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手工金屬雕刻與工匠精神

劉源隆

新中國成立后，獎章、勛章的大量需求為手工金屬雕刻，這一1856年在中國生根的古老工藝造就了生長的沃土。然而，每一種技藝都要與時代磨合。顯然，在與便捷、快速的電腦雕刻對壘中，最后一批金屬雕刻工匠敗下陣。手工金屬雕刻是否就此消失，還是在經(jīng)歷陣痛后獲得新生？

坐落在北京西部的某電腦數(shù)控雕刻機廠，每天都接待很多客戶參觀。去年12月，記者走進這家工廠的廠房，當時工人正在演示操作一臺雕刻機，把設計好的3D圖紙輸入電腦，機器啟動，透過機床的玻璃罩，里面的機械臂高速運轉(zhuǎn)，不時還自動更換刀頭。很快，一個云龍紋圖案的模具就雕刻完成。在參觀者們一片驚嘆與贊揚聲中，也有人發(fā)現(xiàn)了問題，雕刻出的模具雖然精微細密，但透視關系并不準確，顯得并不十分生動。

如今這里的雕刻機已在全國廣泛應用，它的迅猛發(fā)展，完全打敗了一項古老的工藝——手工金屬雕刻。

原解放軍1202證章廠，這一曾經(jīng)直屬總政治部的工廠，自成立之初就承擔著各類軍功章的制作。原廠長周體良對于金屬雕刻有著很深的了解，“電腦雕刻現(xiàn)在是大勢所趨，它太便捷也太精細了，但是相比手工雕刻，總是欠缺一種韻味，無論如何都稱不上藝術。”在他看來，從技術角度或許電腦可以替代手工，但是這一工種蘊含的“工匠精神”的傳承缺失，卻是社會的遺憾。

鐵杵成針：工藝美術中難度之最

自明朝中葉，中國的商品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催生了銀兩制度。但直至清代，這一制度一直不完善，各地銀兩成色質(zhì)量標準各異，這就使大量的機器鑄造的標準化外國銀元得以在中國流通。

清咸豐六年，公元1856年，清政府終于意識到外國銀元在華自由流通侵犯了中國的“利權(quán)”，便開始仿效墨西哥鷹洋開鑄銀元。上海首先產(chǎn)生了地方貨幣銀元——“上海銀餅”?！吧虾ｃy餅”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應用手工金屬雕刻模具，再壓制而成的?！翱梢钥闯錾厦娴奈淖謽O其俊秀，筆鋒犀利，這要求雕刻者擁有深厚的書法修養(yǎng)，電腦標準字無法達到這種境界。”

從此“手工金屬雕刻”這一堪稱雕刻中最難的工藝便引入了中國，此后它被普遍應用在錢幣、徽章、軍裝等領域。

很多人會將這種工藝與“金屬鏨刻”混淆。前者的目的是剔刻出“模具”進行金屬產(chǎn)品的批量生產(chǎn)，后者是在金屬工藝品上直接進行敲打成型，而難度也就此產(chǎn)生。周體良說：“‘金屬雕刻的對象是鋼，屬黑色金屬，‘金屬鏨刻的對象是金、銀、銅等有色金屬，鋼的硬度比金銀銅要硬多了；而且雕刻需要在鋼材上剔除出圖案，所用的工具得比鋼還硬，鏨刻是用鏨子敲打軟金屬，工具要求較低。像木雕、核雕用刀子就能刻了。”

而如何制作所用的鏨子也就成了金屬雕刻第二大難點。

金屬雕刻需要的鏨子得是合金鋼材，在舊中國，物資短缺，沒有標準鋼材的生產(chǎn)供應?！爱敃r的老工匠們，一般都去廢品市場買舊彈簧，將其鍛打、拉直，做成各種形狀的鏨子。當時也沒有砂輪，打磨彈簧鋼，需要在磨刀石上一點點地磨，真正是‘鐵杵磨成針。”那一個工匠要打磨多少把鏨子才能雕刻呢？“至少得有上千把形制各異的鏨子才能保證在鋼上雕刻出各種圖案和文字。光是制作鏨子一項，其過程就是極為漫長的，往往要靠師徒幾代人的積累?！?/p>

