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究竟什么樣的寫作是真正有意義的,一千個作家可能有一千個答案;究竟什么樣的作品是真正有價值的,一千個批評家可能有一千種標準。然而,無論在何種意義、何種標準上,弋舟都是當代中國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既是最個人的,又是普世的。認識弋舟以后,常聽他說“我在這世上太孤獨”。或許,我們都是孤獨的。只是很多人沒有說出來。孤獨,是走進弋舟精神世界最近的那條小路,雖然近,但是荊棘叢生。弋舟第一篇讓我注意到,并且頗感驚奇的小說,是刊在《人民文學》上的中篇《懷雨人》。安徽文藝社最近新出了弋舟小說集,就叫《懷雨人》。弋舟有次開玩笑說,這個集子算是給你如此喜歡這篇小說的一個交代。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寫下那么多小說、隨筆,以及各種文字,是弋舟給這個世界和自己生命的一個交代?
弋舟,一個憂郁的小說家,面對異己的世界,有很強的代入感,又特別容易把自己抽離出來,像一個時代的游子,流亡在微溫的世俗生活內部,任世間種種生死聚散、靈肉悲歡在指尖緩慢燃燒,一截一截灰燼跌落,光陰就在他筆下忽明忽暗,一瞬間仿佛洞若神明,轉眼又化作萬千幽暗。他從不魔幻,只是空茫游離,然而又自有其穩(wěn)定感和深邃從容,于實存和虛無之間,生長出兩無掛礙的詩意。讀弋舟的小說,很容易被他小說語言的美感和節(jié)奏感所俘獲。他對詞語有著不同尋常的洞察力,像一個推理高手,沿著詞語的蛛絲馬跡,追蹤到繩結的核心;又能夠穿越詞語堆砌的世界,敞開一個時代浮躁沉郁的內里?!稇延耆恕?、《我們的踟躕》,還有他第一部長篇《跛足之年》,后來的短篇《等深》、《平行》等,皆以一個核心詞語貫穿始終,并且不斷演繹出連綿層疊的象征意蘊。踟躕,穿越千年,帶著時間的斑駁銹跡,置放在當代人面前;跛足,跨越千年,攜著世紀末的惶惑憂傷,跟隨當代人進入一個新的世紀?!坝耆恕?,是自閉癥患者的代名詞,是一個準醫(yī)學概念;“等深”是一個地理學概念;“平行”則是一個數(shù)學概念。這些小說,從詞語出發(fā),沿途經歷隱喻、暗示、象征、意識流、心理分析、理性思辨,由日常細節(jié)到達觀念層面,由時代局部到達生活整體。從詞語自身漫漶出來的延長線,朝向作家指定的暗示性的終結點,其間曲折幽微,倘恍迷離,讀者能否順利抵達這一小說藝術及思想的落腳點,實難考證。反過來看,這些攜帶著作者復雜情緒的小說本身,同樣傳遞了上世紀初知識分子彷徨于無物之陣的精神基因。
關鍵詞之一:情感
踟躕,在能指和所指層面上,可以闡釋出更多豐富的意味。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的踟躕,或許只與愛情有關;一個人面對生活的踟躕,則隱含著對自我和生活雙重的懷疑和否定;一代人面對時代、世界和生活的踟躕,就具有了隱喻的整體性和象征的復雜性。踟躕,多少還是不甘心的意思。對李選、曾鋮和張立均來說,都缺少斬釘截鐵的感情,夾雜著太多現(xiàn)實的取舍,利益的計算,拖泥帶水的生活常態(tài)里,隱含著不乏優(yōu)越感的自我厭棄和世事敷衍。舍得用無形的去換有形的,還得心里真有才行,只怕大多數(shù)人心里也惶惶然沒個安穩(wěn)處,也就不知道如何去和世界對抗,因為無路可退,所以踟躕更像是個姿態(tài),留著個退路。帶著對世事的參悟,也帶著內心深深的迷惘和恐慌。
宏大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對作家的影響,不僅是生存狀態(tài)的制約,更主要的還是精神層面的滲透,而這種苦悶的象征,也因之成為當代作家尋求精神突圍的原動力。李選、曾鋮和張立均這一組人物很有意味。三個孤獨者,不徹底,不純粹,李選并非單純追求物質享樂的女性,張立均也算不上資本專制時代的代言人,曾鋮則始終在世俗和藝術之間搖擺,就像他酒后的滑翔。弋舟沒有在他們的社會身份和生存處境上,落更多筆墨,倒是小說呈現(xiàn)的那種當代人感情世界的跌落與不確定,偽裝與逃避,來得如此觸動人心。社會生活清晰而冷峻,人性混沌而冷漠,偽裝出來的安全感里深藏的是破碎的世界觀。惟有年輕的黃雅莉,在她身上,沒有自救的糾結,更不會以醫(yī)者眼光去看這個世界的病態(tài),雖然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淪為病態(tài)世界的一部分。
