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文化與教育的使命
——對話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教育學院許錫良
受訪人:許錫良
采寫人:本刊記者 張藝芳
地點: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海珠校區(qū)旁綠茵閣咖啡廳
時間:2016年9月20日
沒有弄清常識的情況下談創(chuàng)新,是要鬧出笑話的?!S錫良
許錫良在鳳凰網(wǎng)開設教育博客七年(從2009年開始),每年的瀏覽量一千多萬。2015年開設微信公眾號“許錫良看世界”。
記者:今年的讀經(jīng)熱議中,您的《蔡元培當年為何廢止讀經(jīng)》一文在公眾號“許錫良看世界”發(fā)出,又引來不少圍觀。文章下面,褒貶評論不一。您是否會在意這些評價?
許錫良:是的。我也注意到了這個現(xiàn)象。一種思想觀點,存在不同的聲音,是很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對于那些觀點,只要是基于學術討論,做到事實證據(jù)與邏輯合一,我以為都是很好的學術批評。
我的文章批評色彩很濃,看似很尖銳、很激烈,其實,只是作學術思想批評。在日常生活中,我是一個溫和、寬厚、友善的人,基于對人性的順應,對生命的敬畏,以平等之心待人,我珍惜每一個相識的機會,珍愛出現(xiàn)在生活中的點滴幸福。
我有一個核心觀念,那就是可以針對故去的人與事作尖銳的學術批評,但是,對活著的人盡量給予尊重。儒家傳統(tǒng)恰恰是崇拜死人,踐踏活人,這樣就不利于創(chuàng)建我們的幸福生活了。
記者:您對儒家的批判很激烈,是否有一些個人偏見在里面?
許錫良:每個人的思想觀點,都會打上他個人生活的烙印。沒有人無緣無故就生出一種思想觀點來。
1994-1997年,我在曲阜師大讀研,本來是沖著孔子與儒家文化復興去圣人家鄉(xiāng)求學的,但,三年之后,我失望而歸。那時全校各個系、專業(yè)總共才50多個研究生,每星期被安排至少一次,有時兩次以上的時事政治學習,而所謂的政治學習,也就是念念《人民日報》的報紙社論之類。
那時,我是一個思想活躍的20多歲的年輕人,每天過得都很壓抑。我夢寐以求的那種熱烈的學術思想探討場面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那時我看到凡是口口聲聲仁義道德的人,必定貪婪腐敗,做事沒有規(guī)則,也沒有底線。那時候孔子、儒學開始在我心中漸漸地失去了原來的光彩。
后來,對一種文化的研究,我找到了五個方法。一、在判斷一種文化如何的時候,必須拿經(jīng)典文本為依據(jù),不能夠隨意增字減字解經(jīng),不能夠以解釋作為依據(jù),必須以一手的經(jīng)典原文作為依據(jù)。二、當時的歷史現(xiàn)狀如何,不可能憑空想像,必須拿出歷史資料說話。三、這種文化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結果如何,不能夠只看經(jīng)書上說了什么,還要看在現(xiàn)實中產(chǎn)生了什么結果。四、這種文化的價值導向是什么,是人性化,還是官本位化,是平等觀念,還是等級特權觀念。五、這種文化的內(nèi)在邏輯如何,一種思想,一種研究,必須做到邏輯的自洽,不能夠互相抵觸,互相矛盾。衡量儒家文化究竟如何也要從這五個方面去分析。
有關我對儒家文化的態(tài)度,我去年有過一個講座,叫《我的儒學心路歷程》,那里面說得很清楚了。
記者:您認為所謂“國學”,除了中國人自己學之外,幾乎無人再學。您這樣看,有哪些緣由呢?
