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風(fēng)
柒柒若推薦:“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配得上祝青山的萬丈光芒,就像言慕青與他站在一起時那樣,成為眾人眼中的璧人。她要在他面前說愛,無論結(jié)局如何。這便是她全部的夢想?!闭f起來,這也是我曾經(jīng)的夢想。那么,你是否也曾擁有過這樣的夢想呢?
壹 今夜酒水暢飲,而我,只想聽聽你的故事
1930年夏,北平。
我在四方戲院初遇二十五歲的沈映雪,記得她當(dāng)時著輕衣水袖,好似胸中有血,血里有風(fēng),萬分輕盈,驚艷了臺下的我。
只是臺上燈火昏黃,映出她皎潔的面容,一雙粉黛眉眼籠著燈火暗影,似有心事。
我正看得出神,忽有梁家的小廝附在耳邊,說梁家大少爺肺病突發(fā),止不住地咳血,梁老爺子請我趕快過去。
我聞言轉(zhuǎn)身便走,片刻聽得耳后一陣躁動,回頭,只見臺上的沈映雪不知何時飛奔下臺來,也顧不得正在上演的戲目。見我回眸,她驀地停住腳步,道了聲抱歉。
我永遠(yuǎn)記住她神情中的落寞,像是某種執(zhí)念坍塌,整個人瞬間崩潰。
顧不得遲疑,畢竟還有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在等我,我疾步上了轎車,飛馳向梁府。
梁家大少爺病來得急,去得也快,我開了幾服藥,暫且穩(wěn)定下他的病情。待我出了梁府,已是深夜。
回醫(yī)館的路上,還要經(jīng)過四方戲院,戲院早已散場,前方慢步走著一女子,我一眼認(rèn)出是她。
我道:“沈小姐,我們在哪兒見過嗎?”
她停住腳步,連回眸也是極慢的:“哦,是這位先生,我們從未見過,只是今日在臺上,感覺您的背影,像極了我的一位故人?!?/p>
她說我們未曾謀面,我卻冥冥中有種與她似曾相識的感覺。沈小姐并不矜持,應(yīng)我的邀請進(jìn)了街角一家洋人酒館。
酒館內(nèi)只有我們兩位顧客,一燈如豆,我說我想聽聽她的故事,昏黃的燈光下,我聽見她近乎癡狂的一笑。
貳 她心中坍塌一片,溫柔化成海。
1920年,沈映雪十五歲,在一列南京開往北平的火車上初遇祝青山。彼時的祝青山二十五歲,是那時京城的當(dāng)紅小生。
可這卻是沈映雪人生最黑暗的一年。這年,沈父身患重癥,家中本就無多積蓄,沈母早年死于戰(zhàn)亂,生活的重?fù)?dān)一下子落在年幼的她身上
為賺些藥費(fèi),她每日登上這趟火車,推著破舊的小車,來回往返于車廂逼仄的過道。小車上盛著一大鍋餛飩,是她上車前煮好的,有人招手,她便停下來盛上一碗。
為招徠顧客,她總在車廂唱上那么一兩折京戲,那日她在車廂里哼唱《玉堂春》里金盡被逐一折:
“想你年少方青春,青樓豈是久留地……”
忽然間有個爽朗的聲音響起:“小姑娘,你漏唱了‘原應(yīng)該立志讀書勤發(fā)奮一句?!?/p>
未來得及尋找聲源,便有人喚她過去盛餛飩。
那是個一臉橫肉的中年男人,映雪替他盛餛飩時,一雙油膩的大手便向著她的面龐伸過來。
她急著躲閃,糾纏間,一勺餛飩?cè)康乖谀侨艘陆笊稀?/p>
那人暴喝:“小野丫頭!老子碰你是抬舉你,你還敢躲!”
