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考源

楊琳

“拖油瓶”指婦女再嫁時帶到夫家的子女。該詞最早見于明代，后世一直沿用。例如：

（1）天祥沒有兒女，楊氏是個二婚頭，初嫁時帶個女兒來，俗名叫做拖油瓶。（《初刻拍案驚奇》卷33）

（2）我的嫡姓原是金，三歲上死了老子，我家阿姆轉(zhuǎn)嫁了城隍廟里的王道士，所以這個王是拖油瓶姓。（清《綴白裘》十一編《請師》）

（3）不是你父親養(yǎng)的，難道是你娘拖油瓶拖來的嗎？（《官場現(xiàn)形記》卷40）

為什么把帶子再嫁及再嫁所帶子女稱為“拖油瓶”？古來有多種解釋。

一說“拖油瓶”為“他有名”之音訛。清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17《方言》：“隨母再嫁者曰他有名（俗呼如拖油瓶）?！毖碛隆痘尴彩隆罚ㄉ虾Ｎ幕霭嫔?，2011年）：“寡婦帶著與前夫所生的子女進(jìn)入新夫家門后，所帶子女必須改隨新夫之姓，有的還要改名字（娶帶孩子的寡婦，大多是無子女的家庭），因為被改隨他姓和改用他名，他們就被叫作‘他有姓或‘他有名，而方言中‘他有姓或‘他有名與‘拖油瓶諧音，于是被訛為‘拖油瓶?！闭f寡婦所帶子女被稱為“他有姓”“他有名”，這種稱謂令人莫名其妙，根本不像語言中自然產(chǎn)生的名稱，而且早期文獻(xiàn)中未見有這么寫的，分明是后人為了解釋“拖油瓶”而想象出來的稱謂。

清代范寅《越諺》卷中《人類·惡類》：“拖油瓶，隨母改嫁子。即‘售子之語也?！薄巴嫌推俊迸c“售子”有何關(guān)聯(lián)，作者沒有說明?！巴嫌推俊彼概c賣孩子性質(zhì)不同，此說不足信從。

顧炳權(quán)主編的《浦東辭典》（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拖有病，婚姻陋俗。寡婦再嫁，而與前夫所生的子女尚幼，需帶到新夫家養(yǎng)育，但要書寫好字據(jù)，健好的子女也要寫成‘有病，其文謂：‘拖帶有病子×××、有病女×××，今后如有病死夭折，皆由天命，與后夫無關(guān)。這樣即使子女受后夫虐待，生母也只能啞口無言。因‘拖有病諧音‘拖油瓶，故俗稱寡婦再婚拖帶的兒女為‘拖油瓶，簡稱‘油瓶。有的還規(guī)定拖帶來的子女不得入宗祠和家譜，不得享受族里的各種權(quán)利，不得繼承后父的財產(chǎn)等?！贝苏f目前較為流行，但經(jīng)不起推敲。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來看，動詞“拖”的賓語一般只能是體詞性的，而“有病”是謂詞性的，“拖有病”的稱謂不符合構(gòu)詞規(guī)律。從民俗學(xué)的角度來講，古代文獻(xiàn)中未見再嫁婚契中寫有“拖帶有病子×××”字眼的記載?！巴嫌推俊敝Q最早見于明代，明代日用類書中不乏寡婦再嫁婚契的樣本，稱為“服書式”或“娶服婦婚書”，文辭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如明代徐企龍《新刻搜羅五車合并萬寶全書》卷9《民用門·娶服婦婚書》：

主婚房長某人，有弟（侄）某人近故，弟（侄）婦厶氏自愿守志，奈家貧日食無措，兼以弟（侄）棺衾銀兩無可計劃理還，憑媒厶人氏議配厶人為婚。本日受到聘銀若干兩，分還棺衾及買地砌墳完葬弟（侄）人外，即聽從某宅擇吉過門成婚。此系兩愿，并無言說。今欲有憑，故立婚書存照。

