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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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桿兒打狼
□祝全華
岳母給我找了個麻煩讓我挺煩,可是我的性格又決定了我不可能那么麻利地把這個麻煩推掉。這個麻煩對于我來說是個難以想象的麻煩,我沒有一口回絕,自己都知道是瘦驢拉硬屎。這么說吧,假如我真把這個麻煩給解決了,也根本不會有人相信。
我原在國企搞政工,越干越?jīng)]勁就主動離職到一些媒體打工去了,有一天沒一天的。這個麻煩找上我時,我正跟一個暗訪組到中原大地上的一個城市暗訪,為即將到來的“3、15”“備料”。岳母打來電話,說她最好最好的一個妹妹遇到了一個天大的冤屈,讓我無論如何也得幫忙。我問什么冤屈,岳母說是車禍死人沒賠償什么的,她歲數(shù)大了,說話又是那個味,我沒大聽明白。后來岳母說讓你郭姨親自跟你說吧,你等她電話啊。一會就來了一個陌生電話,自稱“我是你郭姨”,這是一個近六十歲的女人的聲音,好響亮的,底氣很足的樣子,說,你看咱有當(dāng)記者的姑爺怎么沒早用呢,早知道有你這個記者姑爺郭姨還愁啥呢,還是北京首都的大記者呢,這回我可有指望了。
記者的高帽給我一戴,我內(nèi)心里立馬羞愧難當(dāng)。我只是做過記者,卻是沒有什么記者證的,只有個報社發(fā)的采訪證,嚴(yán)格說是沒有正式記者資格的。特別是眼下,我連個采訪證也沒有的,就是跟著別人跑跑寫寫罷了。正如我前面所說,我就是個純粹的臨時工?,F(xiàn)在郭姨一口一個記者記者的,我心里自然就虛虛的了。
為什么虛呢?因為我這人特別誠實,不愿意說一句假話,我覺得說假話太累,說了一句假話。后面得用無數(shù)的假話來維護第一句假話,心累,傷身體,還是實話實說心胸坦蕩。所以我坦言相告,我就是打個工,在這做點事,不是什么記者。
我本來還要解釋點別的什么,郭姨卻生氣了,說,我跟你岳母老好老好了,這個忙你可不能不幫呀。你要是不幫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我現(xiàn)在就給你下跪了,我給你磕頭了啊。
我趕緊說,郭姨你別,你別這樣。那邊卻一直在說。
你郭姨現(xiàn)在就給你磕了啊,我也豁上這張老臉了,現(xiàn)在就磕了呀,你聽著噢。
在我連聲喊“郭姨”的時候,電話里回應(yīng)的卻是幾聲悶響。聽著確是磕頭的聲音,力量好大呢,沒磕破吧?那么大個歲數(shù)了,這是何必呢!我心里那個難受哇!羞愧之情真是難以言表了,我都想在電話里往回磕頭了,只是沒有給我恰當(dāng)?shù)臋C會。接下來就是郭姨的哭訴。
原來,郭姨的老伴被車撞了,醫(yī)療費花了九萬多,經(jīng)法院判決,費用由肇事方承擔(dān),但肇事方只給了三萬就再也不理不睬了。更讓郭姨難過的是,治療兩個月院后,老伴死了!郭姨本想先要了治療費,再要死亡賠償?shù)模墒钦垓v了大半年一分錢也沒得到。法院說找不到人,可是肇事方郭姨總能見到,是想見就能見到的那種情況,這就證明法院是放任不管的態(tài)度。
郭姨說,我禮也送了,送了兩條中華兩瓶茅臺還有兩千塊錢呢,多了咱也送不起!可是,人家東西是收了,可就是不辦事啊!
我說,那是因為對方送的比你多。
郭姨說,是呀,肇事的說了,就是把錢花給法院,我也別想得到,你說氣人不?可氣死我了!郭姨嘆了一聲,又說,我現(xiàn)在也累了,死亡賠償我也不要了,我只要回我花的,這也是經(jīng)過法院判了的醫(yī)藥費,這個錢要是要不回來,那真就要把我逼死了,所以大侄兒呀,你一定要幫幫我呀,你不能眼看著讓郭姨就這么倒啦!