許錫良:“國學”本身就是一種不符合邏輯的說法。學術研究不能夠以國為劃分標準。像德國的哲學、英國的科學、法國的社會研究,都不是國學,而是一門門的學科領域。而中國人將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稱為“國學”,其實是誤導性很強的,國學并沒有學,只有傳統(tǒng)文化的存在。
一種思想學問,能否傳播得廣泛,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是否符合普適價值,二是是否符合邏輯。普適價值與邏輯思維,這是人類思想的共同基礎,具有普遍性。如果缺乏這種普遍性,你是走不遠的。思想的力量本身有自己的內(nèi)在邏輯,因為人性是共同的,邏輯也是共同的。
國學關鍵是要放到人類的思想譜系中去權衡一下,是不是有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是否為人類的知識海洋增添了一粒沙子。不要動輒企圖自己弄出一套知識體系來,以便對抗世界已經(jīng)形成共識基礎的思想體系。
記者:仔細讀了您的文章,我也經(jīng)常閱讀儒家經(jīng)典,也只是作為一種熏染或者說涵養(yǎng)。在我看來,即使創(chuàng)意,尤其是中國的家具、建筑,很多還是根植于傳統(tǒng)文化的。誠然,我也并不想回到以前的制度里去,對于裹腳、愚孝、知行不合一的儒家,也是我所厭惡的。但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nèi)绾卧谑澜缥幕锉3肿约旱奶厣??我們?nèi)绾卧谌蚧倪^程中,也呈現(xiàn)自己的文化力量。這都完全不需要考慮嗎?
許錫良:你說的情況,我是這樣理解的。作為一種文化,是有不同層次的。核心的層次是價值觀與思維方式。圍繞著價值觀與思維方式的是制度文化。再外圍一點才是你所說的器物文化,如家具、建筑、茶道與傳統(tǒng)服飾之類。
核心層次的價值觀與思維方式以及制度層面的文化是有明顯的優(yōu)劣之分的,而器物層面的文化就應該保持多樣化。處于生活層面,應該讓人自由選擇。但是,價值層面如果是等級特權,思維方式如果不合邏輯,那么制度建設就必然是互相矛盾的。那樣的制度在紙上就開始打架,落到現(xiàn)實就更加不堪。
文化的最強載體還是活著的人。包括文化的尊嚴其實就是接受這種文化的人的尊嚴,文化優(yōu)劣如何,其實就看接受了這種文化的人的修養(yǎng)。如果接受了某種文化教育之后,變得蠻不講理,等級特權,毫無規(guī)則意識,那么,這種文化要走向世界是困難的。
至于文化特色,主要是藝術、習俗以及器物層面上的,如果在價值、思維、制度層面上安頓好了,中國人變成了深受世界歡迎的人,那么,那些自然而然的特色,人們也不會排斥。比如,日本人的那些器物層面的傳統(tǒng)文化,甚至某些制度層次的文化,比如天皇帝制,不是保護得很好嗎?這并不妨礙日本成為日本。
記者:讀了儒家經(jīng)典,跟信奉儒家經(jīng)典,是兩碼事,你認為是這樣的嗎?
許錫良:對,但要有個先后順序。先拓寬你的視野,再回頭觀照自己。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呢?就是你能夠在比較中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從而改進自己,建設好自己的家園。
人在小時候,分辨判斷能力有限,容易被自己看到的第一個景物擋住了視線,從此再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其他景物了。一些儒家文化的倡導者正是想趁兒童思維未開化,就把這些教條塞進兒童的大腦里,讓他們變成不善于獨立思考,缺乏批判分析能力的人,其實,這并不利于兒童健康成長,只適宜于培養(yǎng)奴才,簡單的服從與盲目的崇拜,卻并沒有自己的主張。
中國的儒家文化不僅把圣人之言、圣人的一點感悟當成了知識,而且甚至當成了真理的化身,不允許有人質疑問難。
另外儒家文化是世俗文化,在信仰的此岸,其實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儒家文化,其實就像二百多年前英國出使中國乾隆的公使馬嘎爾尼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中國人沒有信仰,唯一的信仰就是做官發(fā)財。這種信仰必然走向腐敗,而且不可能有普遍價值。因為做官是高度排他性的,在仕途上失敗者必然是居多數(shù)。所以,中國人會說,人生在世,不如意事者常八九。這差不多就是失敗者的比率了。在這種信仰里沒有合作共贏。
記者:中國人也是有自己的文化基因的,不然,豈不是走向了歷史虛無主義?