時局動蕩的年代,人心都被紛亂的世道打磨得平滑,極少有人愿意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
可偏偏那聲音再次響起:“大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p>
她側(cè)過頭,便看見身著長衫的祝青山,正用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緊緊地握住那人欲施暴而高揚(yáng)的手臂。
治安員很快趕來帶走了那中年男人。他正色,用一雙如星如泉的眼睛看了她幾秒,然后將幾張鈔票放在小車上。
“小姑娘,把鍋里的餛飩給車廂里的每人分一碗,就當(dāng)是我請?!?/p>
是在給他盛餛飩的時候,她聽到坐在他身旁的朋友說:“祝老板,往后再遇到這種情況,可別再仗義行俠了,就您這張臉,若是動起手來被傷著,《余生漫》可由誰來唱呢?”
他只一笑:“你別忘了,早年間我也是武行出身,若真動起手來,還不一定誰傷誰?!?/p>
他語氣中的自傲與朋友的恭維被她一并記在心間,她眼波流轉(zhuǎn),目光落在他好看的側(cè)臉上。
那日火車到達(dá)北平已是深夜,沈映雪沒有在中途換乘返回南京的火車,而是一路到了北平。
夜色濃重,她從車站推著小車走進(jìn)了清冷的街道。翌日,她拍了封電報至南京,將父親托付給姨媽一家照看,說自己在北平賺大錢。
那一年夏,北平的四方戲院門口多了一個餛飩攤,攤主螓首蛾眉,齒如含貝。
那便是沈映雪。
她并不是賺什么大錢,還是離不開餛飩。她留下來,只為每日戲院散場后看一眼祝青山。從戲院大門,到專門接送他的黑色轎車,他有時候走九步,有時候走十步,她都數(shù)得過來,僅是須臾片刻,卻能給這個姑娘堅(jiān)持在這里的理由。
每月除卻寄回南京的藥費(fèi),她總會省吃儉用去捧一次祝青山的場。雖然她的錢總是只夠買最后幾排的戲票,可舞臺上那個人的身影,她卻比誰都看得真切,鼓掌時總是將手掌拍得通紅,叫好時聲音也不會淹沒于聲浪中。
舞臺上的他鮮衣怒馬,風(fēng)光無兩,能在她眼中散發(fā)萬丈光芒,她又怎會不愛他?
只是她明白,那樣的光芒,怕是自己窮極一生都難以企及。
他眼波流轉(zhuǎn),眸光對上她的那一剎那,她心中坍塌一片,溫柔化成海。
叁 巧了,我叫祝青山
梁映雪在劇院門口的餛飩攤擺到那年暮秋。
而她意外等到了祝青山來吃她餛飩的那一天。
那日攤前僅有寥寥三兩食客,晚風(fēng)刮得映雪心中寂寥,她清清嗓子,唱起《玉堂春》里的唱段,聲音曼妙中帶著幾分倦怠。
說起映雪的京劇功底,還要?dú)w功于于父親的一只藤條箱,箱子里有很多唱片與戲本,被映雪無意中發(fā)現(xiàn),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她將那些戲本翻來覆去地看,總能被戲本里滿含悲喜的男女故事所打動。
只是梁父不許她唱,每每聽到,必厲聲喝止。
究其緣由,梁父不說,她便也不問。
這時,但見遠(yuǎn)處走來一男子,薄衫深眸,恂恂儒雅。劍眉星目破開夕暮中的光海,在她面前越發(fā)清晰。
是祝青山,是她時時不忘的祝青山。
他在她身旁坐定:“唱得不錯,怎么我一來便噤了聲?”
她緊張得說不出話,手心浸滿汗水。
他笑:“罷了,不難為你,要一碗餛飩?!?/p>
她從未那樣慌亂過,險些打翻砂鍋。但她保證,那是她做過的最用心的一碗餛飩,給別人做的餡是蝦皮,給他的可是蝦仁。
她將餛飩端給他,他抬頭,目光柔和:“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映雪,倒映的映,飛雪的雪?!?/p>
“巧了,我叫祝青山?!?/p>
她嬌嗔道:“這有什么好巧的?”
他湊近她:“那你一定沒有聽過一句話——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少女的心,便因著祝青山的那句話驀然蕩漾,她埋下頭,生怕他望見自己緋紅的面頰。
只是他又沉默地吃起餛飩,良久,將碗中的湯水都喝得干凈,起身后說了那句讓映雪銘記一輩子的話:“想來四方戲院唱戲么?”