其中并無“拖帶有病子”之類的文字。所以，“拖有病”跟“他有名”一樣，很可能也是為了解釋“拖油瓶”而想象出來的“先行詞”。

薛理勇主編的《上海掌故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拖油瓶”條：“‘拖在方言中有拖累的意義。油瓶是存油的容器，而食油在舊時是高消費的食品，這樣‘油瓶隱喻‘只會裝油——只會吃而不會干的人，‘拖油瓶即‘拖累他人的，只會吃飯不會干活的累贅。”婦女再嫁帶去的子女往往是后夫家廉價的童仆，從小就得干各種各樣的活，怎么會被喻為“只會吃而不會干的人”呢？油瓶在過去的人家里是貴重的東西，俗語“油瓶倒了也不扶”形容一個人對家里的緊要事情也不管不顧，怎么會用來比喻累贅？此說也是想當(dāng)然而已。

從“拖油瓶”的詞義結(jié)構(gòu)來看，最自然的理解是動賓結(jié)構(gòu)，字面意思是拖帶著油瓶，而不應(yīng)理解為偏正結(jié)構(gòu)“拖帶的油瓶”，所以其本義應(yīng)指婦女帶子再嫁現(xiàn)象，引申指所帶之子。以此判斷為基礎(chǔ)，我們來考察一下各地方言中對拖油瓶的不同稱謂，就會發(fā)現(xiàn)“拖油瓶”理據(jù)的一些線索。

從造詞的角度來看，方言中對拖油瓶的不同稱謂可分為貶義和中性兩類。

貶義的如福建建寧話中稱為“帶龜子”，廣東信宜話中稱為“帶歸仔”，杭州話中稱為“烏龜子兒”，這跟罵人為“王八蛋”是相同的。山東壽光、青海西寧等地則稱為“帶羔子”，“羔子”指王八羔子，亦即王八蛋?！都t樓夢》第七回：“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薄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第二十八回：“那姓朱的還在那里羔子、王八蛋的亂罵?！迸c此類似的說法是“瓜蛋子”（河北方言），猶言“傻瓜蛋”。

另一類稱謂則是中性的。河南《宜陽縣志》（1881年）：“妻帶之子謂帶肚子。”古代婦女公開懷孕再嫁的情況是極為罕見的，再嫁時所帶之子一般是已生之子，所以“帶肚子”不可能是指帶著肚里的孩子?！岸恰北咀謶?yīng)該是不少文獻(xiàn)中記載的“犢”。河北《獻(xiàn)縣志》（1925年）：“再醮婦女所攜子謂之帶犢?！鄙綎|《濟(jì)寧縣志》（1927年）：“帶犢子，再嫁婦所攜子。”河北《青縣志》（1931年）：“隨后婚改嫁之子曰帶犢子?！薄盃佟薄盃僮印敝概?，常用來比喻小孩，如“護(hù)犢”“舐犢情深”“初生牛犢不怕虎”等?！皫僮印敝^帶著小孩。山西忻州話中稱為“帶兒”，“”也是“犢”的記音字，寫作“”（男陰），反映了對婦女再嫁帶來子女的貶斥態(tài)度。不過就造詞依據(jù)而言，這類詞是沒有貶義的。

忻州話中還有“帶冠子”“拖冠子”的說法，“冠”也寫作“官”。古來有用“官”作為小孩愛稱的習(xí)俗。如《儒林外史》第四十回：“幾個小老媽抱著小官在大墻門口同看門的管家說笑話?！鼻宕丁峨S園詩話》卷2：“（徐題客）五歲能拍板歌，見外祖京江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夸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备＝ā堕L樂縣志》（1880年）：“女曰官姐?！痹S寶華、宮田一郎主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年）：“官仔，閩語。廣東揭陽。對小孩子的昵稱?！彼浴肮伲ü冢┳印狈褐感『ⅲo貶義。endprint

有些方言（如東北話、河北話）稱婦女再嫁時帶來的孩子為“帶葫蘆”“帶葫蘆子（兒）”，也寫作“帶戶虜”“帶壺鹵子”“帶胡魯子”“帶戶虜子”“帶胡鹵子”等。例如：

（1）舊時鄉(xiāng)村中，人們對于寡婦“走道”（即改嫁）是非常鄙夷的，就連我這樣的小孩子也看不起“走道”的寡婦，跟著別人把寡婦從先夫帶來的孩子叫“帶葫蘆”。（李星華：《回憶我的父親李大釗》，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