許錫良:應該說,任何文化都有自己的文化基因。從文化發(fā)展與變化來看,世界沒有哪種主流文化不受到其他文化的沖擊、吸收與融合,不存在單一性的文化,文化天然具有融合性。傳統(tǒng)一直是變化著的,只是變好變壞的問題。開放,就容易變好,封閉,就容易變壞。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鄧小平為教育提出了三個面向:“面向現(xiàn)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今天看來仍然沒有過時。作為中國人,只有大量吸收世界一切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你的文化基因才會得到優(yōu)化。在這個過程中,拋棄陳腐落后的,吸收富有生命活力的,這是文化的優(yōu)化過程,不是什么文化虛無主義。
每個活著的中國人,都是文化的承擔者、繼承者與創(chuàng)造者。只有我們自己把自己家園建設好了,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幸福而有尊嚴了,才能夠說我們的文化發(fā)展了。
記者:就是說,真正的文化是百姓日用而不知嗎?
許錫良:對。真正文化在生活中,在社會現(xiàn)實中,而非只存在書本里。每個中國人走出來,都是中國文化的體現(xiàn)者。
記者:你在“許錫良看世界”的公眾號發(fā)布文章通常緊跟熱點,早在2010年,華南師大承辦的國培班上,您被請去為來自湖南長沙的一線農(nóng)村教師講課。2016年教師節(jié)當天,你在“許錫良看世界”的公眾號重發(fā)當年的演講內(nèi)容《做一個有思想的教師》。為什么重發(fā)這個文章?
許錫良:那次講座中,我對職業(yè)倦怠的問題做了探討。6年過去,教師的處境似乎并未發(fā)生改變。
朱永新教授與許錫良老師合影
身為一個專職教師,我非常希望從自己做起,把教師做得越來越專業(yè)化。教師的職業(yè)優(yōu)勢就是育人的樂趣,知識的樂趣,思想的樂趣,探索的樂趣。舍此之外,就沒有什么教師專業(yè)了。
記者:也有一線老師在文章下評,“一個中學的小小的行政提拔都不是以能力而是以是否百分之百聽校領導為標準,又怎么能出現(xiàn)有思想的教育體制?又如何做有思想的教師?”“以學習為樂,以書本為伍。還要加一個期限,終身?!彼坪踉S多教師眼中,這樣并不足以在當今的教育環(huán)境中立身行事。您怎么看?
許錫良:我當教師幾十年,從來沒有過一個哪怕最小的行政職務。但是,我仍然感覺自信與自豪。那是因為支撐我的是思想,是個性,是我的見識。我認為,作為一個普通教師的尊嚴,就在于你有沒有自己的思想個性,就是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人并不僅僅是靠米面養(yǎng)的,更要靠精神信仰來支撐,才能夠走得遠。
記者:那一個教師的思想個性從何而來?
