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心帶回家

昳嵐

忽然生起的那個念頭，是在朦朧的夢中。五未看見自己的背影，朝著一個方向移動。那是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沒有太陽，一片空茫茫的黃色里，他蹣跚舉步。

他清醒過來，認(rèn)真回顧剛才的夢境，他發(fā)現(xiàn)，自己要去的地方竟是一個很大的城，在一個特定的日子，是初秋。這讓他有點(diǎn)兒驚奇，也覺得不安，都一把年紀(jì)了，又是一個人，連路都不清楚怎么走，別說還沒錢。

五未起身穿衣穿鞋，然后走到外面，向東，三棵老榆樹旁，他登上了堤壩。堤壩南北方向，離他的家不到一百米遠(yuǎn)。

太陽已經(jīng)冒紅，把東方的天空也映出紅光，有點(diǎn)像他現(xiàn)在的心境。五未臉朝向太陽，閉合雙眼，靜靜地站立，開始他每天的呼吸吐納。漸漸地，他的眼前出現(xiàn)黃光、紫光、白光和金色的光，身體汗津津的，肚里咕嚕咕嚕地響，這才睜開眼，搓臉、跺腳，停下來。

太陽出來了，放射著白光，照出遠(yuǎn)處的草色。綠微微的草，很輕很害羞地泛著小心的亮光，不肯可勁兒地長。東去的河已經(jīng)有了動靜。5月，今年的春天來的早呵！五未心里一嘆。

走下堤壩，五未幾步就進(jìn)了家。小炕桌上，玫花已把他的小碴子粥、雞蛋醬擺好。

“吃飯吧，大爺?！?/p>

“你又過來了？我不是告訴你，我自己能做么。”

“都八十出頭的人了，還自己做啥？再說，我大哥也給了點(diǎn)工錢，讓我每天照顧好你的三餐?！?/p>

“他就是操心，我什么都能做，一天什么事也沒有。”

“大哥來電話了沒？”

“來——了，昨天還說讓我去呢，大丘莊那么熱，我受得了？一輩子都清涼慣了?！?/p>

老人把“來”話音拉得很長，一邊把雞蛋醬夾到嘴里，出來的筷子非常干凈。這是春天的早餐，他吃了半輩子，沒夠。

“可不是，去年西頭吳大伯去看兒子，半個月就回來了，說天太熱，穿不住衣服……可您，早晚也得去??！這一個人怎么行？當(dāng)兵的那兒，您又不肯去?！?/p>

“當(dāng)兵的那兒更不行，住那么高的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像個籠子，憋屈。我現(xiàn)在行，什么時候不行了，再說?！?/p>

“中午吃啥，大爺？”

玫花在一邊坐著，看老人吃。她已吃過。

“那不有土豆么?！?/p>

“不能老吃土豆?！?/p>

“還有黃豆芽?！?/p>

“就這兩樣，天天吃？”玫花瞪大了眼睛。

“這就挺好，早年吃啥？黃豆芽還吃不上呢?！?/p>

“那不是過去么，現(xiàn)在什么都有，集上有青菜?！?/p>

“我知道。”

老人吃完了粥，碗底干干凈凈。桌上沒有一個飯粒，醬汁也沒有一滴落到外邊。最后，他還舔了一下碗邊，飯桌和沒用過一樣。

老人的碗。從拿起就沒放下。他一直拿著走到廚房。玫花跟在身后，嘆了一聲。

玫花是近鄰，丈夫也在大丘莊打工，除了照顧自己的孩子，就照顧五未老人，她不算忙。

老人自己洗了碗，很簡單，只拿水瓢沖沖，連同筷子。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開始了，從看太陽到吃飯，再散散步。

