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堅德
上海交通大學,從清朝,到民國,再到新中國建立。它在黃浦江邊矗立,成為科學救國的先鋒。60年加60年腥風血雨,好兒女志在四方。向西,發(fā)展,一劈兩半。中國重工業(yè)需要你們!西部的明亮工程需要你們!工業(yè)要從祖國的心臟輻射。
阿拉從上海出發(fā),黃沙滾滾,黃土飛揚,但是并不像傳說中那是昆侖山上的一棵草,冰山腳下的亂石崗。西安交通大學,在唐朝皇帝觀望兄弟的興慶公園對面,在古城西安東南城墻腳下安了家。上海的風情,上海的精致,上海人的認真,點點滴滴,隨著阿拉的來到,滋潤著雄壯威武的古都,讓粗獷豪放的長安人,領(lǐng)略南方,相聞海風。
父親從蘆葦蕩的船上,母親從蕭山的游擊隊,來到中原的馬背上,又跨過鴨綠江,奔跑在朝鮮的冰面上……當南京路上好八連剛剛站穩(wěn)腳跟。建立強大的中國空軍!我出生在上海四平路防空軍的軍營里,聽著軍號聲聲站起來。不再有母親進城對棒冰的驚訝,我習慣了浦江的風,上海的味道兒。調(diào)防,南京,廣州。支援大西北,阿拉從上海一路來到西安。
阿拉從上海來。煤球鋼碳木炭換成了蜂窩煤。大米,每人供應(yīng)31斤糧食中政府給南方人有17斤。沒有魚蝦,梅干菜,雪里蕻,只有北方人不吃的雞爪、蠶蛹、咸帶魚。三根小蔥,二兩肉,一把小油菜,9分嫩豆腐趕個早市的新鮮。1元40只雞蛋,4角一只小公雞仔,調(diào)劑了冬天只有一堆大白菜、青蘿卜和山東大蔥。
阿拉從上海來。秦腔一聲吼的驚嚇,總是抵不過來自城墻東南角飄蕩的香濃軟語溫暖。那些語音是親近的,是久違的思念,是家鄉(xiāng)故舊的腔調(diào),客客氣氣……見面輕輕問一句“儂還好勿?”是一種精神心理的追求,勝過了當?shù)厝丝谡Z的“吃咧末?”那是一種溫飽的希隅關(guān)懷,也是阿拉與額們地距離。
阿拉看著羊肉泡饃的暈腥,想到泡飯的清淡。
阿拉看著夜市的羊肉串像在臉上畫胡子似的抽拉描黑,就感覺秦人的粗魯野蠻;哪像弄堂里昏黃的燈下走街串巷挑擔梆子敲敲5分錢的餛飩雞蛋蛋花米酒小吃來的解饞清爽。
阿拉早上從凌晨五點開始,晚上算清賬目后八點半安歇。不像額們白天從中午開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夜浪胡逛,三五朋友吆喝來聚,猜拳喝酒,打錘鬧仗。
和阿拉一起來的,有大學生、干部、裁縫、教師、銀行職員……去東亞飯店看望國家一級裁縫李大師傅。進屋是客氣的滋湯:小碗兩枚圓吉的荷包蛋,是白糖水浸著,一苗調(diào)羹。桌上有精致的小蝶,碟中是紫南棗、細花生、蔗糖、白糖拌炒核桃仁……外婆與姆媽拿出一疊棗紅底黑黃格的平布,要求為我和姐姐做上海式樣的背帶超短裙。外婆說,要淮海路細囡的式樣,咖地的師傅做不來的。
淮海路,這讓阿拉迷信的高超補織衣褲的地方手工。2000年,為一個煙頭燒化的褲子,我在西安找不到補家,就想起外婆的話。飛到上海,去淮海路上,180元費,才將小洞洞用褲子抽線織補得天衣無縫,再飛回來。
在老鄉(xiāng)裁縫李大師傅家的中午飯印象深刻,是:大米飯,砂鍋腐竹紅燒肉,兩尾紅燒小鯽魚,一盤雪里蕻炒肉絲,一小盆油菜蛋花豆腐湯。
出門送到街上,李師傅還在揚手客氣地說,到秋天,來家吃黃酒醉河蟹啊!
阿拉的上海情結(jié),在衣食上凝結(jié)。
我是幸運的。無數(shù)次在陜西的土地上與阿拉相遇。11歲在長寧中學,交大畢業(yè)屈尊到中學教物理的潘老師,一碗元宵就是一條黃浦江上的船;炒一根茭白,煮幾枚茶葉蛋幾片豆腐干,就是浪奔浪流的上海灘。我可以在廢棄的實驗室做其他同學做不成的物理實驗。
我是幸運的。在知識青年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里遇見交大的子弟,阿拉走十幾里,就為可以哇啦哇啦啦啦的激情盡情講話唱滬劇《紅樓夢》,昆曲《牡丹亭》。這與道北子弟的豫劇《朝陽溝》和陜西人眉戶《梁秋燕》形成了不同的音樂腔調(diào)。也將用舌頭繞風情一南和用腦門子送氣一北的唱腔從渭河一劃入黃河直下長江,就千山萬水總是同宗又同調(diào)的情份了。
秦嶺發(fā)電廠。雙水內(nèi)冷發(fā)電機在上海制造成功!無數(shù)50年代從上海來的交大學生,電力中專生,還有80年代阿拉近60名知青考入的新工人交大子弟涌入秦嶺大山。青年新工安全培訓,一屋子八個姐妹,沈慧芬的一瓶白糖拌豬油的紅辣椒醬,一瓶白糖煮梅干菜紅燒肉,一飯盒清油韭黃炒米粉干,阿拉就魚龍混蝦,閨蜜了40年,親如一奶同胞的姐妹,直到退休還在城墻公園邀約散步。
我以為,我今生會在交大的上海人中選擇丈夫。本科生、研究生、出國外派生……興慶公園無數(shù)次見面,我居然厭倦了阿拉的手絹鋪墊的精細、吃飯湯菜的周到、造作在舌尖的濃腔軟語。細白的面人,娘腔的柔弱,服飾的門面……讓我屢笑不止,屢拒不止。
姆媽講,小人儂要當心的啦,北方人會吃了儂都勿曉嗒滴!我常常會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起,阿拉真的是從上海來滴嗎?阿拉真是個上海人嗎?
是上海人變味兒了,還是我喜歡上了北方?直率,簡單,愛你不分你我,生生死死地愛,無原則地和你站在一邊統(tǒng)一戰(zhàn)線,忠貞不二,更不算賬計較得失……
哦,我明白了。是陜西大地,西安的風,使我變了,變得南人北相,變得女人男相,變得外柔內(nèi)剛,變得很中國,更東方。我嫁給了有著深厚文化底蘊,有著紅色江山人民當家作主甘當?shù)咨年儽比?。從此,我擁有了西安,也擁了世界和人類?/p>
上海交大60年,西安交大又60年,誰又融化了誰?誰又幸福了誰呢?有對比,才有鑒別。一定有人感覺到的。
生活總會不習慣滴!姆媽講,陜北人會高血壓,上海人會低血壓,人來到西安,血壓卻留在了黃土高坡和海邊群島。調(diào)皮吧?
兒子應(yīng)該算是西安人了??墒窃诒本┥蠈W7年里,總是平常去陜西面館當義工,周日又去班主任曹老師上海人家吃紅燒肉。
35年過去,其實我很幸福,也很明白。阿拉從上海來,就像白找到了黑,天找到了地,山找到了水,硬找到了軟,東南找到了西北,先進先鋒找到了傳統(tǒng)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