許錫良:二十年教師生涯,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讀書。曾經(jīng)喜歡讀魯迅,將《魯迅全集》放在手邊,有事沒事拿起來讀幾頁。魯迅的書是我了解中國社會與文化的一個門徑,后來讀《論語》《老子》《孟子》等古代經(jīng)典,也還是離不開像魯迅那樣用批判的眼光來看。正因如此,每每談到國學話題,體內(nèi)的批判精神總在隱隱作用。
任何人和任何書都不值得我們盲目崇拜,前人為后人鋪路,架梯子,所以前人的書和梯子不是我們崇拜的對象,而是我們發(fā)展的動力。
批判性思維很重要。批判,是很容易被誤解的,在英語里,批判是帶有分析的意思,是條分縷析,帶有判斷的意思?,F(xiàn)在我們講批判,是用自己的主體去審查。在這個過程中,尋找改善的機會。
如果說魯迅讓我知道中國文化與現(xiàn)實是如何糟糕的話,那么卡爾波普爾及哈耶克讓我知道了這樣糟糕的深層次原因。因此,我有了一個轉折,我應該回到啟蒙階段,去閱讀西方啟蒙前后的思想家的著作。
在江西老家的偏遠農(nóng)村中學任教六年之后,我來到廣州。想不到中學教書時的那些閱讀,后來到大學教書又派上用場。到廣州的高校教書,還教過幾年的邏輯學和教育時事分析的課?,F(xiàn)在想來我真是一個雜家。
思想需要雜一點的知識作為支撐。但是,必須學會精通一個領域才行,沒有一個領域的精湛專業(yè)修養(yǎng),沒有創(chuàng)造的激情,就無法領悟思想的魅力。思想更多的時候是跨界的,是要靠個人領悟與體驗的,也并不是只靠讀書能夠讀來思想個性。
記者:看您有一篇文章是談約翰?洛克的,洛克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許錫良:我讀了約翰·洛克的《人類理解論》《教育漫話》《政府論上下冊》,發(fā)現(xiàn)洛克只是從自己的感覺、知覺與經(jīng)驗出發(fā),力求來對現(xiàn)實世界作一點探討。他的理性不是設計出來的先驗的理性,而是經(jīng)驗里的理性,他不作毫無根據(jù)的玄想。
洛克之所以值得重視,就是因為他的思想直接成為了后面美國三權分立的制度的源頭,他是最早提出一個國家的權力需要三權分立的,他提出立法權、行政權與外交權三權分立,不同于美國現(xiàn)在的三權分立。但是,他是最早就有這個構想的人,認識到權力如果得不到控制,一定是要滋生腐敗的。
記者:您將約翰?洛克看作是知識道路上的低級雇工,但通篇文章,有著言志的味道,隱言之,“我正想做這樣一種人”。是這樣嗎?
許錫良:我在文章里的表述很完整。如果說盧梭是制造教育理想的烏托邦的高手,他始終在激勵著人類向往更美好的理想邁進的話,那么洛克才是實現(xiàn)美好理想的教育現(xiàn)實主義大師。中國需要盧梭,但是,社會制度建設更需要洛克這個經(jīng)驗理性主義者。需要這個思想知識道路上的低級雇工。
記者:你在《我的閱讀簡史》(寫于2006年)一文中也寫道,我不想先去做一個有創(chuàng)建的思想家,只想做一個常識的普及者。為什么那么強調(diào)常識?
許錫良:沒有弄清常識的情況下談創(chuàng)新,是要鬧出笑話的。我們現(xiàn)在有許多低水平的重復研究,或者低級錯誤的研究,都是因為缺乏常識的結果。
中國還保留了許多巫術類文化與思維方式,這些都是前現(xiàn)代的東西。這也是缺乏科學常識與現(xiàn)代社會常識的結果。另外,我所說的教師教學生常識,其實包含了教學生學會誠實,學會遵守公共規(guī)則,學會邏輯思維,學會做一個有人性的人,這些都是非常樸實的東西,必須在閱讀中,在日常生活中,通過點點滴滴的常識與細節(jié)來教會孩子們。
記者:在您看來,何謂常識?