可老人今天沒有散步.他把柜子上面的藍(lán)花大瓷瓶抱了下來，放在炕上。那瓷瓶足有二尺多高，手伸到里邊去，將巴夠著底。他摸索著，最初掏出來一張張紙幣，再掏出來的，是一枚枚硬幣，如此好多回。有輕微的灰塵，在陽光下飄浮。最后老人又沖著陽光向大瓷瓶里望望，確定再沒有什么了，就開始數(shù)錢。

紙幣都是很舊的，有點(diǎn)發(fā)黏、發(fā)澀。有一分的、五分的，一元、五角的，大的票也不過是十元一張。偶爾，也會有一張百元的。老人很認(rèn)真地數(shù)，兩三遍后放下，又去數(shù)那些硬幣。數(shù)了很長時間，最后他舒出一口氣，重新放回了瓷瓶里。

這是孫子孝敬他的，每月都從那微薄的工資里匯來。孫子來電話說，他每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既然他不去大丘莊，就月月匯點(diǎn)回來，想吃什么，小賣店里都有，集上也能買到青菜糧食，該有的，也都不缺?？墒?，他需要什么？秋天，土豆白菜蘿卜都存上了。小米、苞米碴子、面粉和大米，一樣半袋，足夠吃上一年。孫子的血汗錢，是靠丟了一只手掙來的。他都給他存著，除了買油鹽什么的，他都不動。

這些年來，村里的年輕人已不稀罕種地，都打工去了。打工的人回來，滿臉外氣，有點(diǎn)兒浮躁，還有點(diǎn)兒城鎮(zhèn)氣摻和著農(nóng)民氣的那個氣。他們回來過年，說著天津、大丘莊，很多他聽著陌生的話，很新鮮。孫子雖然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卻也禁不住回來的人鼓動，領(lǐng)上孫媳婦兒也走上了打工路。就真的有了工作，是什么機(jī)床廠?？墒前肽瓴坏?，他的右手就被機(jī)器卷了進(jìn)去，廠子賠償了2萬塊錢，他拿著用手換來的資本，做起臺球案子，就是開了一個小型工廠。細(xì)節(jié)的事情，孫子怎么會跟他說呢。他也不問，只要他們安康，就好。

從早起有了那個打算，老人心里就有點(diǎn)兒飄，失了往日的平穩(wěn)。有點(diǎn)期待，想做點(diǎn)兒什么，但一時又不知做些什么，就在屋里轉(zhuǎn)悠。不經(jīng)意中他看到了門邊的日歷，就伸過手去。

這個東西，他平時是不看的，因?yàn)橛刑栐铝?，有河水封凍開化，有園子里種的各種小菜，有大田播種、收割……有了這日月輪回、季節(jié)變換，心里就有數(shù)了。日歷牌對他有什么用呢？一輩子沒看過幾回，卻也年年換上新的，習(xí)慣?？磁c不看，并不重要。

早晨突然萌生的念頭，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悸動?？纯?，那個時間還有多少日子？

老人首先把當(dāng)前的日子記下，再向后翻頁。到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那頁，老人把它折上：2008年8月8日！

老人的眼微微瞇了起來，嘴角也翹了翹。那意思在說：先不告訴大的，也不告訴當(dāng)兵的。等他悄悄地攢足了錢.再說。

當(dāng)兵的是他叫慣了的二孫子。十八歲出去當(dāng)兵，就遠(yuǎn)離了村莊。在呼和浩特工作，更遠(yuǎn)。一年回來一次，要坐兩天的火車。他想都不敢想，去就更不可能了。聽當(dāng)兵的說，呼和浩特人吃的菜，就那味道，他吃不慣。就那“亂燉”，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每次回來看他吃飯。塞得滿嘴鼓鼓的.就覺得像是餓了幾天的樣子。

自從大孫子出外打工，他一個人待在家里，兩個孫子就像得罪了他，誰接他都不去。大孫子那兒，也許能去看看，當(dāng)兵的那兒？不行。離開土地，接不著地氣，怎么好活？這草啊、地呀、林子、河水的都沒有了，鼻子還會有什么好的氣味兒可聞？