叁 那一刻,她心中的夢想驀然雄渾
祝青山?jīng)]有看錯人,沈映雪的第一唱,便讓她紅透了整座京城。
那一出戲唱的是《霸王別姬》。他扮項(xiàng)羽,她是他的虞姬。
戲臺上,他輕輕攬住她入懷,這一次的目光,不再是無意間的眼波流轉(zhuǎn),而是專屬她一人的萬千柔情。厚重的油彩,蓋住她似火緋紅的面頰。
如斯寂靜間,只聽她薄唇緩啟: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zé)o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唱罷,臺下如雷掌聲響了又響,叫好聲如浪濤。
幾日內(nèi),京城人人皆知,四方戲院門口賣餛飩的小姑娘不見了,被戲院老板看中,一夕成名,做了名滿京城的戲子。
祝青山說,一個戲子,七情六欲全現(xiàn)在一雙眉眼上,登臺前,總會親自為她化上一雙精致眉眼。她記得,四目相對之時,他一雙明眸泛著光亮,專心運(yùn)筆化著她的眉。鼻息溫?zé)幔瑖娫谒骖a上,惹得她雙肩微微顫抖。
那時候,她真想就這樣和他一輩子相望下去,相看兩不厭。
十一月,北雁南飛。
沈映雪已經(jīng)在四方戲院唱了整整一個月,人們都說,她是戲院最出色的的青衣。
那日,祝青山在鴻賓樓擺下宴席,說要為她慶功。得知消息,她自然是滿心歡喜,將一頭如瀑長發(fā)洗得柔順光滑,又換上平日舍不得穿的鳳仙領(lǐng)旗袍。直到得知那個人也會赴宴時,她心頭便頓時沒了興致。
那人便是言慕青,北平城無人不曉。祝青山與言慕青也算是戲臺上的一對佳人。兩人青梅竹馬,搭檔演出多年,他雖未開誠布公地表明過自己的態(tài)度,但對她格外關(guān)照,親如兄妹。眾人也看得出,兩人遲早是要走到一起的。
他唱王景隆,她便是他的蘇三。
他唱白士中,她便是他的譚記兒。
……
那晚的宴會極盡奢華,燈火璀璨。他著西式禮服,發(fā)式一絲不茍,她穿烈焰般的長裙,長發(fā)及腰。兩個人站在一起,真的宛如一對璧人。
青梅白雪下,柔夷白雪間。言慕青的目光如劍戟般刺向沈映雪,像是在宣告著什么,又像是在挑釁。
她仿佛能聞到空氣中蘊(yùn)藏的危險氣息,就那樣猝不及防地迎面而來,如飛進(jìn)她心中的投石。
宴會名為為映雪慶功,實(shí)則是為從江南巡演歸來的言慕青接風(fēng)洗塵,眾人也都明了,輪番到言慕青身旁敬酒。
那女子亦是一副長袖善舞的交際花姿態(tài),只是酒量遜色,不多時,有了微醺醉色,話也多了起來。
與映雪目光再次撞到一起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一個月來,我在江南也有所耳聞,沈小姐首次登臺便唱紅了滿北平城,想必也是師出名門吧?”