此外，這些鏨子中除了幾十種基本形狀是標準的，其余都要工匠發(fā)揮想象力，去發(fā)明新的鏨子，這樣才能雕刻出新的圖案。老話講“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兒”，可以說一個工匠發(fā)明的鏨子種類越多，它的手藝也就越高。

學而不厭：鑄就經(jīng)典的“三大勛章”

自1856年手工金屬雕刻在中國生根，隨后社會動蕩、戰(zhàn)爭頻發(fā)，直至新中國成立，獎章、勛章大量的需求給這一工藝造就了生長的沃土。

清光緒年間，誕生中國歷史上第一枚勛章——雙龍寶星勛章；北洋政府時期的寶光嘉禾勛章、文虎勛章；國民政府時期的青天白日勛章、采玉大勛章等等這些工藝精湛的作品代表了中國不同時期的最高榮譽，這也讓從事這一行當?shù)墓そ硞兊牡匚桓哂谄渌魏涡袠I(yè)工匠，“當時這些工匠們都在銀樓、印鑄局、軍工企業(yè)里工作，所有工匠中只有他們在工作時不穿工作服，而穿著絲綢的大褂，吃飯也是和掌柜的同桌用餐。”

金屬雕刻工匠的地位在新中國成立后仍舊受到極大的重視。50年代中期，國家根據(jù)這些工匠手藝的高低，為他們評定工資和級別。第一名陶炳衡，工資426元，跟毛主席工資相當，可以說是手藝人里的頂級。第二名惲金秀，工資385元。第三名劉振均，工資102元，而當時普通的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只有50多元?！斑@些頂級的工匠，從舊社會到新中國一直是單位里地位超然的人物，這就造成了他們技術越高脾氣越大?！敝荏w良感慨道，“他們非常不好相處，領導都得捧著他們?！?/p>

但這些牛脾氣的人，在面對不了解的領域，卻顯現(xiàn)出極大的謙遜。1950年，為滿足新社會對于美術方面的需求，中央美術學院成立美術供應社。工匠們得到和美術界大師一起工作的機會。供應社設肖像股，吳勞、周令釗等為首的畫家，繪制肖像油畫；塑造股，包括泥人張第三代傳人張景祜、參與國徽設計的雕塑家郭效儒制作各類雕塑；還有就是徽章股，由金屬雕刻世家出身的劉振均從事模具雕刻工作，他們之間通力合作、相互學習為新中國工藝美術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便是55授勛時的“三大勛章”。1951年，中國工業(yè)設計的奠基人鄭可，帶著當時最先進雕刻設備從法國歸國。1952年，國家將這些機器交予中央美術學院美術供應社徽章股和紅旗證章廠，聯(lián)合成立北京證章廠。1953年北京證章廠便開始著手制作“三大勛章”。

“‘三大勛章由周令釗、常沙娜、張光宇等美術大家設計，郭效儒塑版，鄭可的徒弟伍仕漢手工機雕模具，劉振均與惲金秀手工雕刻修模才得以呈現(xiàn)?！痹本┠＞邚S雕刻工匠、劉振均的弟子劉燕群根據(jù)師傅的回憶說道，“這一由美術家與工匠的合作，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使‘三大勛章成為難以超越的經(jīng)典?！?/p>

分毫不差：打破美國的技術壟斷

1993年，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周孝正到美國做訪問學者，他發(fā)現(xiàn)美國有一種常年固定發(fā)行的“金郵票”，大小尺寸與紙質(zhì)郵票一致，但卻是純金的。周孝正覺得很新鮮，就在當?shù)刭徺I了一件紀念珍珠港事件題材的金郵票，并帶回國內(nèi)。