五未老人心有所往地走出屋子，到院里的園子看看。這是能變出很多蔬菜的地方，柿子、辣椒、黃瓜、豆角、茄子、小白菜以及各種果實(shí)，什么都會有。他是吃不完的。喜歡的是那個伺弄，是那手觸土地的濡潤細(xì)軟，是那泥土的芬芳升騰，那一輩子的勤勞，站起來蹲下去，與地氣相融一體的感受……現(xiàn)在的孩子們苦?。【褪遣粣勐勥@清香的味兒，什么難聞，就聞什么，什么有害，就吃什么?？纯?，就那大的，四十歲的人了，還沒站牢根基，跑那么遠(yuǎn)，好端端把一只手丟了。不安分吶！這村里，一個個都往外跑，種地的沒幾個人了，看是比以前有點(diǎn)兒錢了，可是地都沒人種了，將來……唉！

五未老人滿心的話就這樣寫在臉上。他拎起一把耙子，耬了耬園子的草，就聽見路上，玫花奶奶的聲音傳來。

“園子收拾啦？”

這老太，比五未小不了兩歲，也是這村里的老戶。兩位老人，就像一對鎮(zhèn)宅之寶，把一個村子的風(fēng)水守護(hù)得足夠精心?？山鼛啄陙?，村子的風(fēng)水轉(zhuǎn)啦，死的盡是四五十歲的人。五未老人憂心忡忡，總?cè)タ茨谴鍠|的河。

那河啊！他看一次，就嘆一次，不知水都哪兒去了，石頭裸露出河床，鼓溜溜的，在和他說：“五未啊，我們曬得疼著呢?！?/p>

河水都沒有了，將來喝啥？

與這些河石相比，他五未，連個毛小小都不是。它們的時間，可長著呢。

還有河對岸的林子，從原來茂密得走不進(jìn)人，到后來的光溜溜，再到現(xiàn)在的一片雜草灌木，近百年了，把他五未的心折磨得夠苦！

除了河，五未老人還看那三棵樹。他從看世界開始，就看那三棵樹，聞那三棵樹。連他父親，都是看那三棵樹長大的。在那高大的樹下，他連個毛小小都不是。可是，就在十年前，有人拿著鋸斧來了，鋸一搭在樹上.他就從院里跑了出去……

他抱住樹。

“你要什么？”他問鋸樹的人。

“你什么意思？”鋸樹人一臉狐疑。

“你要什么我給什么，這樹留下?！?/p>

鋸樹人蒙了：“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是花了錢的。”

“花多少錢我給你，我買這樹?！崩先吮е鴺?，死死不動。

鋸樹人沒有辦法，驚動了所有的人。最終，樹被救了下來。

老邁的榆樹，就仍然抓著大地，抓著堤壩，抓著半個村子的地基，風(fēng)微微吹來的時候，就婆娑搖曳，一派仙風(fēng)道骨。因此，村子也就仿佛有了依存，依存于古老的根脈。

五未老人放下手中的事情.玫花奶奶放逐一群大鵝，兩個人的目光，就碰上了，就有話說了。

“你真準(zhǔn)時啊。”五未說。

“這溜達(dá)慣了，不走不行?！?/p>

“是啊，太陽這么好?！?/p>

“園子開始收拾啦？”花奶奶牙齒脫落殆盡，說話時兩唇開合極其夸張。

“還沒——呢，瞅瞅?！蔽逦蠢先税选皼]”字拉得老長。

玫花奶奶又問：“你那個、那個浪（狼）的看見妹（沒）？”