映雪直言:“言小姐說笑了,哪有師從什么名門,不過是自幼研習(xí)些戲本唱段罷了,映雪能有今日,全仰仗祝老板這位伯樂?!?/p>
她輕笑:“哦?那沈小姐定是出身望族,府上是做什么生意的,說來聽聽?!?/p>
映雪低頭,避開她凌厲的目光:“家父身患重癥,母親早亡,家境貧寒。”
一時間,桌上的人都有些尷尬,紛紛察覺出不同尋常的微妙氣氛,好在祝青山在桌下緊緊地握住言慕青的手,叫她不要再說下去。
良久,祝青山離席應(yīng)酬,同桌客人兩兩閑談,沒有人注意到言慕青悄悄走到她身后,俯下身耳語:“那就別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覬覦總有惡果?!?/p>
字字如劍,皆刺在她心上。她一瞬間愣住,本以為言慕青與祝青山是那樣高高在上世人只可仰望的存在,可她的一句話,像是已經(jīng)把自己看作對手。
她雖出身卑微,卻偏偏要用一腔孤勇來對這世間萬千荊棘?;蛟S便是那一刻,她心中的夢想驀然雄渾。
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配得上祝青山的萬丈光芒,就像言慕青與他站在一起時那樣,成為眾人眼中的璧人。她要在他面前說愛,無論結(jié)局如何。
這便是她全部的夢想。
肆 三年之約
1908年,祝青山十三歲,他第一次登臺,唱的是當(dāng)時的一出新戲《余生漫》,也是《余生漫》使他大紅大紫。
戲中的女子夫君早亡,族人逼其死,以換取朝廷因旌表節(jié)烈而賦予家族的特權(quán)。女子歷經(jīng)磨難最終囿于夫家深宅中,余生漫漫,她始終牽掛著出閣前一見傾心的白面書生……
可惜這出戲只有上半部,劇作者自號碧泉山人,無人知其真名,只知道此人于1911年隱退江南,《余生漫》的下半部也再無下落。
1921年,時隔十年,碧泉山人終于有了下落。
那年幾乎各大報社都轉(zhuǎn)載了一條報道:
“四方戲院已與碧泉山人本人取得聯(lián)系,并重金購得《余生漫》下半部,若一切順利,新戲年底將與諸君見面?!?/p>
沈映雪也看到了這條報道,疑惑戲院上下此前為何沒有消息透出。
緊接著,由南京拍來的沈父病重的電報,將她喚了回去。
穿過醫(yī)院的走廊,她透過父親病房前的窗子,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祝青山的身影。他與父親低聲交談,神情凝重。他抬頭望見窗前的她,便與沈父道了別,急匆匆離開。
用祝青山的話說,沈父多年前于他有恩,此番前來,支付了沈父所有的醫(yī)療費(fèi)用。更重要的是,這筆錢不需要沈家日后來償還。條件只有一個:沈映雪無償參演四方戲院中每一場《余生漫》,由她來扮演戲中的女子。
她不解祝青山開出這個條件的緣由,心中猜測著,覺得他對自己應(yīng)該也有那么一絲喜歡吧。想到這些,她嘴角便微微上揚(yáng),覺得面前陽光無比燦爛,經(jīng)歷過的風(fēng)雨也都離她很遠(yuǎn)。
祝青山臨走前,她還是冒雪追到南京車站,想把個中緣由問個清楚。
他的聲音響在寒風(fēng)中,清澈爽朗:“我看過下半部的戲本了,無論是樣貌還是氣質(zhì),你都跟我心中的她很接近?!?/p>
盡管答案不是她心中所想,但她還是顯得有些欣喜,至少,她已經(jīng)做到了他“心中的她?!?/p>
片刻,他又開口:“我還有一個條件,這次回北平之后,三年內(nèi)你不得離開北平,三年內(nèi)不得見你父親,如若違反,我們的約定自動作廢?!?/p>
他與她許下約定,以為未來都會因這一個約定而盡顯光明,有關(guān)的人也都會因這一個約定而互不相傷。可未來,卻遠(yuǎn)不如他所想。
陸 這算不算是一種喜歡呢
她與他的三年之約于車站許下,自此,她多了一個不離開他的理由。
《余生漫》的下半部情節(jié):那女子櫛風(fēng)沐雨,歷經(jīng)重重磨難,與白面書生終成眷屬;而那書生也因思念,青絲變白發(fā)。
這出戲如約于年底上演,祝青山扮白面書生,沈映雪是他的有情人。
首演第一場,臺下座無虛席,整場演下來,戲迷們交口稱贊。人們都說,十余年前那個癡情的白面書生,又回來了,而那女子,也比多年前添了幾分似水柔情。
緊接著,四方戲院的又一事件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言慕青連續(xù)數(shù)日包下戲院前三排的頭等座,自己坐在正中,兩旁余下的位置擺滿鮮花。戲院很大,前排花團(tuán)錦簇,宛若花海。那樣聲勢浩大的告白,沒有人不知道她傾心于祝青山。
她看著想象過的美好結(jié)局一一上演,心如刀割。她想起和祝青山的甘苦與共,想起陪他一起演過的一場場沒有結(jié)局的《余生漫》。而今,她等來了闊別整整十三年的結(jié)局,可最后書生懷里的女子,卻不是她。
愛之深,恨之切。
映雪不會看不到臺下她所做的一切,她眼中的言慕青無比從容,仍是用凌厲的目光與她對視,只是這一次,那目光再未激起她心中的漣漪。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真真正正能夠配得上祝青山的萬丈光芒。
那天散場后,沈映雪獨(dú)自在后臺卸妝,總覺得隔著簾幕有輕輕的低語聲。漸漸地,那聲音大了些,她聽出是祝青山與言慕青的聲音,慌忙躲到暗處。
“青山,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登臺唱的是什么戲么?”