《我們的踟躇》是一部關于愛的小說。這個時代,誰能告訴我們,什么是愛,如何去愛,歷盡滄桑之后,我們該如何相愛?我們自己不能,作家也不能,作家可以講述很多奇情艷遇故事,但那不是生活,也很難觸及人心人性最深處。在泛濫的當代情感小說中,弋舟可以很容易地被區(qū)分出來。他的辨識度之高,不僅源于他卓異的藝術表現(xiàn)力,更重要的是他敏銳的世事洞察和淳摯高遠的精神情懷。由針上舞蹈的微觀世界,澄明出大時代的宏闊縱深,弋舟擅長勘測世事,試探人性。他不確定人性的本源和邊界,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這成了他特別好奇而又執(zhí)著的思想路徑之一。
曾鋮是李選小學同學,當年曾經友好,多年別離,曾鋮如今成了畫家,網上重逢,李選剛經歷了一場失敗的跨國婚姻,曾鋮也是孤家寡人。二人各自關在厚厚的殼里,偶爾探出感情的觸角,懸置的心呼吸著喧囂和孤獨。老板張立均對李選照顧有加,李選只當是物質交換,并沒有把多少感情放在二人之間。曾鋮出現(xiàn)后,張立均對李選忽然像是用了心,而李選也莫名地生出驕傲和愧疚。直到一場交通肇事,曾鋮逃避,李選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之中。張立均最終打定主意幫助李選渡此難關,曾鋮卻突然返回西安支付了賠償款,經過此番變故,李選也并沒有找到感情歸宿,三個人的故事,沒有結局。李選的心,卻是經歷了百轉千回起伏跌宕。關于愛,李選自問過,張立均追問過,曾鋮說起過。愛,到底有多艱難,有多長的路阻隔,是三十年幼稚童年與滄桑中年之間,隔著中韓美三國的漫長時空?還是無非一杯祁紅,三五深夜短信,數(shù)行酒后短詩,一段冰面上的滑行?
若“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算是交響樂的序曲,那么,“我愛你是因為你符合我的審美,你愛我是因為命運的安排”是主題曲,還是終樂章?真是我們猜得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尾。對于懸空太久,孤單而且痛苦的心,世間蕓蕓眾生真的有什么慰藉與啟蒙嗎?小說的波瀾起伏精雕細刻都在人物內心,然而通往這部小說意義終點站的關鍵一環(huán),并不是愛,而是肇事逃逸。
肇事逃逸,背后跟著的,是一代人的感情逃逸和精神逃逸。雖然對于大時代來說,我們無處可逃,這個社會任何層面的毀壞,我們不是肇事者,也難免同樣共謀。呼嘯的世俗生活里,即便沒有多少稱得上固若金湯的東西,也總歸有著微妙的內在平衡和穩(wěn)定。一場交通肇事,破壞了原有的關系結構和心理定位。曾鋮說“我只是難以忍受生活的平庸”,這句話初看起來很共鳴,細細想來,如果我們與生活和解了,也談不上忍受,抑或不能夠坦然面對的,并不是這個世界遼遠的不安,而是不能遺忘的那些時光里,沒個安置處的自己,被時光赤裸裸地照出各種傷痕。彷徨,有時候并不是因為缺少棄絕這個世界的勇氣,而是依然心存改造外在生活的幻覺,所以,終其一生,我們能夠坦然面對的,不過是一種過渡性,遷就生活,也接受生活的包容,所有意氣風發(fā)的枝頭踟躇,最終還是逃不過蕭蕭落木、葉葉蹉跎。
關鍵詞之二:精神
弋舟喜歡概念小說,以一個詞語作為原點,輻射敘事的疆域,成為時代精神癥候的詞典。當年讀到中篇小說《李選的踟躕》,我曾寫過下面這段文字:喜歡弋舟的小說,一種智性寫作。也就是說,他對人生,對塵事,對世界,有種獨自探索的執(zhí)著和深刻。情感勘測之外,弋舟小說還有個母題,即對人類精神世界的關切和追問。面對自己所屬的那一代人的遭遇,他更愿意深入時代的內心,在那些縱橫交織的小徑深處,看到世界的本來面目。