玫花奶奶說狼的時候.手放在嘴上比畫著，顯示狼的嘴長。她是村里唯一說不好漢語的達(dá)斡爾老人。

這時玫花從西邊走來，她就指向?qū)O女說：“玫花的和你降（講）”。

五未的目光就轉(zhuǎn)向玫花。

“啊，是這樣，大爺，我奶奶說，前天晚上，天黑了，她脫了衣褲上炕，要睡覺了，來了一只狼，把她家的一只公雞叼走了?！?/p>

“有狼好哇，咱這林子里多久沒狼了？”

“可是，你聽她是怎么說的呀?！?/p>

“怎么說？”

“奶奶您自己說。”玫花鼓動老人，一邊抿嘴笑。

“是這樣，左（昨）天的左天，天的黑了，太樣（陽）的拿（那）邊的去了，褲子的脫了，炕的上了，人的不是，狗的一個樣，雞蛋的媽媽的掌柜的，嘴的拿走了”。

五未老人一陣大笑，眼淚也擠了出來，這可是他聽到的絕版的笑話。玫花奶奶類似的笑話雖然很多，這回，可實(shí)實(shí)地創(chuàng)造了個經(jīng)典。

玫花奶奶認(rèn)真地站在那里，看著五未老人。

“笑的什么？”

“笑你唄，這一個公雞，彎兒拐到江沿兒去了?！?/p>

“有什么笑的，我的大鵝的干（趕）去了。”老人一轉(zhuǎn)身，她的長袍旋了一下。

五未老人還在憋不住地微笑，他的臉，非常敞亮，陽光照在上面，紅撲撲的，一層亮光。一點(diǎn)兒沒有耄耋之相。他往前動動，說：“我想告訴你個秘密。”

“什么的秘密？”

“我只和你說，你得保密?！?/p>

老人非常神秘地湊近玫花奶奶：“我要上北京啦！”

玫花奶奶臉色一驚：“什么時候，命（明）天？”

“8月，去看那個、那個……”

五未就不肯把后面的三個字說出來。他似乎怕聽到那個聲音，把自己嚇著，也把對方嚇著。

“那個那個的廈（啥）耶？……廈（啥）耶？”

玫花奶奶聽不到下文，一個勁兒問。然后不耐煩了：

“你的孩子的一個樣了，走咧?！?/p>

五未老人看著玫花奶奶.一擺一擺地，向前邊的草地走去。那步態(tài)，就像她當(dāng)年穿著美麗的裙袍，戴著頭冠，八字步，一步一搖的款式。老人就翹著嘴笑。

人老了，有足夠的心情回味過往.皺皺褶褶的地方，都能抻平了，不時翻出來晾晾曬曬。這讓五未的眼睛也瞇了起來。

這時，屋里傳出玫花的聲音——該吃飯了。

五未老人的午飯，幾乎一個模式：小米干飯，土豆、黃豆芽湯，或者白菜、大頭菜、蘿卜等應(yīng)季的蔬菜。除了夏天，吃園子里的青菜，其他季節(jié)他從不吃買的青菜。棚子里長出的東西，沒有太陽的味道，怎么會養(yǎng)人呢？大米也白渣渣的，沒有多大養(yǎng)分，偶爾吃吃，也還可以。玉米面、大碴子、小米都黃瑩瑩的，才是可靠的糧食，都是土生土長的，養(yǎng)人。

午飯過后，是老人休息的時間。他洗了碗，到外面院子里走了兩圈，坐在了窗下的木頭上。天氣暖了，看太陽、曬太陽，是老人的大事。太陽這么好，怎么舍得錯過呢？晌午以后的陽光，是最適合他親近交融的。讓陽光的手摩挲摩挲，身體軟綿綿的，心里的角落，也都攤開了，真好。

太陽暖融融的光柵照下來，在墻的遮擋下，十分溫暖。五未老人靠著墻身，合上雙眼。但他沒有瞌睡，不時眨動的眼睛，深深淺淺的呼吸，透露著他的心理活動。早晨的那個想法，連他自己都吃驚，能成嗎？

