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暢
大樹已經(jīng)很老了。
說這話的老人們,其實也是聽著他們上一輩的人說的,仿佛這句話是銘刻了一個時代的記憶。過去上百年的時間,人們相聚在這棵巨大的樹下,迎著落霞或明月,抬起頭,凝望那片支撐起整塊蒼穹的葉海,像是驚嘆,像是嘆息,也像是老朋友間平淡無奇的問候,更像是一句輕輕的夢囈:
“大樹已經(jīng)很老了?!?/p>
不知從多少年前起,這棵大樹就一直屹立在這兒,默默無聲,像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安靜地看著他身邊的人們成長又老去,出生又死亡。那真是一棵大樹,無數(shù)樹根似乎盤踞了好幾里,走在四周,眼睛看到的小疙瘩,準是它的須發(fā)。成年人看了也會訝異它的樹干足夠讓好幾個孩子手牽手才能圍住,泛著灰褐色的樹皮堅硬得不像一個老人松弛的皮膚。它翠青的綠意從天空的中心煙花一樣炸開,宛如碧色的海潮向著四周漾開,煙花散開的時候,有幾片花瓣從海洋里垂落下來,像是游弋的魚群對地面的渴望,然而即使是最靈活的孩子,也無法握著它的手——它太高了,仿佛承載著天宮的那朵云彩。大人們對孩童說,如果爬上去就會順著樹枝永遠地升向天空,再也不能回來。
它生長出的是常青的樹葉,于是一年四季都是他的春天。不過每天都會掉下葉子來,飄飄然從頭頂飛落,途經(jīng)無數(shù)被切割的細碎光線,路過一萬場同胞們的送別,無聲無息地躺倒在地面上,仰望父親的偉岸,然后慢慢沉睡在泥土里。
夏天的時候,鳥兒鳴叫著跳躍在樹枝間,窸窸窣窣的,老人們在清晨圍聚在樹下,搖著蒲扇,享受大樹賜予的陰涼。那是有別于外面陽光泛濫的另一個空間。而孩子們保持著對大樹的好奇和尊敬,老人們走后就是他們的娛樂場。大樹下的一小塊泥土被開辟出來作為戰(zhàn)場,五色的彈珠曾在這里穿越過虬結(jié)的樹根相互碰撞,自制的木陀螺旋轉(zhuǎn)著卷起一股小小的旋風。到了晚上,老人和小孩一起來到這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他們大多是在說這家那家的家常,有時候也談?wù)搹墓胖两竦氖虑椤獓跔敔攤兩磉叺暮⒆勇牪欢?,于是他們也講神話,講故事。精衛(wèi)填海呀,愚公移山呀,河流為什么要向東流呀,為什么要過年呀……孩子們眨著星星眼,為自己不小心接觸到了大人的世界而高興。有時風起了,整片樹海在風中搖動,天空灑下的所有光芒也在搖動,海浪在天空一層一層蕩開,暗青的波紋一直蔓延到天邊。每一片樹葉都陶醉著舞蹈,疊成最偉大的詩人也無法寫出的詩句。年邁的大樹在唱一首古老玄奧的歌謠,一時間天地都停下來了,靜謐得如同混沌初開。從鳥兒到蛐蛐,從每一縷草葉到每一寸夜空,瑩白色的月光碎碎地在地面上擺動。老人與孩子抬起頭,仰望那片懸掛在蒼穹中的海洋,也許那一刻,人和天地間有瞬間的交融。
一個孩子抬起手臂指著樹,小聲地,像是窺探到了世界的秘密一樣說:“我聽見它在呼吸!”