（2）靳寶海一瞧韋鬧大了，趕緊撤了梯子：“你是社員，你是正堂香主，正宮娘娘；俺是外播種，帶葫蘆子，還不中嗎！”（李惠文：《三人下棋》，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79年）

（3）在高福彬家里住著他的叔伯侄女，是一個帶戶虜，缺心眼，高福彬老婆給她氣受，管她叫傻丫頭。（馬加：《江山村十日》，新文藝出版社，1949年）

這種稱謂跟“拖油瓶”密切相關(guān)。古代盛油多用葫蘆，故有“油葫蘆”一詞。俗語有“油葫蘆倒了都不扶”“扳不倒葫蘆灑不了油”“走了葫蘆不賣油”等，反映了用葫蘆盛油的習(xí)俗。婦女改嫁所帶子女也叫“油葫蘆子”。李樹柏《流年1924-1966》（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1年）：“我六歲死爹，娘多年守寡，把我拉扯大，后來，實在過不下去了，改嫁去了鐵城。娘和后爹都叫我去，我沒去。我一個十多歲的大小伙子，不愿當(dāng)‘油葫蘆子叫別人養(yǎng)活?！笨梢姡巴嫌推俊辈贿^是“帶葫蘆”的另一種說法，“油瓶”就是指葫蘆。元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卷8《請某庵主開堂疏》：“和尚拽砘子，不離寺內(nèi)；老鼠拖葫蘆，只在倉中?！薄袄鲜笸虾J”即老鼠拖油瓶。前人探求理據(jù)一味在“油瓶”上苦思冥想，所以不得其門而入。

俗語中稱小孩為“葫蘆頭”或“光葫蘆”。許寶華、宮田一郎：“葫蘆頭兒，小孩兒。江淮官話。江蘇南京?！薄肮夂J，對男孩兒的戲稱。（1）中原官話。（2）蘭銀官話?！庇纱宋覀円簿兔靼祝皫ШJ”“拖油瓶”跟“帶犢子”“帶官子”一樣，都是帶著小孩的意思。無錫話中稱婦女再嫁帶去的子女為“油瓶頭”（許寶華、宮田一郎），這是“葫蘆頭”的不同說法，正如“帶葫蘆”被說成“拖油瓶”一樣。

為什么把小孩稱為“葫蘆”？個中緣由可從兩個方面來解讀。

從民俗文化背景來看，葫蘆在古代民俗觀念中用來隱喻小孩或生子。廣為流傳的洪水故事中，伏羲、女媧再造人類，成為華夏民族的始祖。聞一多在《伏羲考》一文中認(rèn)為伏羲即“匏”，是葫蘆的意思。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8《秋社》：八月秋社，“人家婦女皆歸外家，晚歸即外公姨舅皆以新葫蘆兒、棗兒為遺，俗云宜良外甥”。伊永文箋注：“葫蘆有子甚貴，似女腹中有胎兒也。以新葫蘆兒為佩飾，為遺，寓意藤蔓綿延，結(jié)子繁盛，祈求歸娘家出嫁女添新兒之意矣?！泵耖g故事《老鼠嫁女》中，老鼠新娘的嫁妝中往往有油瓶。張道一《老鼠嫁女：鼠民俗及其相關(guān)藝術(shù)》（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9年）：“鼠新娘的嫁妝一抬又一抬，連平常偷油的小油瓶也帶上了。”歌曲《老鼠嫁女》（萬家煌作詞，李小平作曲）：“鼴鼠姨媽來送禮，拖個油瓶追。”嫁女送油瓶，醉翁之意不在油，而是在于葫蘆，目的是祈求生子。山東流傳著一個叫《葫蘆頭》的民間故事，說一個姓王的老頭種了一棵葫蘆，一到晚上就放光，王老頭就把葫蘆摘了下來。因摘早了，葫蘆頭就光能說話，能喊爹喊娘?！巴趵项^兒心想：俺沒兒沒女，有個葫蘆頭兒還喊爹喊娘！老嬤嬤說：‘葫蘆頭兒咱也要！”吉林流傳的民間故事《葫蘆娃》中說，有個叫春妮的姑娘在自家的小院里種了一棵葫蘆，結(jié)出一個小葫蘆?！按耗菀娦『J可愛得像個娃娃，忍不住伸手去摸，誰知，小葫蘆‘叭地裂開了，從里面跳出個胖乎乎的小娃娃……從那以后，春妮有了弟弟，老媽媽有了兒子。春妮給弟弟取名叫葫蘆娃?！边@兩則故事中的葫蘆都是小孩的化身。