能成。他自己點(diǎn)頭，和自己說話。不就是北京么？大孫子曾經(jīng)說過，離天津大丘莊不遠(yuǎn)。他先到孫子那里，然后再去北京。這里讓玫花送上客車、火車，就都齊了。年齡嘛？他覺得自己很硬實(shí)，還不老。

五未老人一輩子都在這方圓幾十里地轉(zhuǎn)悠，沒出過遠(yuǎn)門。60歲時，送走了因肺病去世的兒子。62歲，送走了兒媳，接著老伴兒也把他丟下不管了。留下一個8歲的小孫子和一個10歲的大孫子。僅幾年，一大家人就剩下他們老的小的三個人了，守著空蕩蕩的屋子，他哭都沒有眼淚。

那些個沒有燈光的暗夜，他睜著眼，滿心的憂愁，含著咽著，無人訴說。8歲的小孫子抱著他的胳膊，當(dāng)成媽媽：

“爺爺，我又聽見王信家熗鍋嘎巴了，我也想吃鍋嘎巴?！?/p>

“爺爺，我今天找王信上學(xué)，他媽說，你先走吧，他還沒吃飯呢。他家保證又吃好東西了?！?/p>

二的小啊！看人家什么都饞?？慈思倚值芙忝靡粠停改鸽p全，他羨慕?；氐阶约旱募依?，一進(jìn)院子，心就暗淡。低矮的房子，烏涂昏暗的墻壁，冷清清的。爺兒三個，有什么話講？

考試了，得多少分，是最大的話題。除此，沒有吃的，沒有油鹽，沒有這、那，跟孩子說么？不知愁?。?/p>

不知是不是他欠了他們，一個跟著一個走了，存心留給他悲傷和磨難。撫養(yǎng)這么兩個懵懂的孩子，難?。∷烷L歌當(dāng)哭，常常夜半把孩子歌醒。月光微微的光亮中，二的迷蒙地睜開眼睛，望著他，一臉困惑：爺爺為什么總是半夜三更地哼歌呢？

孫子水晶晶的眼睛，是他活下去的信念。

孩子終于拉扯大了，大的說了媳婦兒，生了女孩，添人增口，屋里真有生氣?？墒?，那孫媳婦兒，一個午覺醒來，便精神失常，走了、丟了，扔下兩歲的孩子，這一走，無影無蹤。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也沒有消息……

又剩下他們?nèi)齻€清一色男人.三歲的孩子被她姥姥抱走。這屋里，就又失去笑聲了。

后來，大的又娶了媳婦兒，二的也出息了。他完成了任務(wù)。還做什么呢？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有的是打發(fā)日子。這歲月，也讓他挨得夠長，再走下去，就是負(fù)擔(dān)。那就來個了結(jié)吧！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門，看看外國人，看看運(yùn)動會。二的小時候，就喜歡運(yùn)動會。盼吶數(shù)啊，等盼到了日子，煮上雞蛋、鵝蛋，包著裹著，到林子里，江邊，過六一兒童節(jié)。樹坑里找寶，偶爾找到一根鉛筆、一塊橡皮，樂的，幾天說不完發(fā)現(xiàn)寶貝的細(xì)節(jié)。

可這北京的運(yùn)動會，就不一般了。全世界的國家都要參加呢。那得看見多少外國人？紅鼻子藍(lán)眼睛的，還有黑得像煤的人呢。是啊，人為什么會有黑色的呢？他們的心該是什么顏色？

五未被這個突然降臨的問題，困惑住。心是什么顏色？

陽光下，他的眼皮反復(fù)眨動。心，人的心和那些被殺過的豬啊牛羊的心，都一個顏色嗎？

五未老人從這一天起，心就不在他心里了。他的心跑到外面了，一會兒天安門。一會兒黑人的心的顏色……

第二天，玫花再來時，趁吃飯的當(dāng)兒，他突然看著玫花說：

“黑人的心是什么顏色的？”