我這一會就成了人家大侄兒了,我安慰道,郭姨別上火呀,你放心,我會盡力想辦法,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就會盡力的。這是我當(dāng)時的真心話,并沒考慮我能不能幫忙,怎么能幫上忙。
郭姨說,我能不上火,現(xiàn)在知道有你我就好多了,我知道大侄兒一定能幫我,到時候我去北京看你噢,好好報答報答我大侄子。
我說你不用客氣,你也不用抱太大希望,我試著辦吧。
郭姨說,我是沒有一點辦法了,我全指望你了,你就是天啊,這回是天助我了!一會我讓你妹妹把院長的姓名和電話號給你發(fā)個信兒。
看,都把我捧天上去了,又出來個妹妹,這可如何是好呢?我腦袋經(jīng)過急速的轉(zhuǎn)動,模模糊糊覺得,辦這個事多說只有1%的希望,也就是說,我知道自己是辦不了這個事的,當(dāng)時只是考慮到郭姨的情緒,我不好立馬回絕,我怕她已經(jīng)對我抱了太大的希望,我一口回絕她精神上受不了。
現(xiàn)在電話斷了,我就反復(fù)想這個事,想到郭姨的冤屈和無助,真是感覺既同情又無能為力,既氣憤又無可奈何。
鄭策劃問,什么事嘮半天?
我說,一個老太太遇到了苦大仇深的事,讓我?guī)兔€幫不上。
鄭策劃說,幫不上就不幫唄,何必苦惱自己。
另一個同事說,不是實在親戚吧?天下的冤屈多了去了,你能管得過來?這事我也經(jīng)常遇到,以為是記者就多大本事呢,咱還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干飯?
我說,也是。
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一直嘀咕這個事,本來已經(jīng)夠冤屈了的人,卻還得送禮,而送禮也不是要偏得什么,只是想得到一個公平的結(jié)果——不,郭姨連接近公平的結(jié)果都沒想要,她只想得到花掉的錢,死掉的人她都沒心思要什么賠償了!
這他媽的算什么事呀!還有沒有天理了還?這時,那個叫善良的東西開始起勁地縱容我了,氣憤也不斷地給我打氣,于是我就在心里暗暗地告訴自己,哪怕有1%的希望,我也愿意幫這個可憐的人??墒?,這1%的希望在哪兒呢?在心里暗暗地告訴自己,哪怕有1%的希望,我也愿意幫這個可憐的人??墒?,這1%的希望在哪兒呢?
苦思冥想之后,我想到了經(jīng)常給我發(fā)稿的一位編輯,姓羅,在一家中字頭的“時報”編副刊,一聯(lián)系,這哥們倒好說話,說能報就報一下。他還強調(diào),我們能做的只是客觀地報一下,結(jié)果會怎么樣就不知道了。我謝過之后,就滿心歡喜地等待了。
那天我們從濟南飛到東北沈陽,從機場往市內(nèi)去時跟出租車司機說起二人轉(zhuǎn),向司機打聽劉老根大舞臺在哪,票多少錢一張,司機說得二三百塊錢一張票吧。我們不舍得花這錢,同來的大個兒說認(rèn)識誰誰誰的,就往臺里打了一通電話,找了半天人,人家還真給面子,可以免票進去了,我們到了地方一看宣傳海報,最低票價只是28塊錢一張,大伙就樂了,說這么便宜還到處找人,得領(lǐng)人家多大情啊。
演出多是瞎扯淡,搞得你既惡心又不得不笑。突然電話響了,一接是郭姨打來的,問事情辦怎么樣了,我說跟報社說了,現(xiàn)在怎么個情況我還不知道,我一會問一下告訴您。
我來到大廳側(cè)面的走廊里,和羅編輯通上電話,他說真不好意思,報上去了,但這個選題太平常,這個忙幫不上了。我說,那你就幫幫忙,以報社名義往那邊給院長打個電話吧,那邊一聽是北京報社的,說不定會當(dāng)個事起些作用。羅編輯說,一來吧,我打電話那可就是個人行為了,這是違反紀(jì)律的。二來呢,這事不是我們部門管的事,我只是編副刊,這你是知道的。我要是個人打這個電話,說不定會捅出什么婁子呢。再說吧,單位又要分房子了,這批我可能差不多了,有了房子我也就算在北京站住腳了,我不能有一點節(jié)外生枝的事。理解吧?