在《所有路的盡頭》中,他寫人到中年的一群人1980年代的經歷,以及那個時代給這些人的生活道路、生命感覺、心靈世界的深刻影響。敘事從死亡開始,回溯生命歷程,一代人經歷的詩意年代,物質年代,直到迷失在霧霾深處,所有路走到了盡頭……昆德拉說到過生存霧靄,那么,穿過彌漫生存霧靄的小路,前面是什么?海子寫下答案: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為什么路就走到了盡頭,是個人生命意識的自我質詢,還是公共話語空間的執(zhí)著追蹤,弋舟反復提到博爾赫斯“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小說寫出了超越生命本體和時代籠罩的最深的孤獨。強大的時代,以不容反抗的侵犯方式,把個人置于弱者的位置,對于那種被冒犯的生活的反抗,是細雨中攜帶著屈辱的恐懼出走,還是風暴里攜帶著死亡的恐懼亡命天涯?在生活的霧霾中,正常呼吸成了最艱難的事,那些始終無法克服的漂泊感和失重感,究竟源于何處,讓自己發(fā)抖的是對世界的恐懼,還是對自身的恐懼?詩歌,酒精,音樂,繪畫,性愛,愛情,政治,金錢,宗教,弋舟在小說里,幾乎涉及了精神層面的各種可能,沒有救贖,注定失敗。母校還有大門,祖國只剩霧霾。
《而黑夜已至》則把都市人的內心掙扎,精神困擾,情感折磨,疲憊狀態(tài),表現(xiàn)得同樣意味深長。每個人都身處生活的洪流和心靈的孤島,快樂相似,憂郁萬千。這個時代正處于一種持續(xù)的斷裂、離散和晃動的過程中,怎樣才能夠重建活著的信念,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精神支點。然而我們面對的,恰恰是思想和思想者一起失蹤的時代。弋舟是小說天才,他那種流暢細膩的表現(xiàn)力,敏感細銳的感受力,深刻而睿智,樸素而純凈。母親去世時,劉曉東在兒子的老師楊帆床上,母親去世后,劉曉東離了婚,從此,帶著罪感,無法直面自己。咖啡,藥物,琴聲,拍照,微博,包括擁抱,親吻,都是救贖的嘗試和努力。小說中提到了黎明將至?;蛘哌凼冀K還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走出生命暗夜,看到精神的微光。小說還提到一段歌詞:“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xiàn),充滿了我的靈魂,你像我的靈魂,一只夢的蝴蝶,你如同憂郁這個詞。”憂郁,作為貫穿弋舟小說世界最重要的關鍵詞,在“劉曉東三部曲”中,構建了一個龐大的氣場,與壓抑、迷茫、反抗,獲得了精神同構性。
《等深》寫到了患有癲癇的周又堅,以及特定情境中具有同樣病態(tài)可能的劉曉東。周又堅出走,周翔復仇,都是對污濁生活的不合作,以及對時代既有觀念的反抗。正如小說中所言,“我們這一代人潰敗了,才有這個孩子懷抱短刃上路的今天?!边@篇小說寫到了風暴之后一代人的心路歷程。周又堅不再對世界咆哮,安靜地與世界對峙,成為一個異己分子,一個格格不入、被世界遺棄的病人。周翔敢于承擔的選擇算是一種希望嗎?顯然不是。暴力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選擇。小說結尾寫道:“蘭城被一條大河分為了兩半,當我從河的南面跨橋走向河的北面時,我只是再一次感覺到了‘度過的心情?!边@大約可以看成是弋舟的救贖了,回到心靈,自我泅渡。弋舟的語言是智性的,有種沉郁微涼的詩意,這種詩意往往透過生活和生命表象,直達本體,讀他的小說,似乎是一場漫長而又孤獨的精神之旅,走進他的文字世界,就會被那種緩緩流淌的詩意所牽動,所有小說中人物遭受的、背負的精神苦難,如同親歷,然后試圖超越一切人為的復雜,回到生命的單純和靜美。他既是在哲學意義上思考寫作,又有著祛除了一切非文學因素的純正的審美品質。
關鍵詞之三:生死