從直接的誘因來看，葫蘆渾圓似頭，故不少地方又稱為“葫蘆頭”。莫言《忘不了吃》：“那年頭螞蚱真是多，是天賜的美食。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是提著葫蘆頭，在草地里捉螞蚱。我是捉螞蚱的冠軍，一上午就捉一葫蘆。”馬國興、呂雙喜主編的《最具領(lǐng)悟力的哲理美文·有溫度的詞匯》：“我們村的人說，放牛漢，去放牛，前邊拽著牛尾巴，身后背著葫蘆頭——那葫蘆頭里裝的是開水，準(zhǔn)備上山以后渴了時喝！”光頭與渾圓光禿的葫蘆類似，被喻為“葫蘆頭”“光葫蘆”。明羅懋登《西洋記》第四十一回：“這個葫蘆頭有些利害?！贝恕昂J頭”指代和尚。清代翟灝《通俗編》卷30《葫蘆頭》：“《溫公詩話》：‘陳亞郎中嘗為藥名詩贈乞雨自曝僧云：不雨若令過半夏，定應(yīng)曬作葫蘆巴。按僧徒首禿，俗以形似誚之曰葫蘆頭。應(yīng)璩詩云：‘平生發(fā)完全，變化成浮屠。醉酒巾幘落，禿頂赤如壺。其比擬甚久矣?！边^去小男孩多剃光頭，所以也被比喻為“葫蘆頭”“光葫蘆”。如于心亮《看看你掌心里的寶》：“爹說完，還摸了我光葫蘆頭一把?！睏詈Ａ帧肚娜粺o聲的手帕》：“蓮花寺很小，小得就像一枚紐扣，小得只能容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一個胖葫蘆頭，一個瘦葫蘆頭。”許寶華、宮田一郎：“光葫蘆，光頭。（1）中原官話。（2）晉語。（3）蘭銀官話?！币蛐『㈩^似葫蘆，故用“葫蘆”指代小孩。

綜上可知，稱小孩為“葫蘆頭”“光葫蘆”是有民俗心理及思維認(rèn)知基礎(chǔ)的。推而廣之，跟葫蘆有關(guān)的俗語詞，其寓意的產(chǎn)生都是來自華夏民族的民俗心理及思維認(rèn)知。

俗語詞中有“包葫蘆頭”的說法，指包攬所有，承擔(dān)全部。河北《玉田縣志》（1884年）：“包葫蘆頭，終其事也?！敝^全部完成，也說“包頭”。與之同義的說法是“包圓（元）”。清末石玉昆《龍圖耳錄》第六十一回：“小廝道：‘喲！二錢銀子買幾只？不是包元呀！”清末曾樸《孽?；ā返诙幕兀骸熬褪泅┣嗉依?，一年到頭，上下多少人，七病八痛，都是他包圓兒的。”“包葫蘆頭”和“包頭”都是“包圓”的生動化說法，“葫蘆頭”和“頭”都是圓的，是具象的，所以替換抽象的“圓”以求形象生動。比較而言，“葫蘆頭”比“頭”更為形象，所以“包葫蘆頭”的說法比“包頭”流行廣泛。河北《井陘縣志料》（1934年）：“邑俗謂所存之貨一總賣出，共收價若干，曰打轂轆，亦曰包原。包原謂將原有之貨一包在內(nèi)售出，不留一物也。”“轂轆”也是具象的圓，所以也用來代替“圓”?！皥A”指圓滿、完整，不是指原有貨物，這可從它的“替身”“葫蘆頭”“轂轆”等皆為圓形得到印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