許錫良:我先前的閱讀中,的確絕大多數(shù)都是西方著作。就先從托馬斯·潘恩的那本《常識》說起。
托馬斯·潘恩認為,政府要作惡的話,比任何組織都有力量。這個常識,在當時的歐美大陸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哲學家的專利。比如霍布斯所著《利維坦》,利維坦是圣經(jīng)里面的一種怪獸,他就把政府比作利維坦這種怪獸。這些思想之下,催生出三權分立的思想,進而有了第四種權利——新聞監(jiān)督。
西方人所說的常識,未必我們會懂,懂了未必會做,做了未必適合。比如,許多人批判拜金,但我認為,從論暴力到論權力,一個社會拜金當然不好,但是拜金錢要比拜特權和暴力要進步很多。我衡量的標準是社會福利的享受面及穩(wěn)定性。
許錫良和學生
我認為,一個良好的社會至少要做到這么四個方面的平等,人的自由才有保障。
第一個平等就是要先從金錢面前人人平等來做,儒家文化不承認金錢在人類社會中的作用,總是回避金錢,卻又暗中貪婪不已,也就是李贄所批評過的“陽為道學,陰為富貴”,這就是虛偽人格。
第二個平等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犯法,都要受到法律的相應懲罰,無關身份怎樣。
第三個平等就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依事實,講知識,論邏輯,大家一樣的,真理與事實面前,不能夠因為位高權重而一言九鼎,更不能夠指鹿為馬,也不能夠因為身份低微而人輕言微。
第四個平等是發(fā)展機會均等。人天生是有天賦差異的,所以,也不能夠強調(diào)結果均等,因為,這將是更大的不公平。但是,人的發(fā)展,不能夠受家庭出身與籍貫的限制或者保護,不能夠讓一些人壟斷機會,另一些被歧視與排斥,這既不人性,也不利于社會價值的創(chuàng)造。
而目前,類似這種常識在國內(nèi)還是很稀缺。這就是為什么我曾經(jīng)說,我的職責是為了普及常識,如果常識沒有得到普及,談高深的學問是沒有意義的。
記者:看您近十年寫的文章數(shù)量還是很可觀的,探討過許多話題,涉及面也非常廣闊,有時候還會根據(jù)話題熱點重發(fā)舊文。您的這些做法,是否跟您很注重個人的言說有關?
許錫良:我有一個想法,人的核心素養(yǎng)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他的表達能力。宏大敘事不能夠取代具體的生命感受。
一個老師,一個學者,有著什么樣的使命?如果把一個社會比喻成一艘船的話,那么,學者擔負的工作就是瞭望員的職責,他必須負責把看到的真實情況及時向舵手匯報,以避免航行時觸礁翻船。
社會是人類分工合作的場所,每個人,每種職業(yè)都有自己的職責。而一個自由思考著的學者,就是要本著專業(yè)精神與自己的良知良能不斷向社會發(fā)聲,以供社會參考。學者之言不是政策法律之言,只是學術思想之言,學者之言,只講究合不合邏輯,有無根據(jù),有無創(chuàng)新的講究,應該沒有什么“失不失”的問題吧。
記者:您認為當今教育最需要做出的改變是什么?
許錫良:2007年,我在西安開全國教育基本理論年會,一個女研究生拿導師的作業(yè)問我:中國教育最重要的問題是什么?
我脫口而出說,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教育要回歸真,學會求真,還事實的本來面目。如果做到這一點,中國的教育就不會存在任何大問題。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尊重常識、常理,特別是要學會把自己的思維及言論方式建立在普通邏輯的基礎上。
如果不尊重常識、常理,就有可能為謊言留下空間,如果不會使用邏輯規(guī)則來推理論證自己的思想觀點,就難以識別是否違背常識、常理。一個沒有了起碼的邏輯常識的教育,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的。
中國的教育問題也許有千萬條,但是一切問題都是由“求真”還是“造假”引發(fā)出來的,這是中國教育問題之母。所以我選擇中國最重要的教育問題就是“求真”,不造假。走陶行知的求真教育路線,而不是孔子的親親相隱。
記者:您理想中的好大學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許錫良:1903年,在哈佛大學開學典禮上,哈佛學子、美國著名思想家威廉·詹姆斯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話:“真正的哈佛是無形的哈佛,藏于那些追求真理、獨立而孤隱的靈魂里……這所學府在理性上最引人稱羨的地方就是,孤獨的思考者不會感到那樣的孤單,反而得到豐富的滋養(yǎng)。”
在這里,即使是孤獨的思考者,也不會感受到孤單,因為,同樣孤獨地思考著的人還有很多,更不會受到歧視,因為,在這里達成的共識就是:天才的工作方式就是孤獨地思索著。同時,反而因其卓越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與睿智的見解而獲得人們的尊重。
易卜生在其劇本——《國民之敵》中說:“那個最有力量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獨的人?!币驗楣陋殻粌A聽來自自己的生命深處的聲音,服從自己的思想邏輯,而無需看他人的眼色。
記者:您是怎樣教自己的孩子的?