聽羅編輯這樣一說,覺得人家說的有道理,這就如同我不能用臺里的電話解決這個事一樣,只要電話一打出,說不上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呢。比如人家查查這個號碼是什么部門的,或什么時候回打過來,說找你們領(lǐng)導(dǎo)某某某,假如正趕上我不在,接電話的人會怎么說,會怎么想,一傳開,自己成了什么人?再說了,事也是不可能拿到臺面上的私事,這就有假冒或招搖撞騙的嫌疑了。所以我知道,羅編輯說的一點錯都沒有,不能再難為人家了。趕緊謝了人家。
放下電話,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襲上心來。僅有的1%希望落空了,得怎么跟郭姨說呢?她一定對我抱著百分之百的希望呢。這個事對報社來說確實算不上稀奇事,可對一個攤上事的普通百姓來說,卻是個天大的事呀,郭姨怎么能受得了呢?我的善良勁兒來了,想象著郭姨的樣子,又將人心比自心,我替郭姨難過起來。我沒心思再進去看二人轉(zhuǎn),就在走廊里百無聊賴地晃。
走廊里有櫥窗,里面展放著趙本山及其弟子們各種姿態(tài)的照片,我掃了幾眼,一個個拿五作六的,也沒心思看這幫人了。
不過,有一張照片卻印在我腦海中了,在我抽煙冥想的時候,這張照片時不時的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來。這張照片中,趙本山戴墨鏡坐在中間,一幫弟子恭敬地圍在周邊,個個表情嚴(yán)肅,而且都穿著黑衣服,這就成功地營造出黑幫的意思了——看來他們也是故意要這效果的。我就想,我要是黑幫老大,下面哪個敢不聽話?忽然間,我感覺這張照片好像給了我一絲啟發(fā)或靈感,雖然一時間這靈感還細(xì)如蠶絲且飄忽不定,但我認(rèn)定從中能捕捉到一點有用的東西了。我反反復(fù)復(fù)梳理著,篩選著,分辨著,最后我終于捕捉到了這靈感的魂——我完全可以用“北京”這兩個字搞點名堂的。北京是首都,機構(gòu)林立,高官云集,隨便到哪個樓里喊一嗓子部長、主任啥的,都可能有人回應(yīng)。我就以個人的名義,用手機給院長打個電話,實話實說,卻不把話說透,也就是讓他感覺到實中有虛,深不可測,看他怎么應(yīng)對。反正成不在此一舉吧,頂多也就浪費點電話費。
我知道,這個電話怎么打非常關(guān)鍵,第一次怎么組織語言說更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于是我就仔細(xì)分析院長這個人,做到知己知彼。現(xiàn)在有利的條件是,院長在明處,我屬于在暗處,這個“仗”怎么打,主動權(quán)在我。院長40多歲,剛由區(qū)法院升到市法院當(dāng)了院長,這說明他上面是有人的。而他敢收錢收物,來者不拒,甚至當(dāng)事人雙方的好處都敢收,誰給的好處多為誰辦事,給少的可以忽略不計,說明他貪心十足又狼心狗肺。哪怕他沒我想的那樣不是東西,但最起碼他是收了可憐的郭姨的好處的,又是錢又是物的,雖然不多,但畢竟是收了,收了就嘴短,就怕人知道,而收了卻不給郭姨辦事,就更不是東西,就這一點,我就在心里戰(zhàn)勝了他??梢哉f,他這個院長的心態(tài)我是把握準(zhǔn)了的——我完全可以讓他把驚弓之鳥的角色演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落下一點詐騙之類的口實,實就實到家,虛就讓對方霧里看花摸不著頭腦。就是說,我實就實話實說,擲地有聲,虛就模棱兩可,真假難辨。總之是做到不落下任何把柄,日后無論怎樣,自己在理上在法上都不虧,一個原則——犯法的事不做。
我選擇在第二天上午十點鐘給院長打了電話。這時我們剛吃過早餐,同事正在鼓搗攝像錄音設(shè)備,給電磁充電什么的,而我知道此時的院長在時間上應(yīng)該不是太緊迫,精力上也應(yīng)該是一天當(dāng)中最充沛的時候,而且情緒上,一般也應(yīng)該是不錯的時候。不是有種說法嗎,要找領(lǐng)導(dǎo)簽字報銷,得趁領(lǐng)導(dǎo)情緒最好的時候,而領(lǐng)導(dǎo)情緒最好的時候,就是上午十點左右。
電話通了,我故意壓住嗓子,使聲音變得緩慢而深沉,我說,你是江院長吧?我故意沒用“您”,又把“你”說得很清晰,我的意思就是讓他知道,我并沒把他當(dāng)盤什么大菜,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院長說,我是,您是——?他倒是用了“您”這個尊稱,我就知道他是謹(jǐn)慎的,這效果就出來了。