玫花愣住了。一向祥和的老人，眼睛里突然有了她不認(rèn)識的光，這讓她摸不著邊際。在老人的目光里，本來是沒有為什么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本該如此。你種了瓜，就得吃瓜，種了土豆，就收獲土豆。自己的貴賤貧富，用得著去問別人？可突然而入的心的顏色，著實(shí)讓他搞不明白了。

玫花狐疑地盯著老人：“我也不知道哇，大爺您，沒有著涼吧？”

五未搖搖頭。但是，心里并沒有放下。

短暫的春天過去了。

干旱的天氣，田地裸露著，沒有苗的一片片。起初還翠綠飽滿的樹葉，已經(jīng)顯瘦、顯渴。五未的大田，雖然被大孫子租了出去，租金做了廠子的資本，但仍然盼著降雨。雨是農(nóng)民的樂，農(nóng)民的喜。沒有了雨，糧食從哪里來？他每天早晨站在東邊的堤壩上，看日出，看云?？茨线吅诤诘娜匀怀了拇筇?，沒有一片綠色，他蹙眉上鎖。

節(jié)氣到了芒種，還不見降雨?！斑^了芒種，不可強(qiáng)種?！闭l還能把種子扔到地里去呢？

走下堤壩，老人去看河水。這彎彎曲曲的諾河，是他洗了一輩子澡的地方，是從來沒有斷過流的血脈。可是，眼下不僅斷流，而且每天都在往里退縮。他查看昨日的水位，又退進(jìn)一指，老人長嘆了一聲，眉頭緊鎖。

造孽?。?/p>

五未站起身望向河的北岸。迷蒙中，望見茂密的、走不進(jìn)的叢林，他扒拉著樹枝，扛著狍子，領(lǐng)著細(xì)狗鉆出林子……

一會兒，看見一把把鋸斧，樹一棵棵倒下，根也被一塊塊刨出，白慘慘的。林子一片光禿……

老人再睜開眼時。視野一片綠林，但也不過是些柳條灌木，曾經(jīng)冠云的稠李子，山楂、山丁子、山里紅等果樹喬木，寥落無影蹤。

雨，怎么能下來呢？老人又嘆一聲。

黑人的心是什么顏色呢？

奇怪，五未的腦里，竟然又鉆進(jìn)這個問題，他自己都不明白。

五未往回走，空氣干呼呼的，像有許多灰塵鉆進(jìn)鼻孔。地皮的小菅草蔫巴著，強(qiáng)打支撐。五未繞著草，落腳的地方，鞋上落滿塵土。

晚上，五未就望落日?？从袥]有老云接駕的跡象，可是……

雨呀！五未像招呼著久盼的親人，至心嘆念。

第二日早晨，五未望著東方嘆道：“亮晃晃，掀醬缸……”

日歷牌一張一張撕下。大膽瓶里的錢也添了很多.五未老人的菜園子里，茄子辣椒、黃瓜小蔥豆角，還有西瓜香瓜、小白菜，該有的，都虎生生地長。全靠了屋子里的壓井。這一點(diǎn)園子的伺弄，他若弄不出名堂，就枉為了一輩子的莊稼把式。玫花和她的奶奶，都是好幫手，這讓五未感到欣慰。他還沒有到只耗費(fèi)歲月的份兒。

“我要去看運(yùn)動會?！?/p>

這一天，五未終于和玫花說。

玫花正在端菜碗的手，停頓了一下：

“什么運(yùn)動會呀？”

“就8月8號北京開的那個會?！?/p>

“運(yùn)動會？那是奧運(yùn)會?！泵祷ㄏ仁且汇?，然后糾正。

“那不就是運(yùn)動會么。”

“那叫奧運(yùn)會，我大哥知道啦？”