弋舟的文字,有種遠離喧嘩的冷峻峭拔和寧靜幽深。在小說《走失于葵花之間》中,弋舟對被生活拋棄,渴望把世界裝在瓶中的邊緣人的心理和處境有精準的演繹,敘述很有耐心,不經意間鋒芒內斂的智慧,讓我們看到了他抽象思辨的興趣和探究世界本相的好奇。黃郁明和潘冬子的形象也很有意思,黃郁明的心理沒有過多的正面表現(xiàn),這樣一個自卑而又虛榮的人,對阿莫的占有是那樣堅決,只是為了求生而已嗎?弋舟喜歡寫有些蒼白的少年,潘冬子最有意思的是那兩個游戲,鐵軌上的硬幣,啤酒瓶里的火車。弋舟在他的小說中反復寫到這個游戲:把世界裝在瓶子里?!墩l是拉飛馳》開篇就寫一個少年躺在鐵軌邊上,試圖把一列一列轟隆隆開過的火車裝在瓶中,是想擁有世界的渴望,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變形的?抑或是想把飛逝的時光緊緊抓住?阿莫是這篇小說刻畫的核心人物。弋舟喜歡寫長脖子的女主人公。《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中那個徐未脖子長得仿佛隨時都會折斷。阿莫讓人迷惑,她懵懂,混亂,對生活卻有著不可思議的直覺,既面對千山萬壑,又似乎如履平地,很微妙,支配她人生狀態(tài)的不是理性,也沒有方向。不過這株植物有畫面感,稍微有點拉長變形的古怪,小說敘事是那種現(xiàn)實白描其外,現(xiàn)代主義纏繞其里的風格,會說話的色彩,夾雜著有聲音的文字。人物的魅惑就如暗夜的大片向日葵,幽光閃爍,孤獨而喧囂。莫迪里阿尼畫布上的女子,哀傷痛楚,有著動人的冷漠;路邊一朵黃色野花寂寥渺小,它要歷盡多少磨難,才能找到自己的太陽?“我是在求生,而你,是在游戲?!边@句話從黃郁明口中說出,真是令人氣短,等到阿莫說出來,簡直催人淚下。這篇小說就此超越情愛,達于生死。
《懷雨人》是以回憶的方式,記述了大學時代的一段獨特的經歷。中文系學生會主席李林,哲學系高干子弟潘侯,物理系魅力四射?;ㄖ炖?。三人中,真正的主人公是潘侯。這是個“雨人”?!坝耆恕币辉~來自于湯姆·克魯斯主演的影片《雨人》。影片講的是兄弟之間深藏的手足之情?!坝耆恕币虼似蔀槟骋活惾说拇~———即具有某種特殊才能但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也有人稱之為“白癡天才”。達斯汀·霍夫曼在影片中飾演的雷蒙正是這樣一個人,他具有超乎常人的對數(shù)字的敏感性和驚人的記憶力,但是卻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和別人交流。成長在警衛(wèi)森嚴侯門府第的公子潘侯有著過人的聰慧,同樣對數(shù)字非常敏感,高考成績非常好。但是日常生活卻需要別人照顧和引導,尤其欠缺方向感而不斷撞墻。李林受命成為他在學校的監(jiān)護人。二人漸漸了解,直至相互信賴和依賴。一場愛情,緩慢改變了彼此的性情;一場事故,徹底改變了三個人的人生。與李師江的《中文系》比較,同樣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故事,同樣隱約著一個成長的主題,如果說《中文系》是氤氳著感傷情調的抒情詩,《懷雨人》則是蘊含著宗教意味的哲理詩,如果說《中文系》是背對成長的離歌;《懷雨人》則是直面存在的寓言。
潘侯的自閉,還有他的奔跑,撞墻,他的黑殼筆記本,他的荒蕪的教堂,他朗誦的阿赫瑪托娃的詩,都是隱伏在幽暗深邃的生存深處的寓言。在正常人的眼里,潘侯是個白癡,換個角度看,這個內心非常敏感豐富的“雨人”,他關閉了一扇門,卻從來沒有失去內心的自由,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自己不喜歡的生活和世界。他存在的哲學意義,不在于流暢背誦唐代帝王,也不在于滔滔不絕說出小數(shù)點后上萬位數(shù)字,而是他以拒絕和對抗的方式,以他特有的單純和執(zhí)著,讓我們這些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感到羞恥。小說結尾,浪跡在塵世的那個高大的身影,依然可能在每一株大樹,每一堵高墻對面撞得傷痕累累,可是,他是屬于他自己的。