我說,噢,我姓祝,有個事,我想知道差在哪。有個案子我一說你就知道,就是姓郭的那個老太太的案子,車禍治療兩個月后人死了的那個,聽說你還幫她忙了,希望你幫忙幫到底吧,這個老太太太可憐了。
我是東北口音,我不知道有幾個姓祝的在北京做大官,但我知道有一個姓祝的從東北某地調(diào)進北京沒幾年,官不大也不小,而且正是公檢法系統(tǒng)的。我希望他能想到祝某某。我抱定一點:你可以以為我是什么大人物,但我決不自己聲稱是什么人物。并且,實實在在的假話也絕不說一句。
院長問,你是她什么人?
我實話實說,我和老太太以前不認(rèn)識,他們托人找到我了,我是受不了老太太那一跪,所以我想打個電話問一下案子的情況。
院長說,您能把名字告訴我?
我心里出現(xiàn)一絲緊張,但我很快就穩(wěn)定下來,說,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太太實在是太委屈了,這你也是知道的,這個案子也拖了好久了吧,如果你感覺了結(jié)這個案子有什么難度,我可以讓記者過去幫你助助威。
院長說,那倒不用,這樣吧,這個案子時間是長了一點,我再了解一下情況再說吧。
我說,好,那就麻煩你多費點心。
我知道院長會先摸摸我的底細(xì),然后才會考慮案子的事情,我就給郭姨打電話,讓她張揚說,通過關(guān)系在北京找到硬人兒了,人家那才是大好人呢,禮都不要還給辦事。我再三叮囑,絕對不要說你和我岳母認(rèn)識,更不要說我是誰誰誰,并且,以后到法院也不要再低三下四,理直氣壯地要求法院盡快執(zhí)行判決,甚至你都可以在法院吵吵嚷嚷,就是讓他們感覺你背后有人的樣子。
郭姨說,能行?
我說,就這樣。
這天是周末,我休息。閑來沒事,我到玉泉山那邊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經(jīng)常往那邊去的,特別是夏天,一是住的近,就在西四環(huán)那邊的“舍茶棚”,距離玉泉山只有一兩千米,離香山也只有幾站地,抬眼可見的;二是感覺玉泉山有點神秘,總想看得明白些。
玉泉山下有一口機井,說是朱德當(dāng)年打的。這里的水那才好呢,流量還大,從管子里出來流到水槽中,再順著水槽流向那一大片稻田。當(dāng)?shù)厝苏f,這才是真正的皇糧,專門給干部吃的。這水好到什么程度呢?在夏天里把手伸進水中,清澈透明又涼爽,捧起來喝一口,那可真是一種享受哇。所以在夏天里我總提著塑料桶到這里打水。
由于講究養(yǎng)生和怕污染的人也越來越多,所以這里打水有時得排隊,有好多人開著轎車來打水呢。遇上人多,我就先在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
這里四周綠化極好,遠(yuǎn)遠(yuǎn)望去,除了草就是樹的。玉泉山是圍著高墻的,里面住的人當(dāng)然是了不得的人物。你想想看,過去那是皇家人游玩居住的地方,現(xiàn)在沒權(quán)沒啥的你想進去看一眼都癡心妄想。也許是墻里面太擁擠了吧,墻外正建著大片的房屋。從那房屋的樣式看,肯定不是商品房了,看上去很傳統(tǒng)很厚重的那種。
往回走的時候,遇見一伙披麻戴孝的人站在玉泉山西門外,白衣服上寫著一些字,才知道他們是外地人,好象是拆遷死了人,有一肚子苦水要找地方倒一倒,把門的軍人正很耐心地勸他們離開。
我心想,上訪還上這兒來了,他們怎么會找到這里來呢?有“高人”指點吧?據(jù)我所知,這里住的都是退下來的“老同志”。
站在路邊看了一會,軍警示意我走開,我便走了。這時電話響了,我一接是郭姨來的,她急急地說,這是怎么了,你沒和這邊說話之前還好,起碼我到法院他們還客客氣氣的,昨天我一到法院,他們都不給我好態(tài)度了。還說我,你不是能找人嗎?不是能找記者嗎?能耐大了,還找北京去了,他們能辦你讓他們辦吧,別再找我們了。
我一聽就樂了,心想事成一半了。我說,郭姨,你應(yīng)該這么理解,以前他們跟你客氣,是知道你有理,不想惹你太生氣,事卻拖著不辦,現(xiàn)在他們覺得不辦有壓力了,所以不高興了,這說明起作用了。你就等待吧,隔三五天一周的,你可以到法院問問情況,腰板一定要直,別低聲下氣的。
郭姨還是擔(dān)憂,問,這樣好嗎?