周孝正的姐夫吳建坤正是著名的郵票設計家、中國郵票公司設計組的組長，曾設計過 “第25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 紀念郵票、“梅蘭芳舞臺藝術”小型張等。當時，吳建坤正在設計“敦煌組票”，當他看到了周孝正帶回的美國金郵票后，大受啟發(fā)，生產(chǎn)金郵票的想法與甘肅郵票公司一拍即合。甘肅郵票公司便向郵電部申請了中國第一個生產(chǎn)金郵票的批文，以“唐飛天”為題材。

可是問題隨之而來，甘肅郵票公司先后找到沈陽造幣廠、上海造幣廠等，得到的答復都是“做不了”，無奈之下又去求教美國的制作公司，得到的答復卻是：“你們不可能做出來，全世界只有我們公司可以制作，英國女王、日本天皇的生日紀念金郵票都是我們做的，你們也可以委托我們來制作。”

甘肅郵票公司對此并不甘心，最終找到了北京模具廠的劉燕群，他對于中國首枚“金郵票”的工藝難度產(chǎn)生了巨大的興趣，一口承擔下來這一工作?！爱敃r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但是這太吸引我了?！彼诨貞浧饋硪渤姓J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

劉燕群當時只拿到了一張印好的郵票，與一張敦煌壁畫的照片作為資料。1994年當時的社會上掃描儀、數(shù)碼相機、電腦設計等一切設計手段都沒有，只能靠膠片照相機對圖稿進行翻拍縮放，面對經(jīng)過數(shù)千年已產(chǎn)生腐蝕的壁畫圖案，劉燕群運用高超的技藝，最終在鋼材上雕刻出與原郵票一模一樣的圖案，分毫不差。

圖案解決了，問題還有很多。郵票上“中國郵政”、“10分”字樣是防偽的，在任何印刷體字庫中都沒有，如果把郵票上的字放大，在當時的技術手段下，字就模糊了。劉燕群找到吳建坤，吳建坤寬慰他：“就放大了刻吧，差一點沒關系?！笨晒そ车膱?zhí)著讓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他開始四處尋找資料。

功夫不負有心人，無意中劉燕群在潘家園的舊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郵票設計手冊》，里面對所有郵票齒孔尺寸、字樣尺寸都記載詳盡，他花了2元錢買下了這本設計資料。也正是這一資料讓劉燕群的雕刻與郵票完全一致。吳建坤看到雕成的模具，感到極為驚訝，并詢問他是如何雕刻的，當劉燕群拿出《郵票設計手冊》時，吳建坤更驚訝了：“這本資料全國只有五冊，我如果要看，也得去中國郵票公司資料室借閱，拿不出來?！?/p>

模具雕刻完成，壓制又出現(xiàn)問題。如果直接用金子壓制，效果很好，但是成本太高。進而，甘肅郵票公司又找到美國方面，向他們購買金料。美國仍舊表示對于中國制作金郵票努力的不屑，提供了一條樣料。這條樣料只是一條金色的塑料條，拿到樣料后沒有人知道該怎么使用。

劉燕群看到樣料，一下就樂了。他一眼認出這是印刷中燙金的材料，只是中國一直使用金色的電化鋁，而美國的料是純金的?！拔矣幸粋€習慣，每雕刻一個模具，都要去觀看模具使用的方式情況，當時剛剛為人民美術出版社雕刻中共中央政治局七大常委名片上的國徽，在印刷廠我了解了印刷的一些工藝?！眲⒀嗳赫f，這是師傅一直告誡他的，作為手藝人不能只局限在自己的工作里，要盡可能多地去了解不同的工藝、工種，才能形成藝術底蘊的積淀。