而等到這個孩子長大的時候,世界也以成百上千倍的速度成長。老人們死去,孩子們早已去了一個叫作城市的地方。曾經(jīng)棲息在樹枝間的居民,有些也搬家到了織成天羅地網(wǎng)的電線桿上。高樓大廈就像一個灰白色的陷阱將它包圍了,大樹變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島嶼,苦苦維持著它的位置。水泥馬路覆蓋了它的須發(fā),馬路兩旁的路燈取代了月光星辰,人造光源照亮了這一條路線,卻唯獨漏掉了大樹生根的地方,于是大樹專享它的一片黑暗。而它的綠依舊,那片樹海也一刻不停地以肉眼無法觀察的速度向著遠方蔓延。一場新雨過后,樹下的空氣連同天空一起被洗凈了,薄云中的陽光洋洋灑灑地投射過來,于是整個大樹都覆蓋著一層金色。騎著自行車的年輕人搭著女孩從樹下叮叮當當經(jīng)過,呼吸著微涼的空氣,車輪下綻放了一朵濕潤的花,雨從海洋中滴落,滴滴答答地拍打在潮濕的路面上,女孩伸手接住從樹葉中跌下的一滴翠青的露水,那是大自然泄露的一個秘密,也是大樹饋贈給她的一份詩意。這份詩意也被開發(fā)商和城市規(guī)劃局的工作人員看在眼里,可是大樹是沉默的,它不動,也不說話。只是每當風起了,它還是要歌唱。唱那支千篇一律的歌謠,那是沒有人聽懂的聲音,是世界誕生伊始的語言。也許很多年前,在它腳下生活的人懂得一點點,也許鳥兒們祖先的祖先在葉海中跳躍時懂得一點點,但是現(xiàn)在,它歌聲的真諦被掩埋在呼嘯的汽車聲中。盡管這樣,它還是要歌唱啊!那是天神創(chuàng)造這個民族時給它的使命——歌唱!歌唱!直到它的每一片葉子都枯萎,直到它撐起蒼穹的身軀倒下,直到人們在它的尸體上疊上億萬只腳印,直到地面上最后一寸屬于它的痕跡都消失!
入夜,風起,落葉簌簌而下,仿佛蝴蝶翩躚,大樹的影子是一團無法捉摸的黑暗。工人們在黑暗中打開照射燈,在馬路兩端擺上禁止通行的牌子,電鋸的聲音轟鳴起來,生銹的鋸齒從它的腳踝咬了下去,咔嚓咔嚓地嚼碎,在周圍灑下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這場謀殺開始的時候是在深夜,周圍一片沉默,大樹沒有說話,星辰?jīng)]有說話,曾經(jīng)在它腳下生活的成百上千的人們——有些已經(jīng)變成了骸骨,也沒有說話。
只有工人們叼著煙工作時,在巨大的噪音中大聲猜測著這棵樹的價值,一個年輕的工人大聲地說:“十萬!”其余的工人都笑了:“一塊木頭而已!怎么可能那么多?”
“可惜這么大一棵樹喲……”有人抬起頭,那一刻他突然愣住了。他看見從頭頂?shù)臉浜4孤湎聛淼囊豢|光華,像是大樹靜靜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做錯了,可是很快,他又站穩(wěn)了腳,繼續(xù)這一場殺戮。
“管那么多干什么?這么大的家伙,擱著多礙事!”同伴說。
于是,伴隨著地震般的震動,大樹緩緩傾倒,數(shù)不清的樹枝在這個過程中粉碎,碧綠的海洋崩潰了。它倒在地上,像是一頭死去的巨獸。四周一群樹的后生都在哀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大樹倒下的時候,工人們發(fā)現(xiàn)周圍的土地似乎變開闊了,路燈也明亮了好幾倍。
這棵大樹的故事終于落幕了。第二天清晨,清潔工們掃去了地面上厚厚的樹葉,幾天后,人們鏟除了它的樹根,壓路機轟轟隆隆地碾碎了它剩下的殘肢,然后用油砂掩蓋了兇殺現(xiàn)場。樹根和樹干加起來最后賣了兩萬多塊。這塊土地上獨特存在的顏色消失了,從此這里變成了連接城市的交通要道,無數(shù)車輛卷起塵土在城市與城市之間遷徙,沒人記得這里曾經(jīng)有一棵遮蔽天空的大樹,也沒人記得它的輝煌,至于那首歌,早已經(jīng)飄散在了這座城市越來越多的鋼筋水泥中。
只有那天清晨,一個年邁的老人坐著兒女的車進城時,途徑它的墓地,隱隱的,起風了,在風中似乎有亙古的歌聲傳來,記憶里有一束熟悉的目光投下,平靜,安詳,又帶著一點兒悲傷。老人不知道為什么抬起頭,聲音有點兒茫然,有點兒不知所措,更多的,則是一句下意識的夢囈——
“大樹已經(jīng)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