他不語,她自顧自說下去:“我記得,我記得那出戲是《余生漫》,那時候你我都還年輕,我還記得你特別膽小,每次在戲臺上牽我的手都會抖……”
“慕青,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希望你能明白?!?/p>
她倏忽間泫然淚下,狠狠地盯著祝青山的眼睛說:“我知道,都是因?yàn)樯蛴逞┠莻€小丫頭對不對,你那么在乎她,在乎到顧不得你我二十年的相識。這樣吧,要么她走,要么我走?!?/p>
“你可不可以別這么幼稚,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映雪的父親他……”
正聽到關(guān)鍵的內(nèi)容,映雪卻無意間碰倒了掛戲袍的衣架,十幾桿衣架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現(xiàn)出殘留半臉濃妝的沈映雪。
她連忙解釋:“我剛來。”
即便如此,她也還是能感覺到言慕青的目光如羽箭一般射來。她不敢抬頭看她,更不敢直視祝青山。
只是誰也沒有看到她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她知道,他是在乎自己的,在乎到可以忽略二十年的青梅竹馬。這算不算是一種喜歡呢?
但她也明白,自己闖了大禍,今后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了。
柒 似這荒誕歲景,碎得人心凄凄切切
沈映雪料想中的大禍沒有來,反倒是言慕青閉門不出,推掉了四方戲院的一切邀演。她不來,直接影響的是戲院的主打戲——《穆桂英掛帥》,這出戲向來是由她飾演穆桂英的,觀眾也只捧她的場。
祝青山無奈,幾次三番上門邀請,皆吃了閉門羹。個中緣由,只有那日在后臺的他們?nèi)酥獣浴?/p>
幾日后,沈映雪直接去了祝青山的辦公室。
“青山,我不瞞你,其實(shí)那天的談話我全都聽到了,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上海一家制片廠,準(zhǔn)備月底動身過去拍戲,你不必?fù)?dān)心我,我不愿意看到你的生活被我打擾?!?/p>
他挪動轉(zhuǎn)椅站起身,似有幾分慍色:“你忘了我們的三年之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慕青她又是在鬧小孩子脾氣,我這次不想再慣她,她不來,你接她的穆桂英好了。”
她一臉驚詫,自己擅長的是花旦,怎能說接便接武旦的戲呢?可又看到他一臉信任的表情,她便沒再猶豫,滿口應(yīng)承下來。
她也著實(shí)用功,馬步一蹲便是幾個小時,不完成他留給她的練習(xí)任務(wù)絕不吃飯。她跟斗翻得越來越熟練,身上的傷也越來越重,每晚躺在床上都有灼燒般的痛感。
一晃兩個月過去,沈映雪勉強(qiáng)可以登臺了。
曾經(jīng)的主打戲重回舞臺,四方戲院座無虛席,只是她一登場,臺下便噓聲一片,都道換了人,不再是原來的味道。
見此情景,她不由得更加緊張,動作也僵硬了幾分。臺下已有人離席之時,一道身影從人群中躍出——一身完整的武旦打扮,若飛魚般幾步躍上戲臺。
是言慕青。
沈映雪看到她身后招展的靠旗,便知道來者不善,在戲臺上,插靠旗即表示人物已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
“我知道,諸位都是花了錢進(jìn)來聽?wèi)虻?,我四方戲院的戲子才藝不精,臟了諸位的眼,是我們的過錯,今日,我就代諸位清理門戶。”
沈映雪萬萬沒有想到她的城府如此之深,先是告病不出,而后又抓住機(jī)會使她難堪,遭此一劫,怕是自己再也沒有登臺的機(jī)會了。
言慕青將一桿花槍擲到她腳下道:“梨園行的老規(guī)矩,你我斗武,輸?shù)娜司飿屪粤P,再不踏進(jìn)京城半步?!?/p>