我說,只有這樣才會有希望。一定要硬??!一定!一定!
大約過了十來天吧,郭姨又來電話,問,法院沒給你啥信???我昨天去了,這回都沒人理我了,給我氣得也不管那個了,罵了他們一通,罵也沒人理,這都是怎么了?
我說郭姨先別急,我今天給院長打個電話問問,看他怎么說吧。
郭姨說好,我等你信。
我撥通江院長的電話。
江院長先說你是誰都不告訴我我怎么辦,又強調(diào)這個案子是區(qū)里辦的,你找區(qū)里,我不管這事。
我一聽,他是想推一推,拖一拖,能不辦就不辦,就是辦也得先跟我過幾招,試試水的深淺,弄明白了我是誰再說。
我說,這個案子是你辦,不是我辦,我辦時你還有機會辦嗎?我也知道案子是區(qū)里辦的,是你在區(qū)里時辦的吧?是不是因為你在區(qū)里案子辦得好,工作出色,所以現(xiàn)在就升到市里了,恭喜了。
緊接著我話鋒一轉(zhuǎn)說,當(dāng)個官不容易,當(dāng)順了,能進步了,更不容易,有機會能為老百姓做點什么就做吧,做點讓人說個好的事心里踏實,你說是不是?
我打足官腔,又話里有話,努力讓他感覺到上面的人得罪不起,一句話就可能斷送他的政治生命。
對方說,那是那是,前一陣子事情太多,我再督促一下,會盡快有個結(jié)果。聽得出,對方多多少少有些仕途不保的擔(dān)憂和恐懼。
一晃又半個月過去了,這期間我一直在等待消息,我知道郭姨比我更焦急,但是只要郭姨不來電話追我,我就能拖就拖,這也就是人的惰性吧。說心里話,一直以來我心里總會閃出這樣的念頭:這事不管成不成,都要快點過去好,實在是太折磨人了,同時我還必須得承認(rèn),我內(nèi)心里多多少少還有一點點提心吊膽的隱憂的。對手畢竟是法院的,還是個院長,偵查或反偵查能力應(yīng)該不低,真要搞清楚我是誰,真難說他會如何出手,起碼要回錢肯定沒戲了。
那天我正在寫東西,電話響了,我沒看就想到了郭姨。說實在的,從攤上這個麻煩事之后,電話一響我就想到郭姨,我拿起電話一看號碼,果然是郭姨。這一陣子來來回回的,她的號碼我已經(jīng)熟悉了。
郭姨說,你說差不多了,這咋還沒動靜呢?急死我了。
我說,那我再追江院長一回吧。不知怎么的,這時我已經(jīng)隱隱約約感覺到勝券在握了。
沒想到,江院長接我電話態(tài)度比較生硬,說,最好你能過來見個面,不能過來你也應(yīng)該告訴我你是誰吧,你告訴我我就辦。
我知道他心里憋氣,又不便發(fā)作,我能想得到他的心思:辦吧,是不得不辦,又沒和我搞上“交情”,就是連個情也沒人領(lǐng);不辦吧,又真怕得罪了“北京的我”,有個好歹犯不上。而他最鬧心最疑惑又最憋氣的是,他搞不清楚“北京的我”到底是誰,是干什么的。
我擺出有些生氣的樣子,急急地說,真有必要我過去嗎?你真想知道我是誰嗎?看來你辦這個案子難度還真不小呢。好,我明天就先讓記者他們過去,好好幫你助助威,我就不信我不過去這個案子就辦不了了!如果記者過去還不行,那你我就一定能見個面了,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
我說話時的語氣相當(dāng)肯定。
