制惡,人類被拋出歷史軌道的普遍命運。所有這一切就是一首長長的葬禮歌曲,但是其主題曲有一種不完美,一種高度抽象化的意識形態(tài),沒有一個理念能讓你長久滿足,也很難找到任何新古典主義的德行。所有關于騎士精神和光榮的修飾——一定是后來加上去的,甚至連南方的女性主義也是這樣。
一切都是如此不現(xiàn)實,夸張和偽善。在時間的概念上南北兩方也有不同。在南方,人們的生活由日出、正午、日落、春天和夏天支配著。在北方,人們靠鐘生活,工廠的蜂鳴、哨子和鐘聲決定著人們的作息。北方人必須“準時”。從某種角度講,內(nèi)戰(zhàn)是兩種時間的戰(zhàn)斗。在森姆特堡打響內(nèi)戰(zhàn)第一槍的時候,廢除奴隸制甚至還不成一個問題。這一切都讓你感到很怪誕。我生活的時代跟那個時代不一樣,但在某些地方神秘而傳統(tǒng)的方面看兩者還是相像的。不僅是一點,而是很像。我生活在一個寬泛的政治體制里,那種生活的基本心理特點都是這個政治體制的一部分。如果你把光對準它,你能看見人性的全部復雜?;氐絻?nèi)戰(zhàn)時期,那時美國正走在十字路口,先死亡了,又崛起了。沒有任何虛構的成分,而這背后令人憎惡的真相就是一個無所不包的歷史樣板,也將成為我以后要寫的東西的樣板。
我盡量多地往自己的腦子里塞進這些東西,然后鎖起來放在腦子里看不見的地方,不去碰它。我想以后我得叫輛卡車來運它。
三月像一頭獅子一樣到來了,我再一次問自己什么時候我才可以去錄音室,同一家民謠唱片公司簽約——我是不是離這個目標更靠近了些?房間里正在播放著“現(xiàn)代爵士四重奏”樂團的唱片里的一首歌,叫《石板瓦工沒有幸?!贰?/p>
克洛伊的一個嗜好就是舊鞋子上加上好看的搭扣,她建議給我的鞋子也加一個。
“那些鄉(xiāng)下人會用一些搭扣”。她說。
我跟她說,不用了,謝謝,我不需要任何搭扣。
她說:“你有四十八小時來改變主意?!蔽也粫闹饕狻S袝r克洛伊會給我母親般的建議,特別是關于異性的……說人處在自己的困境里時只關心自己,不會去想其他人。她非???,從頭到腳的嬉皮士,一只馬耳他小貓,一條不折不扣的毒蛇——總是一針見血。她對事物的本質也有自己的理解,她告訴我死亡是一個模仿者,人的出生是對隱私的侵犯。你能說什么?她說這些東西的時候,你無法反駁。你不能證明她是錯的。紐約一點也沒有嚇到她。“城里的一群猴子。”她會這么說。只要同她說說話你就馬上知道她是個怎么樣的人。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抓起吉他,開始整理東西??寺逡林牢艺σ晒??!耙苍S某天你的名字會像野火一樣傳遍這個國家,”她說?!叭绻阏娴膾甑藉X,給我買樣東西。”
我關上身后的門,穿過走廊,走下螺旋型的樓梯,踏上大樓底層的大理石地板,穿過入口狹窄的通道走了出去。墻上有股氯化物的味道。我悠閑地穿過門,又穿過格柵鐵門走到人行道上,把圍巾往臉上一繞,向范·丹街進發(fā)。在街角我經(jīng)過一輛裝滿花的馬車,罩在一個塑料圍罩下,看不見車夫。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這樣的東西。
民謠在我的腦海里響著,它們一直響著。民謠是個地下故事。如果有人問我最近有什么事嗎,“加菲爾德先生被槍擊中,倒下了。你什么都幫不了?!边@就是正在發(fā)生的事。沒人需要知道誰是加菲爾德,他們只是點點頭,他們知道。這就是這個國家正在胡談論的東西。一切都很簡單——就是要制造一些宏偉華麗的公式化的感覺。