話音落,她舞起手中那桿長槍,毫不猶豫地將銀光已逼至她面前,作勢要刺穿她的胸膛,卻未看到同時躍上舞臺的另一道灰白身影。
她本能地閉上雙眼,換來的卻是良久的寂靜。
她睜開眼,面前是祝青山鮮血淋漓的青衫。
他替她擋下那一槍,便以為這之前的恩怨情仇,都再與他無關(guān)。
她永遠(yuǎn)記得愣在原地時,祝青山單膝跪下,回眸慘淡的一笑,嘴角上揚(yáng)便溢出殷紅的鮮血,血滴摔在地上,似這荒誕歲景,碎得人心凄凄切切。
那情景烙進(jìn)她心口的一瞬間,她便覺得過往的恩怨情仇都紛紛落幕。至少,她是真心希望心愛的人可以活在這世上,長命百歲。
而他屬于誰,不屬于誰,都不再重要。
捌 為那萬丈霞光,為那久別重逢
那日之后,她遵守當(dāng)初不離開北平的承諾,只是三年間找遍了整座北平城,都未再見到他。
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身負(fù)重傷,再無法登臺。三年間她問遍了過往江南的人,不厭其煩地詢問他的下落,任何一個有關(guān)他安好的消息都可以使她欣喜好久。
1924年,他們的三年之約到期。
先是乘汽車,然后是火車,她懷著滿腔復(fù)雜的心緒一步步邁向江南。直到站在已經(jīng)印象模糊的自家小院前,她才恍然覺得,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了。
沈父死了。
消息是鄰居告訴她的,只知道不久前她姨媽一家為沈父辦了場很簡單的葬禮。
那晚她深夜買醉,在清冷的街道上號啕大哭,惹得四周人家全亮起燈火。
在這座黑夜繁華勝過白晝的城市,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離開,有人到來。但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凝視著秦淮兩岸的燈火闌珊,她想,若是自己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又會是怎樣一種人生。
可是那樣,她便也遇不到那樣深愛她的祝青山了。她想起湯顯祖的那句千古絕唱: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或許對于她來說,他即是她的癡絕處。
1924年—1928年,整整四年,沈映雪見過了橫斷山的崔嵬險峻,也經(jīng)歷了瀾滄江的湍急巨浪,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不知她是怎么走完的大半個中國。
她遇見了那么多的人,卻都不是他,她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風(fēng)景,卻就是沒有他的風(fēng)景。
1928年,沈映雪在玉龍雪山上遇到一個人,自稱是祝青山的故人,交給她一封信,急匆匆就走了。
沈小姐
當(dāng)初替你擋下那一槍,與情愛無關(guān),是愧疚使然。
你父親并不如你所想,是什么市井無名之輩。正相反,京城無人不曉的碧泉山人便是他。他愛寫戲,更愛唱戲,曾是我的師傅。而你我的母親,皆是當(dāng)時有名的伶人。
我十五歲那年,洋人請京城知名的藝人齊聚東交民巷演出。名單上有我母親的名字。之前屢有傳聞,說洋人請的戲子,有幾分姿色的紛紛有去無回,慘遭強(qiáng)暴。我救母心切,在名單遞到戲班子之前偷偷地將你我母親二人名字調(diào)換。
可偏偏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一年你母親死于洋人毒手。你父親悲痛欲絕,發(fā)誓不再碰京劇,帶著《余生漫》的下半部隱居江南。
直到他病危,我還沒忘記那戲本,提出承擔(dān)他所有的治療費(fèi)用來換取戲本,他仍不同意。
萬般無奈,我只得將戲本偷到身邊,又與你定下三年之約,是怕你見到父親,從而使真相敗露。
