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茲奶奶的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

伊麗娜·塞斯金娜

羅茲走到露臺上。女兒不許她在屋子里抽煙，嚇唬她抽煙會得癌癥。事實(shí)上羅茲活到八十多歲了也沒什么事。已經(jīng)十二月了，天氣卻一點(diǎn)兒也不冷。如今的冬天跟過去不一樣，很難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墒遣幌卵┰趺催^圣誕？羅茲思忖。她還記得小時候的大雪和去滑雪場的情景，那時候，冬天冷得“恰到好處”?，F(xiàn)在一切都變了。馬路上行人稀少，只有疾駛而過的汽車。過去大街上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長大后羅茲才明白，她那無憂無慮的童年竟然是大蕭條的年代。當(dāng)時，很多人移民到這個小小的城市定居，形成了一些聚集區(qū)，羅茲就住在山上的意大利人聚集區(qū)。

羅茲掏出一包沒有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她打算抽會兒煙，然后去商店買圣誕禮物。羅茲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閉上眼睛。她第一次吸煙是與魯?shù)显谝黄穑橆a上因此留下了終生的疤痕。那是一個美妙的日子，對雪茄期待已久的魯?shù)吓c羅茲一道，用好不容易搞到的火柴點(diǎn)著了煙。這事后來被母親發(fā)現(xiàn)，她驚恐萬狀，將女兒的“不軌”歸咎于魯?shù)系牟涣加绊??？墒?，在羅茲眼里，魯?shù)系某霈F(xiàn)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際遇，因?yàn)樗麄冊谝黄鸷芸鞓?。魯?shù)线€教會了她爬房子。那時候，房子布局很緊密，只要用腳勾著墻，就能爬到房頂上。有一次，她正懸在兩個房子之間，被母親當(dāng)場捉住。有趣的是，可以先爬到樹上再爬到房子上，從自家房頂再爬到鄰居家房頂。他們有時在房頂上玩耍，有時躺著看天空。在房頂上，他們欣賞到很多有趣的東西——不只是天上的，還有鄰居窗戶里的……

羅茲很想回到兒時的街道走走。可那里現(xiàn)在像個貧民窟，到處是房屋廢墟、空空如也的窗洞，一群黑人孩子在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上玩耍。那遠(yuǎn)去的童年啊……

小時候，母親總是為羅茲縫制漂亮的花邊連衣裙，把她打扮得像個玩具娃娃。但是，請問，難道可以穿著這么精致的裙子、戴著漂亮的帽子和雪白的手套爬到房頂上嗎？小羅茲對漂亮裝束的喜愛稍晚一些，倒是魯?shù)系谝谎劭吹剿⒀b而出時的表情激發(fā)了她對著裝的關(guān)注。有一天，羅茲一襲雪白衣裙站到魯?shù)厦媲?，宛若天使下凡。魯?shù)峡吹媚康煽诖簦挥审@嘆：“羅茲，你才是真正的公主！”

一切都消逝了。日子過好了，可是很多美妙的東西遠(yuǎn)去了?，F(xiàn)在很少能看到戴那種帽子和手套的孩子了，真是可惜……羅茲暗想。

一只大膽的鳥落在露臺的欄桿上，它在尋覓食物。

羅茲家的第一棟房子沒有露臺。但后院有一株很大的柳樹，細(xì)長柔軟的枝條垂到地面，像個帳篷。炎夏的夜晚羅茲睡在“帳篷”里，伴隨知了的小夜曲入眠，在小鳥的婉轉(zhuǎn)歌聲中醒轉(zhuǎn)。就是在這株柳樹下，魯?shù)舷蛄_茲吐露心扉：他的夢想是乘飛機(jī)飛到遠(yuǎn)方。小羅茲對飛機(jī)不感興趣，但是假如與魯?shù)弦黄鸪孙w機(jī)飛往意大利，她會很高興。

一支舊時的歌謠從遠(yuǎn)處飄來：“馬鈴薯較便宜，西紅柿較便宜，現(xiàn)在是戀愛的時節(jié)……”過去的一切如同曇花一現(xiàn)。羅茲沒有披上潔白的婚紗。離別的那個晚上，柳條在風(fēng)中驚慌地?fù)u擺，百合花瓣顫落一地，月亮好奇地看著人間。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魯?shù)吓d奮得像個孩子。站臺上的低聲私語和海誓山盟似乎還在耳畔：“羅茲，等我！我一定會回來！”