“還沒有。說了倒讓他操心。到時候再說不遲……可是……”五未忽然目光迷離?！澳堑胤皆趺词屈S色的呢？一片黃色?！?/p>

五未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天早晨夢醒時分的畫面：黃蒙蒙中，他走在西去的方向，步履蹣跚。

“什么地方黃黃的呀？”玫花滿目的疑惑，看著老人。

五未低頭盯著飯碗，筷子機(jī)械地扒拉著米粒。猛然抬起頭：

“??？你說什么？”

“大爺，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心都不在心里了，像變了一個人?！?/p>

“就像那天刮大風(fēng)前，天是一片黃的那種顏色?！?/p>

“那是沙塵暴?！?/p>

玫花遲疑了一下，接上老人的思路。

“是，沙塵暴，把什么都擋住了，把太陽光……”

五未沉吟了一下又說：

“樹都沒了，水也少了，草只貼著地皮，沙塵暴還不是輕的……”

五未老人，自從有了那個心愿，真的就不一樣了。一輩子的莊稼禾苗，日出落霞，安守的目光，忽然就被一個夢境攪亂：天安門、奧運(yùn)會、外國黑人的心……妄想嗎？不是。這有什么呢？不就是年齡嗎？不就是一個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幾回、不識幾個字的農(nóng)民么？沒啥。有了飽暖，誰沒有閑著的欲望？何況，他要做個圓滿呢！

五未老人的眼睛里，交替的就是這樣的內(nèi)容。他擔(dān)心的只是路費(fèi)，那得需要些錢呢。

其實(shí)也沒什么擔(dān)憂的，孩子們夠有孝心的。

五未的眉頭，就一會兒舒展，一會兒微蹙。

玫花就是他的鏡子，隨著他變換表情。

這一天，窗下假寐，五未忽然睜開了眼，那是什么！？他看見，一個人瞬間陷了下去，只露著一個頭，身體都被埋在下面，有很大的木板和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陷坑的周圍。那人的身后，也模糊著同樣的景象，在五未的眼前一晃而過。五未清醒一下，便一下子緊張起來：太嚇人了！他打了個輕輕的寒戰(zhàn)。

沒過多久，就傳來了大地震的消息。

轉(zhuǎn)眼，6月近末，大地仍然沒有綠色?？諝饫镲h蕩著輕煙，就像煙囪里的白煙，彌漫在空中。太陽沒有光柵。萬物焦渴。

五未望著天，半晌，倏然生了個念頭。就走到那三棵大樹下，嘴里叨咕了些什么就跪了下去，頭觸到地面，雙手著地，站起來，再跪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反復(fù)叩拜。如此好一陣子，才緩慢地停下來。

五未站起身時，滿臉流汗，衣服透濕。神情，卻很輕松愉快。

雨，下一點(diǎn)兒吧……

早晨，玫花照常過來做飯。門沒有開，窗沒有開。幾大步急忙邁到屋里，見五未老人奇跡般地盤坐在炕上，略有愁云覆面。玫花大驚：

“大爺，咋啦？”

五未似夢方醒，看看玫花：

“沒怎么的，有點(diǎn)兒懶?！?/p>

“不對，您是從來不坐在炕上的，總是走動，要不要給大哥打個電話？”

“打電話干啥？我啥事沒有?！?/p>

“沒事兒咋沒出去？一定是哪兒不舒服。”

“可能……我老了。我真的老了么？”

“沒老，大爺，您多硬實(shí)?。∧贿€要去北京，看天安門，看奧運(yùn)會嗎？”

“是，我還要看黑人。我得起來，坐著的滋味不太好?！?/p>

五未老人說著就要起身，但費(fèi)了點(diǎn)兒工夫，才從炕上下來，穿上鞋。玫花幾次上去幫忙都被他拒絕了。

“我還沒到那份兒上?！?/p>

老人有明顯的忌諱掛在臉上。什么樣的人，需要讓別人穿衣戴帽？不吉利。

五未老人的早飯，卻吃得很多，也很香。

玫花說：“大爺，您好飯量?！?/p>

“是啊，你看我，哪有啥毛??？”