我沒你想象中那么閃耀,不過是偽善的一面表演得太過出眾。
那字體她再熟悉不過,不會是有人仿冒,只是她終究不肯相信這便是事實(shí)的真相。
她在理想與現(xiàn)實(shí)的煎熬里做了好長一個夢。
夢里的祝青山與她隔著遙遙人海,她逆著萬丈霞光走向他的背影。他像是能在周遭萬千嘈雜中感受到她的存在一般,忽地回眸,道一聲:“等了你好久。”
夢醒后,她仍舊選擇理想,選擇相信那個美好的夢。
為那萬丈霞光,為那久別重逢。
玖 他誰都不想傷害,也不能傷害
不覺間時光呼嘯而過,桌上的酒盞空了又滿。
其實(shí),這個故事我不是第一次聽到了,而上一次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叫祝青山。
真相,也并不是信中所寫的那樣。
1921年冬,寒夜中醫(yī)館的敲門聲響起。我匆忙開門,只見一男子胸口鮮血淋漓,后經(jīng)診斷,是甚為嚴(yán)重的血?dú)庑?。送他來的人告訴我這是四方戲院的老板祝青山,要我無論如何保住他的命。
許是他體質(zhì)好,再加上用藥上乘,我盡心醫(yī)治半月后總算使他脫離了生命危險。
后來祝青山給了我一筆錢,我跟隨他去了江南。他在那里住了許多年,直到言暮青又找到他,她說只要他能按照她的意思寫一封給沈映雪的書信,了卻沈小姐的牽掛,她便不會再找沈小姐的麻煩。
那封書信,扭曲了多年前的事實(shí)。
沈母死于洋人毒手不假,祝青山師從碧泉山人也不假,只是當(dāng)時祝青山的母親并不是什么伶人,洋人的名單上起初寫的便是沈母。
所以自然也沒有什么改動名單之說,不過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那晚趕在洋人侮辱沈母之前,祝青山挺身而出,只怪年紀(jì)尚小,無力阻止,最終沈母慘死。
之后碧泉山人帶著年僅三歲的沈映雪歸隱江南,還有未寫完的《余生漫》下半部。
他的確發(fā)誓不再碰京劇,但終究還是在暮年完成了《余生漫》,命在旦夕之時,召來祝青山,親手將戲本交與他。
至于他刻意將她留在北平,是怕沈父知道了女兒在北平唱戲,會擔(dān)心她步了沈母的后塵。
三年之約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未想到沈父未及三年便撒手人寰。
而言慕青,是當(dāng)年碧泉山人的另一位徒弟。她知道這些年的一切,便也能想到以這一步來了卻沈映雪的執(zhí)念,以為這樣做,這世間便再也不會有人來搶她的祝青山。
只是他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思,寫完那封信后便燒毀了在江南的茅屋,漂洋過海去了南洋。
他說,他記得沈映雪在四方戲院門口擺起餛飩攤時的樣子,他也記得每一次從舞臺上與她對視,他對她的喜歡,或許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那時候的她眸光清澈,與世無爭,他多想就那樣與她兩相凝視下去,等到時光都凝固,人也都蒼老。
拾 她的愛不再迷惑
走出酒館,夜空中點(diǎn)點(diǎn)星辰閃爍,沈小姐站在街角,臉隱沒在黑暗中,身子浸在光中,如寒夜里最后的燭火。
她回頭,近乎凄絕地一笑,我明白,這一刻,她的愛不再迷惘。
“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
后來我們?nèi)チ四涎?,時隔多年,再相逢時,彼此都不再是那時模樣。
我記得,隔著遙遙人海,她看見倚著芭蕉樹癡癡望著北方的祝青山,然后逆著萬丈霞光,對我說:“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夢嗎?”
我記得,你為了萬丈霞光,為了久別重逢選擇了理想。
還好這結(jié)局,也確如人所愿。
編輯: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