而潘侯那位孿生兄弟官場上的潘伯,那個永遠帶著面具活著的人,可能從來都不是他自己?;钪男鷩瘫硐罄?,有多少深藏的自私冷漠和寬大慈悲?李林和潘侯的感情,朱莉和潘侯的感情,其實都是純凈的,即使經歷了那么多生活的傷害,每個人內心的善從未改變。只是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了。某種意義上說,潘侯是個哲人,超現(xiàn)實的,生命的哲人;李林是個詩人,唐朝的,憂郁的詩人。小說充滿了隱喻:那個黑殼筆記本,那個水泥地上腳印,兩種記錄方式。眾生和個人,塵世和生命,簡單的線條,深刻的烙印。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那個完全沒有方向感的人,和我們這些自以為路路通達的人,二者之間,到底誰迷失得更徹底呢?弋舟的語言特別好,特別有味道。小說寫得輕松甚至幽默,初讀的時候,幾次忍不住笑了出來,笑過之后,在耀眼的陽光下,內心總是流動著說不出的憂傷。弋舟把一個關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把一種埋葬在心靈深處的記憶,把一種生命里不斷凋零不斷重生的情感,寫出了神性。
《被贊美》中,仝小乙童年的記憶,最終改變了他的人生方向,他不喜歡舞臺,不喜歡閃光燈,不喜歡被關注,甚至不需要更富有的生活,夏天有綠豆湯,冬天有熱雞湯,足以,他執(zhí)著地為了一個目標舍生忘死,愿意用生命去維護那種純潔;而湯瑾詩有著同樣的記憶,卻從未形成精神和心理上的困擾,在周瑤石和康至之間,她沒有自責,也沒有太多追問,小時候的往事,已經模糊,那些瓷片也早就丟掉。她之所以和仝小乙在一起,是因為仝小乙對她的贊美,讓她短暫地找回自我和微薄的生命暖意。對于仝小乙來說,生命是連續(xù)的;對于湯瑾詩來說,生命是跳越的。在生命的河流里,仝小乙像一棵樹,湯瑾詩像一片落葉。那片碎瓷,那個單薄如紙的身影,那種跑向車流的決絕,仝小乙最后那兩個永遠沒有答案的追問,真是讓人心碎。生命不斷敗壞,誰能讓歲月和靈魂再次完整如初?小說結尾那一句:“小時候自己和仝小乙把那些瓷片揀出來時,其實是基于這樣一種懷有某種被贊美之情的朦朧的寄托: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被一雙大手從嚴酷的敗壞中安然無恙地挑揀出來?!彪m然明知道沒有上帝之手,讀到這個結尾,仍舊被弋舟睿智而溫潤的內心深深打動。
《平行》寫到了一個獨居老人緩慢的死亡過程。老年癡呆,缺少關愛,思維漸漸混亂,生活自主能力不斷下降。老人固執(zhí)追問衰老的標志,同事,朋友,前妻,沒有人能給他明確的答案。離開兒子和保姆的幫助,他只能在很小的范圍內活動。冰箱里的速凍餃子,水槽邊上的蜘蛛網,寂靜的房間,漫長的時光,沒有生機,沒有笑語,生活和生命同時被衰老的廢墟緩慢埋葬。因為一次意外事故,老人被公務員兒子送進了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的生活枯燥乏味,站在養(yǎng)老院門口的老人,讓人想起《放牛班的春天》中的佩比諾。被遺棄的老人,最終飛越了養(yǎng)老院,穿過大半個城市回到家中,打開煤氣,躺在床上。死亡,讓這個對生命充滿了疑問的老人,最終獲得了與世界平行。小說在現(xiàn)實關懷之外,顯然還有著關于生死的隱喻表達和哲學思考。
時光的葉片凋零然后重生,轉眼又是一個春天。這個世界貌似生死循環(huán),而又從未老去,我們笨拙地守著陳舊的歲月,生命里那么多孤獨一再破碎。堅硬的時代混合著懦弱的人性,在弋舟筆下循環(huán)上演,整個世界都在參與一場演出,語言,聲音,調值,充斥著華麗的天真和混沌的欲望。無論怎樣的踟躕,沒法視而不見,也沒法找回真相。疼痛,笨拙,悲傷,倔強。靈魂已經碰壁千萬次,肉身依然能夠在各種障礙里通行無阻。孤獨是越不過去的他們,更是我們,等待喚醒,然后謝幕。感謝弋舟的小說,是深陷暗夜的精神囚禁,也是不合時宜的一往無前。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