許錫良:做父母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也是非常復雜的事情,即使作為一個資深教育學研究者與教師,對如何做好父親,也是在不斷探索中。也不時會犯一些錯誤。但是,有些原則性的東西,我是一直堅守著的。我教兒子,首先立足于成人,而不是成才。教他學會思維,學會生活,學會平等待人,學會尊重人,待人有禮等等。
我教兒子學習常識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從生活中來教,在孩子的體驗中來教,叫遇物則誨,相機而教。更要注重用自己的言行舉止來教。
在識字方面,我并不贊同兒子太早識字。我提過讓孩子獲得有生命溫度的知識,就是要建立在人生經(jīng)驗上的知識,也是圍繞著問題的提出與問題的解決而遇到的知識,還是一種主動建構過程的知識,知識一旦離開了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觀的引導,就變成了冰冷的、毫無生命溫度的知識,那種知識不可能會讓孩子們喜歡。當那些小學生在背誦2+2=4的時候,這對學生來說其實是偽知識,而小愛迪生提出為什么2+2=4的時候,這個知識才是真知識,也是有生命溫度的知識。
從經(jīng)驗中獲取理性,正是前文中所提到的約翰·洛克教給我的。在教育兒子方面,愛的表達,是我于讀書之外身體力行的另一件事。我更注重把孩子當成完整的生命來尊重與敬畏,培養(yǎng)他的完滿人格與健康情感,而不是知識技能上的專長。
記者:您的妻子贊同你的方法嗎?
許錫良:她是個職業(yè)醫(yī)生,我們在教育孩子上時常有分歧。比如說吧,醫(yī)生就覺得,生病了就要吃藥,我是讓孩子利用自己的生命免疫力,能扛過去就扛過去。只要不是重大的疾病,而只是普通的感冒,我是不主張濫用藥物的,有好幾次孩子發(fā)燒到40度,都是自己扛過去的。當然,判斷是不是重大的病癥,還得尊重當醫(yī)生的太太,因為,畢竟,她才是專業(yè)人士。
我也常跟她說,在教育方面我是內(nèi)行,你還是要聽我的好。我們分工合作,尊重各自的專業(yè)性。
記者:在宏觀的政治領域,不在其位便少有實踐的可能。文學家們有著各自的立場,加繆作為國家變革的參與者發(fā)聲:“一個人如果學會——而不是紙上談兵而已——孤獨地去面對自己最深的痛苦,克服那想要逃避的欲望,以及有人能與他‘共苦’的幻覺,那他還需要學習的就所剩無幾了?!?/p>
許錫良:有些東西可以先做思想實驗。用邏輯與常識檢驗一下,就能夠在現(xiàn)實中避免重大的失誤,可惜的是中國人不重視思想的價值,在紙上都立不住的東西,就拿到現(xiàn)實中去做,自然是不會有好的結果的。
社會本來就是分工合作的,一個社會需要有專門的研究者與思想者。日元上的人物有三類,都是與思想教育有關的。第一類是萬元日元上的福澤諭吉,他是教育家、思想家,他們是社會發(fā)展之母。第二類是五千元上的文學家,如新戶度稻造、夏目潄石、通口一葉,他們是社會的靈魂。第三類是一千元的科學家,他們是文化的結晶。一個社會是這三類人推動的。尊重他們,就是尊重人類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