江院長說,搞那么大動靜干啥,好了,我盡量辦吧。院長的語氣明顯發(fā)軟,話說得又有點不甘心。我知道快有結(jié)果了。
那天中午在梅地亞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是一個自稱在北京混了十多年的內(nèi)蒙人請一個同事,說他們是老鄉(xiāng),我們都是跟著借光。八九個人只開了一瓶紅酒,請客的人話比菜多,說請一年了今天才給這個機會。他這么說,應(yīng)該熱情張羅才對,可實際上場面清清淡淡,酒下得比打點滴還慢。這就是文明的喝法?一個個放不開的樣子,看著都難受。喝酒講究個盡興,但是,請客的不張羅倒酒,總不能自己動手吧?人家不喝完你也不能把酒杯喝光了,就得一點一點的用嘴抿啊抿,把我難受死了,連個酒味都感覺不到,都不如吃個盒飯舒坦。我心想,還內(nèi)蒙人呢,哪有這么喝酒的呀,就是白酒也沒這么喝的吧,是不是純種內(nèi)蒙人都兩說著。更有意思的是,喝到最后酒瓶里還剩三分之一的酒呢。
往臺里走的時候,鄭策劃跟我說沒吃好吧?我笑著說能吃好嗎,就聽他臭白話了。鄭策劃說,就是忽悠,裝,撐,瘦驢拉硬屎唄,是他讓多喊幾個去的,咱幾個真去了,他又打怵花錢了。
聽鄭策劃這樣說,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不是句句說我嗎?自從攤上郭姨的事,我不就一直跟那個未曾謀面的院長忽悠嗎?為了能讓郭姨心里存留些希望,少一些委屈,我裝,我撐,我瘦驢拉硬屎,心里有苦說不出,面上卻裝得架勢好大。多虧了我跟院長不是面對面,要是跟院長面對面,我裝得起來嗎?人家內(nèi)蒙人好歹還從容談吐淡定喝酒呢。
恰在這時,郭姨來電話了,說錢給了!
郭姨說錢是法院出的。我說為什么是法院出錢?郭姨說,法院說找不到當(dāng)事人,就法院出了,還說這也是為解決執(zhí)行難的問題,為老百姓做點實事。不過他們給錢時讓我少要點,我沒干。
這幫逼人,什么東西!這話我是在心里說的,因為這樣的表達(dá)面對同事或哥們啥的還行,和郭姨那么大歲數(shù)的老婦人這樣說話是不妥的。我跟郭姨說,也太不要臉了,這只是你花掉的醫(yī)藥費,死亡賠償都沒要,這已經(jīng)夠忍讓了,現(xiàn)在還要再扣除些,什么東西!
郭姨說,可不是。
我說,你應(yīng)該再要要死亡賠償。
郭姨說,累了,和他們扯不起了,這給了就行了,有你這姑爺我可省老了心了,謝謝你了大記者,抽空到北京去看你。
我說別客氣,可別到北京來呀,我總出門。我壓根兒不想讓郭姨謝我什么,一是她沒權(quán)沒勢,比我還底層,再一個我也沒太費什么勁兒,讓人家謝什么謝。
說心里話,化解了這個麻煩我內(nèi)心中有極大的滿足感,一時間感到非常輕松和興奮,可是當(dāng)我和別人“顯擺”時,就是沒人相信,說,市法院的院長,就讓一個打工的搞定了?誰信呀!甚至有的同事說,說白了咱就是個打工的吧?就讓你三個電話搞定了?吹吧你就。
我說,咱都知道有的騙子冒充中紀(jì)委的到處騙吧,一騙一個準(zhǔn)兒,這怎么解釋?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