個子高挑的女兒莉莉簡直是魯?shù)系姆?。上帝給了她一切，而上帝沒給的，她都買到了。外孫米奇也快結(jié)婚了。他的女朋友美麗溫順，就是個子太高。羅茲奶奶只及她腹部，只好在她坐著時才能跟她交談。姑娘的腿很修長，裙子卻短得出奇。羅茲想，過去穿這種裙子有可能被抓起來的。有首歌這樣唱道：“瑪麗安，瑪麗安，裙擺長一些?！边@么愚蠢的歌居然記了一輩子，羅茲想。第一次見面時，羅茲打聽姑娘喜歡什么香水?！澳棠蹋他惤z在內(nèi)曼·馬庫斯精品百貨店上班，人家什么都不缺?！泵灼嬲f，他猜到奶奶的用意。米奇說的百貨店羅茲從來沒去過，但是她有自己鐘愛的百貨店。她想，就算姑娘什么都不缺，圣誕節(jié)就是圣誕節(jié)，每個人都應(yīng)得到節(jié)日禮物。

羅茲張開眼睛，憂愁地看了一眼露臺旁的樹樁。這兒曾經(jīng)有株木蘭，女兒出生那年栽下的，可不久前的一場暴雨把樹莖齊刷刷折斷了。

盡管過去了那么久，但童年的氣味和聲音一直伴隨著羅茲的晚年時光。她似乎還能聞到小時候用過的鉛筆和自制香波的味道，兒時的杯碗刀叉交響曲也時而在耳畔響起。雖然現(xiàn)在看不到有軌電車了，但是在羅茲夢里，那歡快的轟鳴聲一如往昔……

羅茲知道，這是她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了。不，她感覺很好，了無煩憂，只是時辰已到。她腦海閃過白駒過隙般的人生：一座城市，兩棟房子，一個愛人，一個女兒和一個外孫，簡單無比的數(shù)字。羅茲出生在意大利的卡普里，六歲時到了美國，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很模糊。她只記得那里的海，還有和父親出海時乘坐的小船。有時候她會做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她和麗茲嬸嬸來到那不勒斯，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向山上走去。她們不時在沿途店鋪逗留，嬸嬸給她介紹著卡普里的一點(diǎn)一滴。麗茲嬸嬸沒有孩子，但她頗以小美人羅茲為榮。沿途的人們看到她們很高興，他們撫摩羅茲的腦袋，給她糖果吃。這個夢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尾，也就是說她們永遠(yuǎn)都無法到達(dá)麗茲嬸嬸的家。而羅茲很想去那里，哪怕是在夢里。這就是她對意大利的全部記憶。羅茲思鄉(xiāng)心切，但魯?shù)纤篮?，她再也沒有勇氣乘坐飛機(jī)了。

女兒去過意大利，羅茲欣賞過她在那里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卡普里鮮花盛開，景色宜人。羅茲沖印了幾張照片，把故鄉(xiāng)的美景掛在自己的臥室里……

羅茲有兩大嗜好，其中之一是玩紙牌。她經(jīng)常纏著莉莉和米奇陪她玩，一連玩上好幾個小時。羅茲生日那天米奇送了她一個可以玩紙牌的電子游戲機(jī)，從此她再也不用求人陪她玩了。羅茲不管走到哪里，兜里都揣著游戲機(jī)和香煙。

羅茲的另一大愛好大家都心知肚明，卻總暗自竊笑。她似乎與上帝有個特殊的約定，每周日都要去教堂。如她所說，這是她長壽健康的秘訣，因?yàn)槠矶\給她帶來幸福。

羅茲掃了一眼商品清單，她要給米奇的女朋友買瓶香水。羅茲對費(fèi)默斯-巴爾百貨店保持著一貫的忠誠度。當(dāng)年她和母親來到此地時，就有這個店了。它矗立至今，而其它百貨店都在歲月長河中消失了。聽說這里不久也要改弦更張，反正她也看不到了。羅茲喜歡過圣誕節(jié)，喜歡掛滿禮物的圣誕樹和人們在節(jié)日里特有的繁忙。