這是6月的最后一天，五未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看樹，看堤壩，看河水。他一整天坐在窗下，有一種腐朽的味道，攪得他不時抽動鼻子。黃昏的時候，他特意望向煙囪后的太陽，有片片暗云遮住了落日，地平線沒有霞光。五未的眉頭舒展，不經(jīng)意的微笑浮上臉龐。五未舒了一口長氣，回到屋里，早早躺下。

天空漸漸黑暗下來，有風(fēng)吹打著窗欞。咔嚓嚓，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黑暗。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聽淅淅刷刷的雨線落在玻璃上，一道一道，一條一條，摻雜著灰塵，很臟也很痛快。

“關(guān)門雨，下一宿，感恩吶！老天爺！下吧?！蔽逦醋匝宰哉Z。

第二天早晨，五未仍然沒有起來。早飯也沒有吃。

綿綿的雨，連著下了三天，然后是陣雨不斷，淅淅瀝瀝的。幾天后，太陽亮晃晃的，從東邊的地平線升了起來，水洗的天空，碧藍(lán)碧藍(lán)，五未老人的心像敞開的天。

五未只喝小米稀粥，偶爾吃雞蛋羹，也是幾口完事。玫花請來村醫(yī)生，檢查，無病。

“我說我沒有病，你不信。”

“那也得告訴大哥呀，大哥走時，托付了我，我得照顧好您，您總不去醫(yī)院，那咋行？”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零件老了點(diǎn)，看啥?！?/p>

“那也得去，您要是不去醫(yī)院，我就打電話?！?/p>

“那我們就去醫(yī)院吧，他們知道了，來回花錢不說，還得耽誤工作，扣工錢，我又沒什么事，犯得上么！”

鄉(xiāng)醫(yī)院不遠(yuǎn)，只十里路。手扶拖拉機(jī)一會兒就到了。鄉(xiāng)間沙石路平整，并不顛簸。各種檢查一一做過后，結(jié)果均屬正常。醫(yī)生診斷說：沒病，好好養(yǎng)著就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從不在炕上坐的五未，不時在炕上躺上半天，精神卻很正常，倒是更清癯了些。

一天，五未喝著米湯，對玫花說：

“奧運(yùn)會，什么時候賣票？我想提前去北京，給你大哥打個電話吧。”

“您終于讓打電話啦？沒見過您這么好的老頭兒?！?/p>

玫花的眼睛，有明顯的水霧繚繞。

五未老人又說：“去看河了沒？”

“看了，您吩咐的事我能不做？”

“水流通了？”

“通了，有一腳脖子深呢。”

“通了.有一腳脖子深了……”

五未老人重復(fù)著，目光伸到河的遠(yuǎn)方，臉又像沐浴到陽光，嘴角眼角都些微的上翹。

這一夜，五未眼睜睜地躺了很久，沒有睡意。翻過身，也沒睡意，調(diào)過來，仍然精神。全身的骨肉，開始酸疼。最后，五未嘆了一聲，跟自己的心說：你啊！臨了還這么放不下，你苦不苦？

不知什么時候，五未睡著了。睡著了的他說，再不起了……可是，蒙嚨中，他看見玫花奶奶站在頭頂，穿著年輕時穿的漂亮的頭冠錦袍，目光飄渺地說：“我的和你的一起去……”

接著一種奇妙的音樂響起，他們同時向上方望去，是一座宮殿，一些裙裾飄逸的天女，手撫琴箏，妙音拂耳，有無限的光柵從琴聲中照射下來，卻不刺眼……這時，五未又聽到一種聲音：

“把心帶回家……”

五未沒有睜開眼，夢幻中，他看到橘黃的亮光彌漫了空間，天宇空寂一片，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只覺得心在飄升。不停地飄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