最后，美國的公司看到了中國的金郵票后感到的只是不可思議，他們提出一個要求，即留給他們一個樣品，以此證明中國金郵票所用的材料是他們生產(chǎn)的。

錙銖必較：中國徽章的最高水平

1999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召集各部委，以及上海造幣廠、沈陽造幣廠、北京工美集團在中南海開會商議關于制作“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事宜。中央工藝美院對獎章的設計提出了上千份稿件，經(jīng)過層層篩選，最終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定稿。

獎章的設計圖案由長城、國旗、橄欖枝、寶劍式光芒線等元素組成，且規(guī)定每枚獎章由500g黃金壓制。這一設計稿雖然只是平面圖，但卻難倒了上海造幣廠和沈陽造幣廠?！爱敃r他們只能運用造幣的工藝，把獎章做成圓形的錢幣形式，而且鑄幣的浮雕非常淺，根本達不到要求，而這一重要任務也就交給了北京工美集團?！睍r任北京工美集團總工藝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王樹文本行是做牙雕的，但懷著學習其它不同工藝的工匠精神，他還學會了玉雕、花絲鑲嵌以及首飾制作，正是對于多種工藝的了解，讓他有了制作頂級水平獎獎勛章的信心。

面對這次的徽章制作，王樹文又找到了金屬雕刻工匠劉燕群。兩人對設計稿又進行了二次創(chuàng)作，運用金屬雕刻、首飾制作的雙重工藝，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呈現(xiàn)浮雕高度達10毫米，并在黃金材質(zhì)上呈現(xiàn)出7種紋理顏色的功勛獎章。

制作的過程非常順利，但是工匠的執(zhí)拗卻讓故事變得一波三折。在設計圖紙中，獎章的背面要雕刻表彰大會的日期“1999年9月18日”。劉燕群在雕刻模具時，將其改為“1999.9”；此外，為了表現(xiàn)獎章的材質(zhì)，按照國際慣例還在背面雕刻了“24K金”的字樣。

當制作好的樣品獎章被送到中南海時，“在場的很多部長都嚇壞了，有會議的工作人員跟我說：‘這您也敢改？這是寫進國務院會議紀要的內(nèi)容，而且有著明確規(guī)定，怎么能擅自更改呢？”王樹文對于當時的情景感覺歷歷在目?！熬瓦@件事，先后四次叫我去開會?！?/p>

但是劉燕群對于自己的改動毫不動搖?！啊乓话耸伦兊娜兆邮菄业膼u辱，在我們國家至高榮譽的獎章上不能刻；而且每個獎章都是一斤重的純金打造，只有寫出24K才能讓后人知道它的尊貴與榮耀?！蓖鯓湮囊操澩@一觀點，但是遲遲得不到領導的批示，“此時距離表彰大會的召開已經(jīng)很近了?！?/p>

工匠的堅持最終打動了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他出面指示，這件事情，工匠們沒有錯誤。樣品通過，開始制作，表彰大會如期舉行。

“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只制作了24枚，其中實發(fā)23枚，1枚由中國革命博物館永久收藏。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在了解了獎章的制作過程后，對獎章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無論是材質(zhì)，還是工藝，這一獎章標志了中國徽章的最高水平。而制作中工匠們對毫厘的堅持，也正與中國“兩彈一星”輝煌事業(yè)中中華民族的不懈追求一脈相承。

如今，這些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俱往矣。敢于挑戰(zhàn)困難的金屬雕刻工匠們在最后與計算機的對壘中宣告失敗?！敖窈笫忻嫔夏芸吹降慕饘俚窨坦に嚻肪投际请娔X做的了?！?于2014年退休的劉燕群是這一領域里奮戰(zhàn)到最后的工匠了。他認為電腦固然強大，但關鍵還離不開操作它的人，“如果操作的技術人員能具備一定美術知識，那電腦雕刻出的活兒就更無懈可擊了?！敝劣趲熗介g代代相傳的工匠精神，他也十分樂觀，“有生命力的東西就消失不了，消失的只是這項工藝，而這種精神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中國的各行各業(yè)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