售貨員們看見羅茲便一哄而散。她們可不愿為一個什么都不買的老太婆浪費(fèi)時間。羅茲不需要她們，反正她這輩子也鮮有人助。她認(rèn)真琢磨著貨架上的每瓶香水，很快找到了想要的牌子。但兩個香水瓶都空了一半，她挑了其中一瓶比較滿的，又給女兒選了瓶“鴉片”香水，接著踱到手套柜臺。手套是羅茲最鐘愛的佩飾，她藏品豐富，擁有很多不同顏色、長度、材質(zhì)的手套。羅茲把一雙紅色的皮手套塞到包里，頓了半晌又挑了兩雙黑色的，因?yàn)楹谏芎么钆洹蓚€女售貨員在熱烈地討論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絲毫沒有注意羅茲。羅茲走到男裝區(qū)給米奇挑了一副手套。驀然想起米奇曾說過需要錢包?？吹侥切┚掠职嘿F的錢包，羅茲憤憤不平：小小的錢包居然要四十美元！她把選好的錢包和手套放到一起，沉重地嘆了口氣。這時，她的目光被飾有蝴蝶結(jié)的高迪瓦巧克力盒子吸引住了。羅茲從小就喜歡吃巧克力和冰淇淋。魯?shù)系陌职钟休v車，星期日他經(jīng)常帶羅茲和魯?shù)系揭粋€美妙的地方，在那里他們不用下車就能品嘗到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小羅茲喜歡駕車出游，或許是因?yàn)槟赣H沒有車……舅舅有時也在圣誕節(jié)帶給羅茲巧克力，所以小羅茲每次都熱切盼望他的到來！傍晚時分教堂分發(fā)液體巧克力，但羅茲不喜歡這種巧克力的味道?？墒牵烫没顒咏Y(jié)束后的時光相當(dāng)美妙，他們在馬路上奔跑、玩耍、唱歌，無比開心！而現(xiàn)在，舊時的歌謠都沒人會唱了……

巧克力靜靜地躺在貨架上，似乎在期待著人們的關(guān)注。羅茲取了幾盒巧克力，她的口袋已經(jīng)裝滿了。為了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羅茲已做好了足夠的準(zhǔn)備，我們還能向可憐的老太婆苛求什么呢？

回到家里，羅茲把禮物擺到圣誕樹下面，仔細(xì)把送給米奇新女友的那瓶不太滿的香水包扎好。圣誕樹散發(fā)的味道跟過去不一樣，因?yàn)樗强眉贅?。這棵樹是女兒十年前買的，為了減少麻煩，女兒在樹上掛好各種玩具，圣誕一過，就用一個大口袋把樹連同玩具一起塞進(jìn)去，扔到地下室等到來年過節(jié)再用。羅茲奶奶責(zé)備他們，可是誰聽呢？

小時候，在難以入眠的圣誕夜，小羅茲總是努力地緊閉雙眼，仿佛能看到神奇的桑塔·克勞斯與圣誕樹和禮物一起消失。母親每次都提前把圣誕樹藏到花園，等夜幕降臨時把圣誕樹悄悄打扮起來。羅茲十二歲那年，在圣誕樹下找到兩個屬于自己的禮物。其中一個曾讓她害羞得滿臉緋紅——其實(shí)只是一件樣式很普通的廉價胸罩，但這是她人生中擁有的第一件。她心懷忐忑地把禮物藏起來。另外一個禮物是一本書——《綠野仙蹤》?，F(xiàn)在講給誰都不會相信小羅茲當(dāng)時的心情。如今的小姑娘整天對著電腦，天知道這個年齡的姑娘們都在想什么。這個年齡的羅茲最愛童話，尤其是關(guān)于公主和天使的童話……她曾在圣誕樹下尋找小天使，那是魯?shù)纤徒o她的……

難以入眠。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

凌晨，在睡意朦朧中，羅茲請求上帝：“親愛的上帝，這漫長的一生我總是不停地請求你滿足我的愿望，我厭倦了。請接受我最后一個請求：我累了，想見魯?shù)?。他等了很久了?！?/p>

奇跡發(fā)生了。雪下了整整一夜，圣誕節(jié)后的清晨驚人地寒冷，正如羅茲兒時的節(jié)后清晨。但是這一切羅茲奶奶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