紐約市寒冷,沉悶,神秘,是世界的首都。在第七大道,我路過一幢大樓,那曾是沃爾特·惠特曼居住并工作過的地方。我停了一會,想象著他在那里寫出并唱出他靈魂深處真實的聲音。我也在第三街愛倫·坡故居前做過相同的事,對著那些窗戶投去哀悼的目光。這個城市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木塊,沒有名字、形狀,也沒有好惡。一切總是新的,總在變化。街上的舊人群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
我從郝德遜街走到斯普林街,經(jīng)過一個裝滿磚塊的垃圾桶,走進一個咖啡館。午餐柜臺的女招待員穿著一件緊身的山羊皮襯衫。這件衣服勾勒出她豐滿的身體曲線。她給藍色的頭發(fā)上戴著一塊方頭巾,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眉毛文得很清秀,我希望她能愛上我。他給我倒上冒著熱氣的咖啡,我轉過身對臨街的窗。整個城市都在我面前搖晃。我很清楚所有的一切都在哪里。未來沒什么可擔心。它已經(jīng)很近了。
幾年前,“織工”樂隊的成員之一羅尼·吉爾伯特再一次新港民謠音樂節(jié)上這樣介紹我:“他就在這兒……拿去吧,你們認識他,他是屬于你們的?!碑敃r我沒有能從中讀出不祥之兆。埃爾維斯從來沒有被這樣介紹過?!澳萌グ?,他是屬于你們的!”這聽起來多么瘋狂!據(jù)我所知,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都不屬于任何人。我有妻子兒女,我愛他們勝過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我竭盡全力為他們奉獻,不讓他們受到什么困擾,但最大的麻煩是媒體總想把我當成話筒、發(fā)言人,甚至是一代人的良心。這太可笑了。我所做過的就是唱歌,這些歌直截了當,表現(xiàn)了巨大的嶄新現(xiàn)實。據(jù)說我替整整一代人發(fā)出了聲音,但我和這代人基本沒什么相似之處,更談不上了解他們。我離開家鄉(xiāng)不過十年,沒有大聲發(fā)表過任何人的觀點。我的命運就是隨遇而安,這與代表任何一種文明毫不相干。真實地面對自己,這是最重要的事。與其說我是一個花衣魔笛手,不如說我是一個放牛娃。
人們以為聲名和財富可以轉化為權力,以為這能帶來榮耀、名譽和快樂。也許這是真的,但有時卻不是這樣。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陷伍德斯托克,易受傷害,還有一個需要保護的家庭。但如果你去看報紙,你會發(fā)現(xiàn)關于我的種種描述,卻唯獨沒有這些。煙幕如此深重,簡直令我吃驚。似乎這個世界總是需要一只替罪羊——一個帶領大家抵抗羅馬帝國的人。但美國不是羅馬帝國,必須另有別人挺身而出,自告奮勇。我確實從來都只是我自己——一個民謠音樂家,用噙著淚水的眼睛注視灰色的迷霧,寫一些在朦朧光亮中漂浮的歌謠?,F(xiàn)在我的名聲已在我面前炸開,正籠罩在我頭上。我不是一個表演奇跡的傳教士。這能讓任何一個人發(fā)瘋。
確實,我的歌詞敲打著人們以前從未被觸到過的神經(jīng),但如果我的歌曲僅僅和文字有關,那么杜安·埃迪,這個偉大的搖滾吉他手,他錄制了一張唱片,完全以器樂來演繹我的旋律,他這么做又是為什么呢?音樂家一般認為我的歌不僅僅包含歌詞,可絕大多數(shù)人不是音樂家。我必須調整想法,不再責備外界。我需要自我教育,放下一些包袱。我缺少的是獨處的時間。無論反主流文化是什么,我已經(jīng)看夠了它。我對人們把我的歌詞推而廣之的做法非常厭煩,它們的含義被顛倒,用來論戰(zhàn),我也被圣化成叛逆的佛陀,抗議的牧師,不同政見的沙皇,拒絕服從的公爵,寄生蟲的領袖,變節(jié)者的國王,無政府的主教,頭等重要的人物。我們究竟在說些什么?無論怎么樣看,這些頭銜都挺可怕。全都是“亡命之徒”的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